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上衡问:“那您为何将封讳送到我身边?”
若是如同天命那般让他规规矩矩地被当成工具般活这一生,再浑浑噩噩地死去,他或许不会痴心妄想。
度景河听出度上衡的言外之意,眼眸闪现一抹杀意:“你如此在意一只半妖……”
度上衡低声道:“他不是半妖。”
话音刚落,便伴随着一声刀刃划破血肉的微弱声音响起。
封讳的笑容僵在脸上,脖颈的血源源不断流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重重倒下,血很快在纯白的地面积成血泊。
度上衡瞳孔狠狠一动,意识宁静,如同这数十年来见到无数尸身时那般没什么波动,只是身体却像是违背了意愿般,本能挣扎着朝着前方伸出手去。
金子做成的锁链剧烈碰撞,发出如同金铃般的声响。
度景河漠然注视着倒在地上的身躯:“被挚爱之人所杀,他能最快化龙——以性命为天命之人讨奉,转世投胎必定得大功德,不比做低贱的半妖要好?”
度上衡怔然看他,好久忽然发出一声笑来。
度景河问:“笑什么?”
度上衡脸上笑意未散,轻轻道:“我终于知道您为何千年来也飞升不了了。”
度景河眼瞳骤然浮现一抹冷然。
“您不把任何人放在心里,世间万物皆是您能操控的蝼蚁。”度上衡笑起来,“这不叫无情道,您就算修炼再多年,也不会飞升啊。”
度景河猛地收紧金镯,那道锁链瞬间小了一圈,几乎勒入度上衡的骨血之中。
血顺着小臂缓缓往下滴落。
度上衡眉头动都没动,甚至还在笑:“您真的是想靠讨奉救下我的性命吗,而不是用我的灵根得道飞升?”
度景河脸上阴沉如水:“你还想那条蛇活命吗?”
度上衡看出度景河并不敢杀封讳,眉梢轻挑,近乎挑衅地道:“师尊为何认为他能威胁得了我?”
度景河俯下身掐住度上衡的下颌逼迫他仰起头,漠然道:“就凭你只为那条蛇动容,若非天命,你恐怕想也不想就随着他离开雪玉京,抛弃尊贵的身份、飞升的命格,只是为了……可笑的感情。”
度上衡问:“这身份、命格是我想要的吗?”
这话骤然说出来,度上衡自己似乎也愣住了。
“我从来不想要崇君之位,更不想要得道飞升。”度上衡几乎是第一次顺从本心,呢喃着道,“我只是……想要平庸地活着。”
哪怕只是在一个小门派长大,没见过多大的天地,浑浑噩噩朝生暮死,也已足够了。
他从未奢求荣华富贵身份地位。
金镯逐渐收紧,血流得更凶。
度景河冷冷道:“暴殄天物。”
度上衡看着近在咫尺的度景河,空着的左手忽然掐诀招来封讳的崔嵬剑。
度景河不为所动,如今的度上衡灵力亏空,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剑光一闪,度上衡握着崔嵬剑反手朝着金镯幻化的锁链而去。
那金镯是护身法器,连天劫都能阻挡,就算山鬼在此也无法斩断。
直到血光一闪,崔嵬剑剑刃溢满鲜血,剧烈颤抖着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度景河瞳孔狠狠扩散,近乎厉声道:“度上衡!”
度上衡踉跄着跪坐在血泊中,手腕断开的疼痛让他浑身都在发抖,冷汗从额角留下,将凌乱的乌发浸湿贴在脸颊上。
他疼得脸色煞白如纸,嘴唇被咬出血痕,喘息着道:“我不会再受你控制,我也不要再在云屏境……”
他想要回家,即使归寒宗已没了他的位置他也不在意。
这是数十年来,度上衡第一次违抗他。
度景河怔然看着那张惨白的脸,忽然道:“你就如此在意那条蛇,竟然不惜自伤?”
度上衡忽然就愣住了。
他浑身是痛出来的冷汗,金瞳黯然注视着度景河,忽然不可自制地笑了出来。
原来他方才说得那么多,度景河根本一个字没听进去。
他想要摆脱天命,摆脱所有人的控制,想要做一个活生生的独立的人。
度景河却觉得他只是为了情罢了。
度上衡笑着笑着,眸瞳流下泪来,他已没有力气再和度景河交谈,垂着眼注视着血泊,低声道:“你就当我是吧。”
轰隆隆。
雷声似乎降在头顶,一声爆裂声响轰然劈下。
自此,情障化为漆黑的雾气笼罩而下。
度上衡呼吸短促:“放封讳离开雪玉京。”
度景河浑身上下如同走火入魔般,面无表情盯着度上衡:“你明知道不可能……”
“我会心甘情愿留在雪玉京,受您差遣。”度上衡淡淡道,“若他也在,我会亲手杀了他,让他再也无法化龙。”
度景河话音一顿。
“我不想要那一线生机,但他不同,我若有朝一日遭难,他就算对我心有怨恨也会豁出性命讨奉救我。”度上衡轻声说,“但只要他在雪玉京一日,我就会不择手段置他于死地。到时我遭劫身死,师尊恐怕也无法靠我的灵根得道飞升。”
度景河眼眸眯起,似乎在判断他说得是对是错。
“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度上衡道,“——放他走。”
第96章 我得杀了度景河
金镯重新化为一团云雾,缠在度上衡被接回的手腕间。
度上衡情绪起伏罕见地大,浑身灵力又被消耗殆尽,疲惫不堪,连站都站不起来。
度景河散掉灵傀,手指轻轻在度上衡腕上一抚,似乎想为他治愈伤口。
度上衡眉眼闪现一抹厌烦,挣扎着躲开他的手。
“半妖修为不高野心倒大,卑贱之躯也敢觊觎天道之子。”度景河道,“你难道要自甘堕落,为了只血脉不纯的蛇妖毁了自己?”
度上衡觉得很可笑。
好像在度景河眼中,世间一切皆有阶级。
半妖血脉不纯,便是卑贱;他是天命之人,便合该身份尊贵。
对上度上衡讥讽的眼神,度景河指腹在伤口处狠狠一摩挲。
度上衡冷汗簌簌往下流,却硬生生一声没吭。
“既如此,这手不要也罢。”度景河垂着眼轻轻一动,伤口顷刻愈合,只留下一圈疤痕,金镯悄无声息进入血肉间。
伤口愈合,度上衡的右手却半丝力气都使不上了。
更难再握剑。
度上衡自始至终都没什么神情,喘息着缓缓起身,左手握住崔嵬,起身便要出去。
度景河问:“去哪儿?”
度上衡低声道:“观棋府有厄作祟,弟子要去渡厄。”
度景河眉头皱起。
方才经历那一遭,那只半妖的血泊还在地上没被清洗干净,度上衡却好像若无其事般,还要外出渡厄?
见度景河似乎不赞同,度上衡没有血色的唇轻动:“师尊不必担忧,我既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不会私自逃走,更不会去找封讳。”
只是观棋府厄灵作祟,从接到消息到现在,已耽搁了太久。
若厄灵修为够高,不知会死多少人。
封讳勉强留了一条命被丢下雪玉京,化龙恐怕要耗上许久的时间,度上衡无人可依,只能自己过去。
度上衡努力忽视右手的疼痛,飞快思忖要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灵力。
度景河注视着度上衡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面容,心中好似被一颗小石子硌了一下。
好像世间一切对他这个弟子来说只是个过客。
那只蛇也是。
哪怕碾碎他的傲骨,剥出他的逆鳞,他仍能无情无欲,短时间内恢复那悲天悯人的神明俯瞰世间万物的神性。
这样的人,就算没有天赐的灵根,心性也是所有人求而不得的飞升命。
……或许留下那条蛇,也不会改变度上衡。
度上衡还未出云屏境,徐观笙便回来了。
看着度上衡身形单薄,白金道袍上罕见沾了血,徐观笙一怔,立刻上前:“师兄,这是怎么了?”
度上衡蹙眉道:“回来再说,我先去观棋府。”
“观棋府厄灵吗?”徐观笙抓住他,“厄灵已被超度,师兄不必再过去了。”
度上衡一愣:“被谁?”
“裴玄。”
度上衡脸色更难看了。
裴玄的功德刚被他补全,若这次厄灵修为够高,恐怕修为会大幅度损耗。
徐观笙环顾四周,偌大云屏境大殿空无一人,一直跟在他师兄身边的那只蛇并不在。
“封讳呢?”
话刚问出口,就见度上衡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
徐观笙一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师兄?!”
轰——
一道惊雷轰然劈下。
龙神庙上空,一条骨龙盘桓数百丈,鬼气森寒将无数奔逃的厄灵吞噬。
引雷的第一道雷声落下了,不偏不倚劈在厄灵根处。
最上方的情障如同烟雾缭绕,将离长生的身躯包裹其中。
伴随着那道紧跟着他数十年的视线消失,离长生整个人好似深陷泥沼中,手脚无法用力摆脱,只能听着雷声越来越近。
……好像还隐隐掺杂着龙吟声。
度景河的情障戛然而止,又很快重复那数十年的窥探。
离长生不愿重复此生最厌烦的日子,挣扎着想要从幻境中的雪玉京离开,只是情障的灵力太过强悍,好像陷入蜘蛛网的蝴蝶,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
就在接连重复数次后,四周的烟雾似乎厌烦了,化为实质性的绳索游蛇般缠着离长生的四肢。
一个虚幻的人形出现在半空,近在咫尺注视着离长生的眉眼。
离长生眼睛动也不动,左手掐出剑招倏地一动。
一道剑意凭空而起,悍然从人形中央劈开。
只是那人形似乎并非实体,它居高临下注视着离长生,口吐人言,像是男女老少的无数种音色重叠,令人毛骨悚然。
“你的求不得是什么?”
离长生眉梢一挑,竟顺着它的话仔细想了想。
很快,他道:“我没有求不得。”
人影低低笑了起来,似乎看穿了他:“你不想要父母的爱,不想要摆脱天命吗?”
离长生道:“我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人影一噎。
没有人一生没有遗憾,情障便是由此而生。
那雾气围绕着离长生飘了几圈,一道灵力猝不及防刺入离长生眉心。
离长生剑意轰然震出去的刹那,眼前骤然一黑,再次睁开眼时,已深处自己三百年前的记忆。
灵力消耗殆尽,度上衡昏睡了半日才清醒过来。
体内灵力重影,唯有右手腕还残留着疼痛。
度上衡垂眸看着腕上的伤疤——那道伤将手腕上被封讳咬出来的两个血点横贯而过,再也看不到分毫。
度上衡闭眸催动灵力,但已融在骨血间的金镯却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
尝试了数次也没能将金镯击碎,度上衡很快就放弃了。
最近当务之急,还是得去观棋府。
裴玄修为虽然强悍,但功德缺失过多并非修为能弥补的。
度上衡连俯春金船都未乘坐,带着崔嵬御风前去观棋府。
一路之上,罕见的都在落雨。
耳畔隐约有龙吟声一闪而逝,度上衡眼底闪现一抹复杂之色,却没有停留半刻,不到片刻就到了观棋府。
只是刚一落地,便感觉大雨中鬼火灼灼燃烧,一路从数千山阶蔓延而上,将偌大宗门烧得遍地废墟。
度上衡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他转瞬到了那鬼气中央时,见到的是遍地尸身,和已经化为厉鬼的裴皎。
生前造杀孽化为厉鬼肆虐复仇,裴皎的魂魄已凝出鬼躯,正在大雨中抱着一个人,浑身的血被冲刷在地面扭曲成狰狞的曲线。
度上衡眉头越皱越紧,翩然落地后快步上前。
察觉到有脚步声,裴皎死死抱紧怀里的人,发出恶鬼似的低吼咆哮,震慑来人。
只是猩红的眼瞳乍一落在来人身上,裴皎一僵,眸瞳中的戾气也跟着纯澈了。
“崇……崇君……”
度上衡有一刹那竟然有些不敢认。
裴玄和裴皎虽然相差了几岁,长大后五官却像双生子一般一模一样,若非裴皎眉眼长得更加凶悍有攻击性外,几乎每个人都会将他们认错。
度上衡听着耳畔的冤魂咆哮,犹豫着上前:“你……做了什么?”
裴皎呆呆注视着度上衡,好一会才轻声地道:“崇君来了。”
度上衡的目光落在裴皎怀里,呼吸倏地顿住了。
那是裴玄。
偌大观棋府已没有丝毫生人的气息,裴玄浑身是血被裴皎抱在怀中,那样大的雨他却浑身未沾染丝毫雨气,眉眼闭着,像是睡着了。
裴皎眸瞳空洞,像是被硬生生抽去所有生机。
“观棋府外三十里有厄灵作祟,兄长左等右等没等到崇君来,厄已在伤百姓,便亲自出手渡厄。厄灵消失后,观棋府的人趁我兄长灵力虚弱出手杀他,我到的时候他已没了。”
裴皎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他好像已在这短短半日接受了兄长没了的结果,整个人泛着心如死灰的麻木。
度上衡皱着眉单膝跪地,手轻轻在裴玄眉心一探。
功德消失得无影无踪。
魂魄也早已被幽都的拘魂鬼带走了。
裴皎麻木地说完,视线落在度上衡脸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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