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衔春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眉挑了挑,意味深长地视线在谢仞遥脸上转了一圈后,重新落到了它金色眼瞳对视上。眸中的意思,两人都明白。
“顾渊峙?”谢仞遥被顾渊峙一瞬爆发的杀意吓了一跳,他抬手摸上他鳞片,轻轻地问了一声。力道温柔,带着安抚的意义。金色的瞳孔闪了闪,谢仞遥随即就感受到,颈间被一片粗粝的舌舔了舔。看他还听自己的话,谢仞遥刚放下心来,他的手就被一个人拉了拉。
谢仞遥低头看下去,不由得啊了一声。
竟然是唐豆子。
唐豆子拉着他的手,不用他问,指了指顾渊峙:“他把我抓过来的。”谢仞遥肩头,龙头很是邀功地朝他颈子里拱了拱。
谢仞遥一只手摁住龙头,另一只手摸了摸唐豆子的头,问道:“这些日子跑那去了?”
唐豆子却不答,一副见了他很开心的模样,笑得两只眼睛弯弯的。
虽不用为她担心,但亲眼见到她没有受伤,谢仞遥心中也是放下了一块石头。
此处不是细问的地方,她不答,谢仞遥只好握着她的手,想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他整个人还都处在顾渊峙化龙的惊讶之中,因而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燕衔春,见到唐豆子后,脸色突然就变了变。
他所站之处,离谢仞遥并不远,见唐豆子马上就要躲进谢仞遥身后,燕衔春一抬手中的刀,裹着灵力的刀意,就直朝唐豆子奔去。他这一动手,霎时间打破了人群的停滞,无数灵力,顿时朝燕衔春奔涌过去。燕衔春带来的人也不甘示弱,不过片刻,就和许明秀身后的人杀成了一团。
而许明秀身后的人,明显不是一般人。
金屏山的花不尽长老,便赫然在列。
她手一甩,手中就出现了一把长缨枪,脚尖一点,花不尽直奔向燕衔春那群人最中央。
她面上都是兴奋之色,脚尖刚落地,便抬起了手腕,长缨枪一甩,炽烈的金色火焰在她枪尖甩出一道极圆的弧线,燕衔春那方的人,便如伏倒的麦子,霎时间被割倒了一大片。许明秀看着,眼中也是含着笑意。他手里,正捏着一张纸折的灵鹤。那是谢仞遥从金屏镇离开的那日,给他的。
上面谢仞遥只写了一件事——他如若要潜伏进燕衔春身边后,就请许明秀出手,去请来各大宗门可以管事的长老或宗主,跟着这只灵鹤,找到他所在的地方。到时他会当着这些人的面,揭破燕衔春的真面目。这纸灵鹤送到许明秀身边后,谢仞遥就出了金屏镇。
金屏镇镇口,许明秀并未作出答应,但他却也没将这张灵鹤,还给谢仞遥。于是谢仞遥选择了相信他。
许明秀低头,灵鹤在他掌心,在这些奔波的日子里,已经被揉得褶皱无比。
许明秀看着它,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眼睛不知为何,兀地有些酸涩。他心中道:师尊,那日去莲峰宗的约定,我没能赴。
收了灵鹤,许明秀抬起头来。但这次的约定,徒儿赶上了,对么?对面,隔着动乱的人群,谢仞遥却没来找许明秀——他正看着唐豆子,脸色难看。燕衔春方才的那一剑,唐豆子并未躲过去。
那刀意太快,又带着决绝的杀意,谢仞遥冰镜甚至都没凝成,它就飞至了唐豆子眼前。半成的冰镜只能将刀意往一旁打得歪了歪,让本来袭向她脖颈的刀意,擦着她肩膀飞了出去。谢仞遥蹲下身来,看见唐豆子肩膀处有了一道极深的口子。
递给她一颗灵丹,谢仞遥一瞬间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没擦着能致命的脖颈。唐豆子另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接过他给的灵丹,乖乖地吃进了嘴里。她眨了眨眼,稚嫩面孔上,却丝毫不见痛苦之色。
本欲想给她包扎伤口的谢仞遥也发现了异常——唐豆子肩膀上,能见骨的伤口里,竟然没有血涌出来。
只有翻飞的苍白皮肉。
谢仞遥不由得怔了一瞬,拨开她伤口处的衣裳,细细地瞧去,随即发现了一件惊悚的事情。唐豆子身体里,是没有血的。
谢仞遥抬头朝她看去,看见了她一张苍白的脸。唐豆子与他对视上,嚼着嘴里的灵丹,突然抬手,指了指谢仞遥身后的天际。谢仞遥顺着她指的方向回头,看见了熟悉万分的一个东西——山河风云榜。他望着山河风云榜,片刻后,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瞳孔不由地一缩。谢仞遥很慢很慢的转头,再一次朝唐豆子看去。
唐豆子似乎明白他此时在想什么,于是点了点头,很乖巧的模样。谢仞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想,此时此刻,是该说些什么的,但脑中被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占据着,谢仞遥只觉得喉咙哽得厉害。唐豆子见他面色苍白,突然抬起手,抱了抱他脖颈。顾渊峙还盘在他身上,唐豆子似乎是嫌他碍事,伸手推了推他的龙头。
而顾渊峙竟然也罕见听话的,往后挪了挪。
唐豆子便给了谢仞遥一个结实的拥抱。
拥抱结束的时候,唐豆子很认真地道谢:“谢谢爹爹。”
谢仞遥却猛地抬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唐豆子被他握着手,低下头,另一只手在衣襟里掏了掏,片刻后,掏出了一个亮亮的东西。她将自己的手从谢仞遥手里抽出来,将亮亮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里。那是一个项链,坠了一个糖果模样的粗粝石雕,是随便哪个地摊都会有的玩意儿,为了提高身价,上面还刷了一层贝壳亮粉。保准十岁以下的小孩们,见了后走不动道。
唐豆子还是开开心心地模样:“爹爹,我这几天,去上街玩了。”
论道会时,谢仞遥曾答应她,以后有空了,再带她上街上玩的。
但谢仞遥也很辛苦,她都看到了。
眼见着论道会结束,唐豆子便想着,那她就自己上街玩吧。她没有那么长时间再等谢仞遥了。于是便有了这一次的离开。
但她很喜欢谢仞遥这个爹爹。
喜欢素月秘境里,当唐清如牵着她的手,告诉谢仞遥,她是个孩子,让谢仞遥以后好好对待她时,谢仞遥就真信了。他带着她出了秘境,给她在落琼宗的宗命册上留了位置。让她跟着李仪和白棠上早课,学剑法,为她一点点安排人生的路。落琼宗常年云霞蔚然,清晨山顶,所有弟子一块儿扎马步的时候,橙红云霞,会拂过衣袖。
山下小城小镇热闹,白日柳枝人声招展,夜里小河花灯明灭。
唐豆子从前都未见过,现在都触摸过了。
已经很好了。
她生在素月宗幻境里,伴随了幻境两千多年,本就是素月宗留给后人的一把钥匙。谁都没想到的,开启灭世之祸的一把钥匙。但周祈溪和唐清如,没有把这把钥匙,明明白白地告诉谢仞遥。
她们让这把钥匙自己做出决定。
唐豆子咽下了嘴里的灵丹,朝着谢仞遥扬起了一个最开心的笑容:“爹爹帮我谢谢李仪哥哥和白棠姐姐。”她当了两千年钥匙,却也当了人间二十年自由的姑娘。
她做好决定了。
人间好热闹好美好,她想救一救。
天际,山河风云榜柱底,有一些繁杂的线条,极淡的闪了闪。
地上,唐豆子眸底,也有清莹的光流转。
下一瞬,她的双脚慢慢离地。
唐豆子以一直极快,却势不可挡的速度,朝山河风云榜飞了过去。
谢仞遥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是她扬起胳膊,很用力很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
永别了。
唐豆子身体碰到山河风云榜的下一瞬,整个人就化为了齑粉。齑粉荡到山河风云榜上,阵眼归位,山河风云榜柱底,顿然金光大盛。一道威严庞大的阵法,开启于天际之上。随之而出现的,是一幅两千多年前,充满了袅袅青烟的画面。那画面充斥了整个天空,让五大陆的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了头。于是他们看到了,两千多年前的灭世之祸。
真实的灭世之祸。
看到了盛繁时代最开始的繁华,看到了灭世之祸初来时人们的惶恐,看到了随着惶恐而来的相互厮杀,也看到了无数赴死人的牺牲。看到了无数道由人命升起的,被天道吞噬吸收了的青烟。
画面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随着灭世之祸的结束,素月宗的湮灭,消弭于天际。山河风云榜消失,天空重新恢复了湛蓝空荡的模样。
天空之下,五大陆之上,不知谁先弯下了腰。
但到最后,无数人都弯下了腰。
里面有凡人,有散修,有宗门弟子,亦有长老宗主。
他们对着天际,躬身感谢。感谢两千多年前的渺小人们,赴死于黑夜之中。如今长空明亮,他们为之赴死的人们,也终于看到了他们的丰碑。
于是他们将永远铭记。谢仞遥也是其中之一。
他手中,一枚粗糙的糖豆石雕项链,坚硬闪亮。
第101章
素月宗设在山河风云榜的阵被公开后,谢仞遥和燕衔春,都陷入了风口浪尖。
对于燕衔春,自然是他与天道勾结在一起。而对于谢仞遥,修真界对他揭穿天道真面目这件事,除了少部分的感激,更多的反而是……怨恨。
天道一日不被揭穿,他们就能在平常的假象里多待一天,如今天道真面目浮现,反而是逼着他们做出选择。谢仞遥作为打破安稳的那个人,自然不会讨喜。一时间,少部分宗门跟随着金屏山和落琼宗,对燕衔春下达了追杀令,更多的宗门,在混乱之际,选择了坐上壁观。对此,燕衔春在从玄云宗逃脱后,再一次选择了销声匿迹。
而谢仞遥,此时此刻,也没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外头了。洞府里头暗沉沉一片,谢仞遥抬起湿淋淋的手,摸了摸顾渊峙额头,又用手背放在了他颈间探了片刻,感受到他脉象趋于平稳后,心中不免得松了一口气。他手底下,顾渊峙恢复了人形,此时正坐在深深的水池里,仰头枕着池沿,眸子死死地闭着,任满池滚烫的水淹没到他肩颈处。谢仞遥低头擦了擦刚从药浴池里拔出来,但转瞬就冰凉一片的手,又陪了会顾渊峙,才从水池边起身,往洞府外走去。
一直候在洞府外的常旭见他走出来,连忙提起了精神,唤了一声:“谢宗主。”
谢仞遥面无表情,随意点了点头,声音因疲惫,显得有些喑哑,但却异常平静:“他脉象已经平稳下来了。”“平稳了便好,平稳了便好!”常旭心中牙都咬碎了,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幅欢喜模样,“最后一次洗血,我算出来的,至少都需要半年的时间,他强行化龙,是个凶险万分的选择,没有爆体,已是万幸。如今脉象平稳下来,就只需用药浴泡着,等他慢慢恢复醒来。”谢仞遥问道:“也就是说,他从鬼门关回来,死不了了?”
常旭怔了一瞬,连忙点头。
但袖子里汗湿的手紧紧地攥了一下。
他一股脑说了许多,实则真正有用的,却一点没说——顾渊峙听闻谢仞遥遇险,强行化龙,赶往悬钟大陆,因而表面看上去已经是龙行,实则洗血未完成,体内还有一小部分人血,算不上真正的龙。
龙血过多时,这点属于人的血流在他血脉里,无疑如剧毒的药,一旦流入心脉,和龙血冲撞起来,脆弱的心脉自然承受不住,怕用不了几日,心脉便就会被冲裂了。
心脉裂了,管你是龙是人,都活不了几日。
常旭给顾渊峙准备的这池药浴里,便有加速血脉流动的灵药。但他面前的谢仞遥不知道。
玄云宗里,从顾渊峙晕死在他怀里,气息急速消失的那刻,到他背着顾渊峙赶回来,让常旭准备救命的药浴,一直等到现在顾渊峙脉象平稳下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谢仞遥没有一瞬合过眼。
他此时整个人,单薄苍白的好像拿手一抹,就能给抹散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疲累。
听了常旭的话,谢仞遥只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转身又走入了漆黑的洞府里。
见他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了,常旭低头,再无犹豫,捏碎了手中的玉佩。
洞府深处,顾渊峙还是方才那个姿势,但眉头却深深地蹙了起来,连带着呼吸都紊乱急躁了起来。谢仞遥走到他身前,熟练地在药池边盘腿坐下来,手伸进药池里,握上顾渊峙的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被谢仞遥握住了手,顾渊峙的呼吸才又慢慢平稳下来。
谢仞遥另一只胳膊的手肘枕在膝盖上,垂了眼睫,眸中没有什么大的波动。没有焦急,没有担心,没有难过,只是空白的一副五官。
自他带顾渊峙回了十万大山,知道顾渊峙强行化龙导致了濒死后,他整个人就深深地沉默了下来。
沉默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淡。
洞府内黑沉沉一片,不辨日夜,谢仞遥维持着这个姿势,垂着眼睫,不知过了多久,被顾渊峙握着的手,突然被拉了拉。谢仞遥猛地睁开了眼。
他朝顾渊峙看过去,就看见了一抹金光。
顾渊峙睁开了眼,他整个眸子都是金色的,和人不同,那眸竟然是竖瞳,毫无理智,泛着野兽般的光。他抬起握在谢仞遥的手,微微垂眸,放在鼻端嗅了嗅。不知闻到了什么,他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握着谢仞遥的手狠狠一拉,谢仞遥来不及反应,就跌进了药池里。滚烫的水一下子淹没了他。
这些日子,谢仞遥听常旭的话,说顾渊峙不喜欢人进他洞府,嫌人弄脏了地,此时又是泡药浴,谢仞遥因而万分小心,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干净的长衫,沾了外面地的靴子更是不敢穿,只能赤着脚,一天给自己施十几遍净身诀。被顾渊峙这莽莽撞撞的一拉,全没了。
谢仞遥撑着顾渊峙的肩膀,刚药池里冒出头来,还未来得及喘气,腰就被顾渊峙掐住了。顾渊峙眸中寻不见一点清醒的理智,掐着谢仞遥腰的手轻轻一滑,就从单薄衣摆里伸了进去,握住了满手的柔腻。他胸膛起伏得厉害,呼吸粗/重,只能看得见眼前一截沾了水的柔白颈子。
顾渊峙咽了咽干涩得厉害的喉咙,俯下身去,就要用唇舌去碰这颈。
他唇刚吻上谢仞遥的锁骨,整个人却顿了顿。
下一瞬,顾渊峙埋在谢仞遥肩颈里的头,抬了起来。他看向了谢仞遥的眼,随即金色的竖瞳一缩。顾渊峙看见了谢仞遥眼角流下的泪。
他整个人坐在顾渊峙怀里,被他粗暴地拽进了药池里一回,此时整个人都是湿的,白发凌乱地濡湿在颈边背上,有水顺着他额头脸颊流下,一滴滴地砸进药池里,发出细微的响声。唯独不断从眼尾溢出的泪是柔软的,静默地划过他被药浴的热逼催得泛红的脸颊,带着点亮晶晶的光,一路流过颈项,与湿透的衣襟融为一体。成为了顾渊峙瞳孔里,唯一的光源。谢仞遥面上没有表情,却哭得那么厉害,哭得整个人像把流水,也要融进这药浴里的一般。哭得顾渊峙松了他掐在他腰间的手,一时间一动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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