李清鹤很早就能看清这一点,因为拂衣师兄最喜欢白色,因为拂衣师兄亲手在兄长的院子里,种下一池莲。
但兄长不在了,燕拂衣就再也没穿过白色的衣衫。
有时候可能是太恨了,恨到李清鹤自己都觉出一丝可笑,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看得清楚,那两个曾经自诩聪明的人,却偏偏一个迟钝,一个胆怯,到最终也没能讲得分明。
所以,害死哥哥的人,怎么能是燕拂衣呢。
怎么能偏偏就是,燕拂衣呢?
李清鹤想不通的,他怎么都想不通。
兄长和燕拂衣的关系那样好,他曾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会永远是他头上的荫蔽——每次兄长口无遮拦地把他惹到炸毛,最后再让师兄来哄哄他,一切也就都那么过去了。
可突然就,过不去了。
李清鹤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立场——从前他找燕拂衣复仇,畅快肆意,心安理得,可如今在复仇的过程之中,好像真的是他亲手,再一次毁掉了兄长最后复活的机会。
可我不是故意的。
在这段日子里,他每天都在想:我不是故意的,那些噩梦和心魔,能不能放过我。
他却忘了想,或许燕拂衣当年,也不是故意的呢?
爹爹总说,燕拂衣是个魔障,是将整个昆仑都搅得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可李清鹤没法总这么说服自己,他毕竟还不是他父亲。
于是近日他总是噩梦连绵,在夜里满身冷汗地醒来,最后好像不得不痛恨地承认:他成了和燕拂衣一样的罪人。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再一次看到燕拂衣的身影时,他才会选择偷偷地跟上去。
只有在燕拂衣身边时,那种几乎将自己淹没的罪恶感才会稍稍减少,李清鹤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既拥有了同样的罪,便理应成为同一阵营的人……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劝劝父亲,或者可以帮帮燕拂衣,护着他,给他找一个藏身之所。
李清鹤自觉给出了最大的诚意,他五年多没跟燕拂衣说过一句软话,可他都愿意言不由衷,迂回地求燕拂衣留下来。
没错,他嘴上说着“永远不要回来”,其实只是想说一句:“留下来。”
可燕拂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竟敢……
李清鹤又劈死一只妖魔,自己肩上也硬挨一刀,血流如注,他身形一个趔趄,往地上倒去。
可他竟还在走神,因为连贯的思绪在那一瞬间被打断了。
李清鹤很茫然地想:燕拂衣他……竟敢什么呢。
巨大的刀锋就是在这时迎面劈下来,李清鹤愣愣的,他能看见那锋刃上森寒的冷光,周遭的一切分明都被拉扯得那样慢,可他的身体也像被梦魇拘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夺走自己性命的噩梦。
金光一闪。
李清鹤眼前一晃,差点被那璀璨的剑光激得流了泪,可他半点都顾不上,那其中熟悉的剑意让他的心都差点跳出喉咙,那三个熟悉的字险些就要冲口而出。
“……”大师兄!
秋水长剑轻易拨开魔修的刀,干脆利落地刺进心脏,那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光,朝他转过脸来。
李清鹤被自己噎住,狂跳的心像秤砣一样砰地落回去,后知后觉的冷汗却唰地一下浸出来。
那是张陌生的面孔,是位梳着高马尾的少年剑修,长一张娃娃脸,剑意凌厉,望着他的神情也凌厉——不像是看被自己救下的道友,倒皱紧了眉,目中充满不忿的敌视。
李清鹤心里闪过一丝不舒服,却还是赶紧起身,礼貌抱拳:“多谢道友……”
对方却转身就走,风中飘来好像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话。
“原来是这个大白眼狼,早知道不救了。”
李清鹤:“……”
他本能地心中一怒,上前一步,就想与那人呛声,可少年剑修已飞远了,往另一个高声呼救的修士身边疾驰而去。
那修士大声惨叫:“锈崖小师兄!救命啊!!!”
少年剑修一剑劈过去:“喊毛啊,废物!”
李清鹤:“…………”
原来是无差别攻击,那没事了。
魔族的这一波攻击被艰难抵挡住,潮水一般的魔修暂且褪去。
李清鹤呛出一口血,将惯用的唐刀和鞭子收回乾坤袋,满面阴沉地往回走去。
事情远远没完,魔族的攻击明显在一波波增强,谁也不知,下一次,会否就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李清鹤心烦意乱,在注意到正前方过于熟悉的身影时,想再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问天剑尊商卿月正站在那里,周身是一片残缺不全的魔修尸体。
第37章
商卿月也看见了他:“清鹤?过来——师兄正担心你。”
这位剑尊寡言, 即使见到消失多日的师侄,脸上也没什么波动,能多说出几个字, 已然是与众不同的优待。
倒是他身侧, 有位眉眼温柔的女修, 见李清鹤一身的血,便把他叫到身边,纤手微扬,一层淡绿色的、细砂一般的微光笼罩住李清鹤周身, 一眨眼的功夫, 他身上所有深可见骨的伤口, 便都不见了。
李清鹤连忙行了个礼:“芮木医尊好。”
这位与商卿月一样,是大乘之境的尊者——天下医修之首, 空天药庐的掌门, 空仪檀。
昆仑与空天药庐的关系很好,或者不如说,整个修真界所有的宗门,最不愿意得罪的, 就是这个战斗力垫底的医修聚集地。
毕竟, 修行之路何其艰险,能有个交好的医修,能为问道之路增添许多保障。
连商卿月这样孤高自诩的剑修, 在空仪檀面前,都要尊敬三分。
毕竟他曾被对方救回一条命。
前几年问天剑尊突破大乘, 成就尊者之位的档口,由于剑意过于孤直,不为天道承认, 被降下了传说中的九霄天雷,险些憾然陨落。
那时,空仪檀已闭关多年不曾出手,昆仑派人去请了多次,始终只能吃到闭门羹。
李清鹤至今还记得,他当时得了讯,从不弃山回来时,整个昆仑愁云惨雾。
那时父亲也正闭关,一门上下六神无主,燕拂衣身为代掌教的大师兄,竟在危难时刻不见踪影。
最后,想来是他们昆仑气数未尽,燕庭霜竟侥幸找到了一株上古奇珍,“哭魂叶”,正是芮木医尊为调制新药,找寻多年的至宝。
这才叩开了山门,请得空仪檀相助。
商卿月那时伤得重,空仪檀救回他的命后,到终于康复,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燕庭霜原本便因为寻找哭魂叶,去了半条命,可商卿月卧床不能动弹时,他仍是拖着自己也重伤的身体,日日近身照顾,从不假他人之手。
大概便是在那段时日中,师徒之间竟然暗生情愫,也是因此,剑峰诸人,从未对剑尊竟爱上自己的弟子这件事,有过一点错愕。
李清鹤从前就不喜欢燕庭霜,但哪怕只因这件事,也绝不会认为他配不上卿月师叔的感情。
他只是讶异,原来爱情这种东西还有这样的力量,能让如此自私的人都奋不顾身起来。
……
空仪檀对李清鹤微微颔首,又带着探究,往商卿月面上看去。
“问天君可知晓,我辈修行虽逆天而为,却也该顺应天道,因果报应一说,总不可不信。”
商卿月被她突然这样一说,有些错愕:“芮木君何意?”
空仪檀神色有些复杂,见他这样的反应,倒微微失笑了:“可能是我多事,想来问天君与徒儿之间的事,内中情由不可为外人道明,总有自己的考量。”
这是……在说他与庭霜的事。
商卿月神情微微一松,手指下意识拂过从不离身的剑柄,那上面缀着一颗莹润的碧绿翠珠,剑尊冷冷的脸上,甚至显出一丝不明显的温暖来。
“本座,”他垂了垂眼,道,“自是不会负他的。”
空仪檀的表情却更复杂了,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你徒儿当时年少气盛,硬闯我山门,可也是救你心切,我作为外人,尚且不忍苛责……见他小小年纪血透重衣,深陷在太虚幻境之中,亦初心不改,甚至都有几分羡慕问天君了。”
商卿月嘴角微微勾起:“芮木君谬赞了。”
“可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错,”空仪檀轻声道,“竟至于被逐出师门呢?”
商卿月面上好容易柔和些许的线条骤然一僵。
他表情都很浅的,这突然的冷脸却在缺少起伏的面容上极深刻的表现出来,李清鹤站在旁边,连周身都是一冷。
可他心里更冷——芮木医尊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叫……
“医仙想必是记错了,”商卿月嘴角的曲度彻底消失,冷淡开了口,“犯错的是我的大弟子,当年——”
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在眉心形成一个纠结的“川”字,极为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本座观方才魔族退走时的模样,魔尊很可能已经到了延宕川,医尊,待下一次御敌时,要多承您照顾。”
空仪檀眨了眨眼,她亦并非好打听的多事之人,便只柔婉一笑,顺着商卿月的话,商量起下一次的战阵布局来。
芮木医尊作为当世医修之手,出现在这种战场上,当然不可能只被剑尊占着,简单交流几句,她便又飘然而去。
碧绿色的疗愈灵力普渡整片战场,修士们的呻*吟声顿时减小不少,连皲裂染血的大地上,甚至都冒出一簇簇鲜嫩的小草。
李清鹤转过身来,却好像独处于那片阳春之外的严冬。
“师、师叔……”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甚至组织不起完整的句子,“她……”
商卿月扫他一眼,李清鹤被那一眼彻底冻住了,昆仑的两位尊者都从未这样看他。
铺天盖地的威压像是雪崩,他突然间意识到,为何从前燕拂衣挨训时,手指要在袖中紧握成拳,连颈侧都浮现出淡青的血管。
“清鹤,”商卿月说,“你父亲在找你。”
说完他也走了,就将李清鹤留在原地。
别吓唬自己。
李清鹤拼命想:燕拂衣和燕庭霜本就是孪生兄弟,又都拜在师叔门下,对外人来讲,未必能将他们分得那么清楚。
是芮木医尊记错了。
定是她记错了。
如若不然,他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严丝合缝的记忆一旦被撬开一点微妙的、虚假的缝隙,铺天盖地的质疑和揣测便会如山崩地裂而来。
李清鹤不敢想,他生怕深想下去,自己所有的过往和骄傲,都会变成一场可笑的骗局。
第38章
燕拂衣没想到, 他小心地避开了昆仑熟识的所有人,却竟然也能好死不死,迎面就碰上了萧风。
明明延宕川那样大, 他在这里战斗那么久, 救了许多人, 都没见过被救下的人第二次。
当时燕拂衣正对战一只小山一样高的丑陋天魔,那天魔仗着元婴期的修为,在一群低等级的修士之间耀武扬威。
就像猫抓老鼠一样,魔气催生出一根根巨大的土柱, 尘土混着鲜红的血, 形成一种令人恶心的污浊颜色。
燕拂衣以剑意牵引天地灵气, 无形无质的能量仿佛聚成一柄巨型长剑,大道至简, 朝那天魔平平扫过去。
天魔发出一声怒吼, 尘土飞扬之间,在身前挡起密不透风的墙,剑光碰上去,没激起一点波澜似的, 仿佛没入其中消失了。
那张丑陋的脸上还没来得及浮现出得意, 就突然双眼爆突,一道蓝色血液从它喉咙上喷溅而出,像下了一场蓝色的雨。
仿佛有轻轻的“咔”的一声。
天魔的脑袋平平错了位, 顿了一下,从断裂的脖颈上轰然砸落下来。
地面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疲于奔命的修士们拼命御起武器奔逃,哗啦啦落下的蓝血好像带有腐蚀性,就连品阶稍低点的法宝都会被融化。
燕拂衣轻轻皱眉, 御剑而上,剑光流转之间,欲要在天空撑起巨大的屏障。
可他心头悚然一凉,后心泛起针刺般的危机感。
燕拂衣豁然侧转,身形同时向后仰去,些许在打斗中挣脱束缚的发丝飘扬而起。
幽光一闪而过,削断长发后竟又回头,不依不饶地重新朝他刺过来。
燕拂衣眸中一冷,吾往湛然出鞘,不可逼视的银亮剑光轰然散开,那暗器没入剑光范围,便如冰消雪融,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燕拂衣直起身,望着身后似笑非笑的青年,声音沉冷:“萧风。”
萧风看着他,神情中非但没有被发现的惊惶,反倒露出一种仿佛是奇货可居般的、贪婪的欣喜。
“大师兄,别来无恙啊。”
【靠,他还敢冒头】李浮誉恶向胆边生,【捅死他!】
【不行】燕拂衣皱眉【此时仙魔交战,我们不能自相残杀】
那也是。
李浮誉也就是说说,萧风虽然讨厌,但着实还不能死——倒不是什么不能自相残杀的狗屁理由,主要是作为其中一位天命之子,他若死得太早,难保这世界不会崩。
可恶,真的很不公平啊!
燕拂衣决定贯彻系统前日教他的法子: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就不要应对。
他准备转身。
“等等,大师兄,”萧风的声音竟还含笑,“小师兄很念着你呢,前日还拉我来找你,只是大师兄没有耐心,我俩赶到时,你竟就不告而别了。”
熟悉的刺痛甚至已经转变成麻木,燕拂衣一声不吭,加快了脚步。
对方却身形一闪,挡在他面前:“大师兄,你躲不过的——既已来了仙魔战场,这就是你的宿命。”
【屁话!】李浮誉高声喝道【别听他胡说,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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