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拂衣身形微凝,目光从远处回转到萧风身上。
他又察觉到那种微妙的、似乎有什么在暗中将一切推向深渊的力量。
“什么意思?”
萧风笑了。
“你就不好奇,当时你在扪心台受了天雷,我何必要浪费一颗九转大还丹救你吗?”
他这样一说,好像确实有这回事。
当时燕拂衣受伤太重,其实记忆并不清晰,他只记得在燕庭霜来之前,是有人在他床边,吵吵嚷嚷……却没有听清,也并不在意。
但那人走后,他的意识似乎是变得更清晰一点,才听得见李清鹤刻意传来的“密谋”,才能在燕庭霜对他做下那种事时,保持了一丝奇异的清醒。
但燕拂衣再傻,也不会相信萧风此举是出于好意,他只是微微一顿,便又不在意地举步前行。
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都随他们去。
萧风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阴翳,他平生最恨旁人轻视,而自始至终,在燕拂衣眼中,他似乎都只是在上蹿下跳,沐猴而冠。
不过是一个作为主角踏脚石的圣父工具人,他凭什么?
萧风瞥见远处的身影,突然说:“你十四岁时,在千机秘境中寻到一本剑法,一把命剑,命剑认主时,剑意大盛,秘境崩塌,承托它们的石台碎成千片,你出得秘境之后,用那石台的碎片,融入心血,炼得十九颗碧玉翠珠。”
燕拂衣的脚步豁然顿住。
萧风加快语速:“那翠珠虽属天阶,却半分灵力也无,你不知其作用,只当能凝心净神,有助修炼,便将其串成两条手串,其中一条送给了……”
萧风没有说完,因为燕拂衣只在他眨眼的片刻间便身形闪动,瘦长冰凉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拉扯到极近的地方。
萧风根本喘不过气,可他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的水光,感到一阵扭曲的快意。
“你——”怎会知晓……
“燕拂衣——!”
澎湃浩瀚的灵力轰然袭来,燕拂衣心头巨震,飞快向后退去,他清瘦的身影在空中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向后弯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极重的攻击擦着面门呼啸而去。
“孽障!”李安世见他竟然避过,眼中闪过一丝惊色,依然怒不可遏,“你又想对同门师弟做什么!”
萧风极快地掩住面上得色,连忙上前行礼:“掌门息怒,我与大师兄只是偶偶然相遇,正在叙旧……”
“你不用替他掩盖。”李安世脸色阴沉地抬起手掌,一台等比例缩小的古琴浮现出来,一簇簇琴弦开始环绕四周,仿佛拧成的森白骨鞭。
那个……他记忆中从小就令人厌恶的孩子,仍是一副黑漆漆的丧气模样,面容不曾与燕然师妹有半分相像,想来是像他那个肮脏的魔修爹的。
“燕拂衣,你暗中潜入延宕川,戕害同门,是不是心中有怨,要破坏仙门大计!”
“连日来魔族对我们的部署都似早有预料,是不是你传递了消息!”
灵蛇一般的琴弦便要缠上青年静立的手脚,李安世提高了声音:“说话!”
此时仗还在打,这一处的混乱没有对整个战场产生什么影响,每个人都疲于保住自己的命,或与敌人杀红了眼,没人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燕拂衣方才救下的那些修士,也被迫卷入了另一轮激烈的厮杀中去。
李浮誉咬牙切齿:【这糟老头子……快快快跑!】
但哪里跑得了。
燕拂衣就算再是天才,在岁月带来的绝对力量差距面前,也似乎没有一点逃出生天的机会。
李浮誉知道这点,匆匆跟在父亲身后跑来的李清鹤,也知道这点。
琴弦毫不留情地缠上黑袍下的手腕,燕拂衣有些吃痛,那锋刃一样的丝线割进皮肉,猛地将他的手臂拉起,就好像束缚一个待审判的囚犯。
“掌门……”萧风假惺惺地劝道,“未必是大师兄,方才我来时,还见他救助其他仙门的道友……”
李安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他一步步走进燕拂衣,眼睛像鹰隼盯住猎物。
萧风的话落在空处,他和缓的面容一僵,慢慢垂下了手。
“父、父亲,”李清鹤也上前一步,试图拉住李安世的手臂,“眼下还是打退魔族为要,燕拂衣他,他可以容后再审。”
李清鹤眼睛也看着燕拂衣,眼神却早非从前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坚定,他的目光落在那节被迫露出的、开始淌血的腕骨,突然发现,燕拂衣比记忆中又瘦了好多。
从前兄长便总说他瘦得让人心疼,若是看到他如今的模样,恐怕是要气炸了肺。
李清鹤没注意到自己又在走神,在这时时充满危险的战场上,他总一想到燕拂衣便心神不定,早些时候也是因此,平白受了许多伤。
从刚拜入金霞真人门下时起,师尊第一次考校他,便一眼看出他心志不坚,如枝上桃夭,虽灼灼其华,却随风而落,根如浮萍。
李清鹤暗中听到过,清风私下与清来吐槽,这个“冒牌的小师兄”整个一空中楼阁,修炼速度是不慢,但恐怕也走不远。
李清鹤向来最心高气傲,即使他最先不屑于顶替燕拂衣,也因此更怀恨在心,生出一股“我凭什么不如他”的怒气,决心先将这事瞒下来,证明自己绝不比谁差。
可如今……
李安世像是打定了主意,他一把挥开儿子拉住自己的手,手指如鹰爪勾起,便要用力。
李清鹤脱口而出:“父亲住手……!我师尊、不弃山在找他!谢真人他们一直在找的,可能就是燕拂衣!”
那双让他心惊胆战的、凝聚着巨大杀气的手,终于微微一顿。
“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原本便充斥着冲天血气的战场,突然整个激烈地震动起来。
每个人都能感到脚下的大地摇晃,就像深深的地脉中藏着什么巨大的怪兽,正要破土而出。
生死搏杀的魔族与修士竟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原本还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太阳骤然被遮住,远处的群山之间,突兀地弥漫起一阵黑紫色的浓雾。
有的修士眼尖,远远望去,隐约能看到那片铺天盖地的浓雾,究竟是什么组成的。
惊呼声开始由远及近,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那是一片由色泽诡异的骨骸组成的,极为细密的尸潮。
每一具尸骨,都远远地,散发着至少金丹以上的气息。
第39章
天地若崩塌, 走向人类的终末,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生长于后魔族时代的这一辈修士们,似乎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他们之中最为年长者, 寿命亦不过千年之数, 当年魔族被封印之前的世界, 于他们而言,已然遥远得好像是幻觉——更不用说在幼年时期所见的天地,与后来成为其能通天彻地的尊者时,总不一样。
但万里延宕川中, 从每一个自诩正道的修士心中生出的绝望, 又好像是一样的。
那仿佛是一种无从抗拒的深刻烙印, 每个人在看清那不可胜数的高阶魔修,在看到不使用任何法器, 腾云驾雾于万丈高空之中的魔尊时, 心中仿佛都同时响起两个字:
完了。
那传说中的魔尊站在黑雾的最中央,他身后漂浮的,是一辆无以形容其华贵的车辇,用以拉车的, 是气息根本不弱于妖尊的巨大骨龙。
七大护法分列两侧, 身后蒸腾着寓及尊者的庞然法相,其状或狰狞令人生惧,或梦幻勾人恍惚……似乎连看一眼, 都会收摄了凡人的魂魄。
整片大地都在颤抖,就好像连天地, 都在为那修为至高的方外之数摇摇战栗,金丹之下的修士根本连站都站不稳,脚下坚实的土地似乎一瞬间化为泥沼, 在人倒下时便毫不留情地将之吞噬,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
而现在的人们还没有发现,每被这样吞噬一个人,那密密麻麻到好似浓雾的大军中,便又会多出一具黑紫的残破尸骨。
魔尊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竟悦耳、柔和,堪称彬彬有礼,却令听者生畏,不由自主便想要臣服。
“诸界——”那声音无比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神魂里,“请你们,主动献出守夜人。”
这话说给每个人听见,但其实普通人并听不懂,终究只有站在顶端的那几个人心里明白。
魔尊抬手,无人见他如何施用魔力,仍在战场的每个魔修身上便突然冒出红光来。
左近的修士们下意识退一步,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对手喘着粗气,重新抬起头来,眼中充斥了令人畏惧的战意。
只得一秒的寂静,下一刻,比方才更激烈百倍的厮杀,猛地开始了。
可天空中那一大片魔雾甚至都还没有动,大家听见魔尊轻笑,似乎很愉悦,那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位面的威压,让人甚至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就好像只要那站在顶端的“神明”意动,便能诛杀任何人,像碾死一只蝼蚁。
“谢陵阳,”魔尊就这样在震天厮杀声中懒散地道,“你知道本尊要的是什么——本尊,只再等你一日。”
“或看看这一界的修者,还能撑上几日。”
千万道茫然无措的目光开始漫无目的地搜索起来,听见那些话的人们,相比起努力抗击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不由自主地便倒向被诱导的,似乎更轻易的路。
“守夜人”是谁?
不弃山掌门谢陵阳,到底隐瞒了什么?
“休得妖言惑众!”
谢陵阳的声音是伴随震天动地的钟声响起的,那钟声不少人在前日听过——便如那时一般,声纹阵入心神时,仿佛灵台一扫而净,蚕食心智的魑魅魍魉被驱逐一空。
恐惧虽未消失,可头顶高空之中,己方尊者的十道法相亦横空而起,名满天下的陵阳真人为首,拂尘虚抬,满目慈悲。
“相阳秋,你谋划千年,欲要崩毁这一方世界,成就无上神道——上仙们早有布置,吾等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让你得逞!”
“不弃山所属听令,布天绝紫岳阵!”
谢陵阳声音未落,其余四名不弃山的尊者已以他为中心,闪现至各自相位,分散战场各处的诸弟子也凌空而起,大阵转眼结成,一道刺目金光似乎从天外劈开重重魔障而来,虚空中浮现出一盘金灿灿的太极图,仿佛一面盾牌,顶天立地地横亘在仙魔两道正中间。
谢陵阳拿起罗盘,喷出一口鲜血,将那染血的法器猛朝空中扬起,清喝道:“破!”
不必有人解释,所有在场的仙门修士,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阵法的作用。
他们眼中的世界豁然开朗,诸峰苍翠、灵台明澈,方才实力骤然提升而疲于应付的敌人也变得缓慢起来,似乎有人在识海中念诵祝祷,生生拔高一个小境界!
天空中骤然聚起无数流云,金紫电光在其中耀耀地闪——是劫雷!
有太多人在阵中突破了瓶颈,千万人在此刻同时渡劫!
魔族大护法的神色一变:“这老牛鼻子——如此狡猾!”
劫雷是天地间极正极烈的能量,相比于修士,生于幽渊的魔族们更惧雷火,不弃山的大阵一举数得,竟连消带打,破去了即将倾覆的死局!
相阳秋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百里神,你们去,试试手。”
大护法响声应是:“遵命!”
震耳欲聋的轰轰雷响之中,这场似欲将天地化为熔炉的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
事实证明,如今仙门中人竟比魔尊预料的强些,他们撑了不止一日。
但很可惜,也强不到太多。
商卿月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边与魔族那第五护法破房山打斗,素来淡然无波的心境,却一阵比一阵急躁。
他还没找到燕庭霜。
如此危险的战场,庭霜没有他的护持,去了哪里?
战场太乱了,乱到即使是高高在天上的尊者,也没法总览到每一处角落,更别说修士们战斗时情况瞬息万变,商卿月只能分辨出最激烈的几处战团——是两边的尊者在交手,他们人数几乎相当,仙门略胜一筹,可魔族打起来悍不畏死,后面还有个魔尊虎视眈眈,竟也没占到多大的胜算。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就似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以商卿月的境界看得出来,事情正在往不可挽回的失败滑去。
受伤陨落的修士们越来越多,鲜红的血将延宕川下的土地都染成赤色,魔尊的尸骨大军还在不断增加——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好似是蜉蝣在夕照到来之前的挣扎,除了拖延一点末日的时间外,没有任何意义。
怎么可能呢……
这位如今最年轻的尊者,九州剑修共同的偶像,竟有些茫然了。
天地茫茫生万物,苍生浮沉近万年,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的,迎来灭顶之灾?
为何此界诞生的最强者,竟偏偏是魔,而仙门最后的指望——那位不弃山的玄机老祖,竟到了此时,仍未曾醒来?
难道这便是命运与神谕,就连神明,也抛弃这一方世界了吗?
面前重锤呼啸而至,商卿月猛地醒神,险而又险地侧身避过,剑尖斜里一刺,对面那身材庞大的魔族发出一声疼痛的怒吼,身躯竟迎风似的,又生生涨大两倍!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师尊!”
商卿月猛然一惊,可他手中的剑一时反倒握得更紧,整个人像一阵飘忽的疾风,合身扑到那魔族怀里!
“嗤”的一声。
破房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他被雪亮的剑光一晃,竟门户大开,重锤回收也堪堪只能护住心脏,却被那剑修生生刺穿了一只眼!
商卿月正待乘胜追击,眼前却突然一花,那魔族原本庞大的身影连天空都能挡住,可在瞬间竟化作一蓬黑紫的雾气,竟凭空消失了!
商卿月若有所感,猛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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