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瑶台,就听那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李浮誉心里一紧,加快了速度。
瑶台仙宫的内殿里,夜柳急得连头上都要冒出柳枝了。
她实在没想到,师尊刚刚一走,她还以为要至少睡个半日的病人,突然就醒了。
简直好像早就醒了,却在那时才张开眼睛。
燕拂衣睁了眼,面前没有熟悉的人影,连手心也是空的,就好像一直在他身边温柔抚慰的那个声音、那些温度,都是已经消散的幻觉。
夜柳惊恐地看见,他明明什么动作也没有,一点都没发出声音,却不容错辨地受了刺激,眼中满满都是让她心颤的绝望。
“师、师尊只是暂时走开了,”夜柳慌忙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蹲下来哄劝,“他马上回来——我马上叫他回来!”
可躺着的人似乎没有听见,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破坏性的举动,只是夜柳注意到,那双青白瘦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床单。
神魂的状态,与脱离身体时最后的状态有关,也与其心情的波动、心理状况有关。
那双手一用力,受伤的指甲便有些翻卷起来,渗出一滴一滴鲜红的血,将素白的手指染红一大片。
可人依旧很安静,像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夜柳一把抓住神魂的手腕,下面错乱微弱的脉搏让她心急如焚,她想回头去喊师尊,却实在不敢稍离片刻,想放一只灵符用于传讯,却都不敢再在燕拂衣面前使出什么灵力波动。
他看上去马上就要碎了,怕是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好不容易弥合一点的裂缝再都震开。
“仙上,仙上别怕,还记得我吗,是柳叶儿啊。”
夜柳自己心里也酸痛得厉害,她还小的时候,就总见师尊与剑仙在一起。
那时她们虽名义上是师尊的徒弟,可剑仙教给他们的,一点都不比不着调的师尊少。
剑仙面冷,可也意外地比师尊更细心,甚至都会注意到她与六师妹闹了别扭,给她带一串人间的糖葫芦,又给六师妹收一只花里胡哨的小猫。
小孩子总是崇尚武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几个都觉得,剑仙比师尊厉害多了。
可剑仙自始至终,都只收过一个徒弟,给那孩子赐名紫微。紫微比她们都小,性情内向,沉默寡言,整日只知道埋头练剑。
剑仙去后没多少年——五十年前她们才终于知道,那个接掌了昆仑的沉默师弟,是被他的大弟子李安世暗害了。
师尊与剑仙,紫微与李安世,包括燕然师侄……那复杂的千余年的筹谋,其中诸事曲折,夜柳一想就头疼,根本想不明白,只有小师弟似乎是明白的,却又从不肯与他们解释。
夜柳眼中含泪,忍不住去抓那双看起来实在冰冷又惨烈的手。
她毫不费力地抓住燕拂衣的手,却惊惧地发现,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事。
原本还勉强算安静的神魂,突然之间剧烈颤抖起来。
他一点都没有反抗,夜柳抓住他的手,刚才还紧攥着床单的手指便一个惊跳,忙不迭松开力气,指骨仿佛是断了一般,软软垂在她掌心里,瑟缩着微弯。
“我不、不是……”
夜柳手足无措,她都好想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剑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再不敢贸然干什么事——比如用催眠的灵力让燕拂衣再睡过去,天知道那又会引发什么让他承受不住的反应。
他看上去那么绝望,就好像早已料到会被抛下,却还心存着一点侥幸,都不敢出言恳求。但不会哭的孩子就是会被毫不留情地抢走手里的糖,于是真的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留下。
夜柳语无伦次地保证,师尊只是不得不暂时离开,不是要抛下他,不是不要他,在师尊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也有自己在保护他。
可是没有用,虚弱的神魂好像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连眼底被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光,都在很慢很慢地暗淡下去。
在光芒几乎马上就要熄灭的时候,燕拂衣突然间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好像终于攒够了力气,终于拼尽全力地挣脱了什么深渊泥沼的束缚,再一次不顾一切地试图拯救自己。
他要去找那个人。
他要去问问,是不是真的在骗他,是不是真的留不住。
不会的,他不相信。
夜柳完全没有预料,更没想到一个虚弱到快要碎掉的神魂,还能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本该连坐都做不起来的魂魄突然间冲起来,一下子挣脱她的手,跌跌撞撞地下了地,向发出微微光亮的窗边闯去。
砰的一声巨响,他撞在本该用来保护他的屏障上,被重重弹开——那阵法向内时本来不会有什么攻击力,只是把人很温和地弹开,可燕拂衣冲得那么用力,只是反震的力道,便够他周身神光又更消散了一点。
燕拂衣撞在墙上,又翻滚着倒下,可依然勉力抬起头,手指依然用力抠着地面,试图向有光的方向爬。
他的光就在前面,他要追上去看看。
夜柳发出一声惊叫,也跳起来想要阻拦,可她伸出手臂,神魂竟还能使出身法避过,他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仍残留着些许战斗本能。
“师尊……师尊!”
夜柳大声喊起来,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个大乘境界的尊者,一时间仿佛又回到荏弱无力的童年,会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亲人在眼前消散,可她还没修炼出手脚,被扎根在泥土里,除了无力随风摇摆的柳枝,连动都动不了一步。
一声房门破碎的重响,李浮誉夺门而入。
“拂衣!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在这里!”
真正手脚健全、无伤无病的金仙竟也踉跄起来,李浮誉几乎是摔倒在匍匐着蜷起身体的燕拂衣身边,一把将他捞在怀里,后悔得几乎要吐血。
“我没有走,没有消失,你看,你看看我。”
李浮誉不敢用力,他捞着燕拂衣软绵绵的脖颈,从后颈处开始抚摸他的背,试图让那惊惧的魂魄安静下来,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深黑色的瞳孔像一块黑玉,终于在雾蒙蒙的视野中,稍微转了转。
“别……走。”
嘶哑的声音终于很吃力地破出喉咙,燕拂衣定定地看着他,浓郁的雾凝聚成水,闪动着熠熠光泽。
燕拂衣努力吐出那句话:“别、别离开我。”
他不知从哪段尘封的记忆中徒劳地翻找,翻出一点似是而非的、让自己都心虚的佐证:“……你答应过。”
第90章
燕拂衣其实并不记得, 师兄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景、什么样的语气中,对他说过那句话。
但他很肯定:他一定听到过。
才不管是不是错觉,是不是幻想。
他记得的。一定是真的。
但是为什么, 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好像还是一次又一次, 从他身边离开了。
最近的一次……
最近的一次。燕拂衣模糊不清的识海中浮现出这句话,突然之间头疼欲裂。
他想起来:师兄不是主动要走,不是不守承诺,他是“不得不”, 是很依依不舍的, 被不可违抗的力量从他身边带离。
为什么是“不可违抗”?
这个问题似乎容易些。
很显然, 是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对生杀予夺的存在无能为力,对远超己身的力量不能反抗——是因为他太软弱了, 才没能把人留下。
那是在一片血海翻腾的炼狱里, 有人只是双指间轻轻一搓,轻而易举,就让他的整个世界溃散无踪。
他的……母亲,他的师兄。
他一个都保护不了, 一个都留不下。
那情景很深刻地留在心里, 燕拂衣或许没有足够的神智去理解全部的前因后果,但他很清楚地记得,其实他是有机会救他们的。
只要……只要答应什么, 只要点个头。
他本可以把他们救下来,本来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他。是因为他。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全都是他的过错。
“唔……”
神魂像被风吹动的烛火那样闪烁起来,缺少表情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李浮誉咬着牙,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倾尽全力输入治愈的灵力。
可燕拂衣本身就似乎在抵抗,他的灵力像遇到一堵脆弱又坚固的墙,全部被挡在外面。
偏偏他还不敢太用力。
“拂衣,拂衣,”李浮誉努力抚顺他的发丝,“是我,我回来了,别怕。”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是没有用,燕拂衣听不到他的声音。
神魂仿佛一叶独自漂在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被巨浪翻滚着卷走,都没有喘一口气的机会,无情的海水便已无情地充满整个身体。
燕拂衣头疼得厉害,那些灌进意识的海水仿佛都被煮沸了,炽灼的疼痛不断刺激着神经,让他都不由得闷哼出声。
单薄的里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燕拂衣被李浮誉抱在怀里,狼狈得好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不想这样。
燕拂衣竭力控制着自己,他还记得,自己好像是被一个很可怕的人控制着,对方要折磨他,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是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被他得逞。
因此,因此不能显现出软弱,不能流露出自己的痛苦。
这没什么,没什么的,只是疼痛,只是他已经很熟悉,也很习惯忍受的东西。
反正,如果能成功完成这个任务的话,他会得到奖励。
大概真的会得到奖励——燕拂衣哄着自己,就像那种:无伤无痛的,和自己在意的人一起,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顺顺当当地活下去。
那得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他简直都不敢想。
燕拂衣痛得意识都模糊了,他必须得找点什么东西去想,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不去想有关疼痛本身的事。
他想啊想,试图从记忆当中找到一点甘甜,只要一点就好,他不贪心的,只要一点,就又能含在嘴里,撑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些珍贵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的过往,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糖,被守财奴很小心地收在最贴近身体的口袋,只有最受不住的时候,才可以很小心地拿出来,再尝一点点。
不可以贪心,要慢慢用,不然用完的话,就再也没有了。
可能就会再也撑不下去了。
李浮誉不断抚摸着怀中人散落的头发,不住地呼唤他的名字。
老天爷,为什么要永远这样折磨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代替他。
我祈求你,来……折磨我吧。
……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拂衣才终于很慢很慢地,稍稍平静了一点点。
或许是所有力气都终于用尽了,他都不再有蜷起一根手指的能力,整个人软下去,好像被拆掉牵丝的破旧木偶。
李浮誉让他埋进自己的颈窝里,让那些温凉的液体都在他的肩膀上蹭干净。
“没事了,月亮,没事了,”他很用心地一遍遍保证,“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李浮誉将那些温软的发丝盖在掌下,一下一下抚摸,就像他那么希望燕拂衣从此以后的人生,也如此柔顺,被如此温柔对待。
那颗脑袋在他肩窝处稍稍动了一下,好像想要抬起来起来。
李浮誉连忙撑住他的后颈:“拂衣……”
他没有说完。
那双眼睛被泪水洗过,似乎变得更加透亮,显出一种极为纯净的清澈。燕拂衣在看着他。
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视线终于有了落点,被放在他的眼睛里。
燕拂衣的脸颊仍然湿漉漉的,被冷汗、泪水和一些情绪上的东西弄得潮湿,他看起来更加苍白了,一下发丝散乱沾在脸上,衬得肤色对比更加鲜明。
他咬着嘴唇,那么用力,甚至隐约能看见渗出的鲜血。
李浮誉吓了一跳:“别咬,拂衣,别咬——你怎么了,放松,放松一点。”
那具冰冰凉的身体开始细微地颤,不是刚才那样激动的、惊惧地逃离,而是一种仿佛压抑到极致,而终于快要崩塌的时候,在风雨中细微地摇摆。
一道血线自苍白的薄唇边流淌下来。
李浮誉心尖骤然悸动地一痛,他尽量温柔地摸摸燕拂衣的脸,想让他至少别再伤害自己。
“咬我吧,月亮…松开一点,咬着这个。”
柔和的金色灵力将两人围绕在中心翻涌,像一只急得团团转,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小狗。
燕拂衣的牙齿被以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力道掰开,有带着温度的东西代替他自己的嘴唇,被送到口中。
那片席卷着理智的浪更大了,将许多不知前后、也不知真假的记忆碎片全都搅合在一起,让人晕眩,无论如何都挣不出去。
燕拂衣没有放弃,他想起来了一些事,在那片冰冷的海域中,无时无刻不在奋力地挣扎、向上游。
他想起来,好像在什么时候,又看到了师兄的脸。
不是原来记忆中的那一张——而是到魔界以后,看到的那个一直寄居在自己身上,很不容易才能被重新看到的神魂碎片。
但不再是神魂状态了。
莫非是他的幻觉,那脸如此真实,如此温热,就好像在唇齿间蔓延开的,充满铁锈味的液体。
夜柳很担忧地叫了一声:“师尊,您的手……”
李浮誉抽不出一点精力给她,只是微微摇头。
他希望这个徒弟能懂他的意思,快点离开这。
燕拂衣这样的时刻,他不想让别人看到。
小月亮自己,也一定不希望别人看到。
李浮誉是看着燕拂衣,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成长起来,在那之前,他也“看过”他的太多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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