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多么愚蠢又令人不安。
荣湛冷着脸把笔往桌上一扔,随后关灯走出衣帽间,重新归整了衣物。
十分钟后荣湛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书房,将江沅给的报告和案例摊在桌上,开始认真研究起自己的症状。
当他完全沉浸在专业领域里,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情况有多特殊。
现在可以确定,他患有罕见的多重人格障碍,属于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一种,在没有产生对峙的幻觉前,他的症状暂时可定为分离型解离症或解离性失忆症,主人格根据自己的需求催生出其他人格,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但编辑以清醒的意识对多个人格进行修改和催眠属实没听过。
荣湛用几个小时查阅大量资料,没有找到完全符合的案例。
他再次怀疑人生,难道他踏入心理学领域,包括认识江沅,都是计划之内的事吗?
编辑想让他们医者自医?
果然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人。
一股陌生的疲惫席卷了荣湛的身体,他靠在椅背,一手扶着额头。
依照他的行医标准,暂时不需要用药,江院长也没提。
若是打开那扇门,就不敢保证了。
荣湛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有认真考虑江沅的建议,同时也无法阻止心底滋生的绝望,他被两种可怕的力量撕扯着,似乎已经窥见了自己的结局。
忽然,他想起录制的视频。
他赶忙拿起手机,迫不及待地播放了录像。
视频最初就是江沅被反催眠,已经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而对面的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对镜头招手:“江院长,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他们聊了很多,大部分内容荣湛已经从江沅那里得知。
视频的最后,编辑给江沅设定了五分钟的深眠,随后他来到镜头前,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亲爱的,咱们是近视眼,你就不能随身携带一副眼镜吗?”
荣湛:“.....”
他就不该指望从这人嘴里听到什么正经话。
编辑低下头很快又抬起脸,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目光变得愈发深邃:“我知道你肯定会不高兴,暗地里没少埋怨我,没办法,我不能什么都给你。”
“你可以全部拿回去。”
荣湛说完,面无表情地关闭视频。
第二天,荣湛比平时晚起十分钟。
他变得敏感,总觉得十分钟可以做很多事,他的思绪很容易被一件小事折磨。
他最先冲到衣帽间的工作室查看回信。
编辑回复了他,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一个大大的圆脸,送他一个委屈流泪的表情。
“小丑。”荣湛声音冷淡,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看来他们要换一种方式沟通。
第60章
上午荣湛先到咨询中心, 进门时,刚好赶上其他员工聚在一起吃早餐。
人很齐,大家都朝他看来, 并热情地道早安。
荣湛心神一晃,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对大家点头:“早上好。”
“荣医生, 我给你带了蛋包饭,你不是说没吃过想尝尝吗?”欧阳笠举起还在冒热气的食品袋。
“谢谢,”荣湛毫无食欲, “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
说完,他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欧阳笠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 低语道:“好像不太对..”
没一会儿, 欧阳笠便端着一壶香味浓厚的咖啡进入办公室。
荣湛坐在椅子里,正在发呆。
“荣医生,新到的咖啡豆,超级香,”欧阳笠倒了一杯放到桌上, “闻到了吗?咱们整栋楼都是咖啡的香味儿。”
荣湛低眸观察杯子冒出的缕缕蒸汽, 盯着瞧半天,随即看向对面的女助理,忽然问道:“欧阳,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想念我吗?”
欧阳笠顿时睁大眼睛,眼里尽是茫然和惊讶, 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荣湛勾唇浅笑,拿过行程表翻看着:“下周的预约尽量往后排,周六日我不在,有情况电话联系,还有几位来访者,我已经提前沟通过,他们会转给其他心理医生继续接受治疗,后续你跟一下。”
交代完工作事宜,荣湛起身穿外套就要离开。
欧阳笠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刚才是啥意思,荣医生,我早就看出你不对劲了,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荣湛心想,差不多一个意思。
“没事,我要去买菜。”他露出和平时一样的微笑,转身离开。
时间尚早,荣湛没急着去超市,他在新港中心的观景台上吹风,入迷的看着波澜起伏的大海,以一种忧郁的姿势沉思着,活像古老画卷里的哀悼者。
这时,一道颤颤巍巍的女性嗓音传入耳畔:“荣医生,你..你可别做傻事啊。”
荣湛转头,看见一脸紧张的欧阳笠,正扶着栏杆谨慎地朝他靠近。
他赶忙走下台阶,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跳海啊,”欧阳笠吓得腿发软,不得不靠着栏杆站稳,“荣医生,你到底怎么了。”
荣湛沉默下来,低眸看着地面。
欧阳笠紧张地搓了搓手:“其实...医学很发达了,就算是癌症也能治愈,我身边就有例子,要是绿国治不好,可以去医疗更发达的国家,这方面你肯定比我懂。”
荣湛抬起眼帘,笑着点头:“坐下来聊聊。”
两人沿着观景台往前走,找到一处树围椅坐下。
荣湛将自己的情况如实说了,没有刻意隐瞒,只是感到欷歔,研究这么久的课题竟然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当欧阳笠听到不是癌症而是多重人格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啊?不会吧!”
“没见过江院长之前,我和你一样,始终不肯相信,”荣湛的笑容里尽是苦涩,“自欺欺人的抱有一丝希望,可事实就是如此,我的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掌控着一切。”
欧阳笠脸上是大大的疑惑:“不对啊,我们接触这么久,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其他人好像也没有。”
荣湛解释道:“因为另一个我很谨慎,白天很少出现,如果不是自己有意露出破绽,别人很难发现,我也是在毫无准备下得知真相。”
欧阳笠努力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她死死盯着荣湛的侧脸,想从中找出一丝恶作剧的线索,可她看见的只有带着怛惋的真诚,她的两肩耷拉下来,木讷地盯着地面,渐渐地眼眶泛红,眼底蓄满了泪水。
荣湛忽然听到“嘤嘤嘤”的声音,有些意外地转头:“你哭什么。”
欧阳笠捂住脸,哽咽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是好难过。”
荣湛轻拍她的肩膀,哭笑不得地安慰:“放心,我不会跳海。”
欧阳笠眼泪更凶:“这和跳不跳海没有关系。”
...
荣湛提前半天为晚餐做准备,亲自到超市选购食材,他一边挑选一边努力回忆,试图在记忆里查找到钟商喜好的口味。
那天有提到三文鱼,他特意买了新鲜的肉。
他又选了年糕条,认为钟商和年糕很般配。
接近黄昏,天边的云像火烧一样,十分壮观。
荣湛拎着一大兜菜回到家里,衣服来不及换,他卷起袖子在自家厨房里忙碌起来。
约莫一个小时后,手机铃声准时响起。
钟商在电话里说:“哥哥,我到楼下了。”
荣湛回道:“稍等,我下去接你。”
他脱掉一次性手套,随便换双鞋便下楼接人。
公寓大堂的门厅,钟商一袭黑衣站在那里,背影挺拔而颀长。
“钟先生。”荣湛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钟商回过头,笑意在脸上铺开:“你告诉我几层,我可以自己上去,又不是小孩。”
“你带了酒?”荣湛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走吧,十七层。”
两人乘电梯上楼,期间没有讲话。
一进屋,钟商就闻到了香味儿。
“玥姐说你很会烹饪,”钟商一边换鞋一边说,“当时我就想,早晚有一天我要尝尝。”
荣湛接过他的外套,笑道:“你早点说就能早点吃到嘴里,你什么都不说,错过了很多啊。”
钟商脸色微变,听出了点别的意思,默默地低下头。
荣湛碰一下他的手臂,客气又温柔:“进来,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钟商慢吞吞跟在荣湛身后,房间里除了菜肴的香气,隐约能闻到一股合香的味道,他忍不住四处打量,客厅里的任何东西都会让他多看两眼。
荣湛洗了手,将准备好的食材一一端上桌。
“本来是想让你尝尝我做的清蒸鱼,”荣湛面露遗憾,“可惜逛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我想要的佐料,只能换成另一种做法。”
钟商抬眼望去,眼神中透出一种自然的高贵气质:“没关系,留到下次。”
荣湛迟疑一下才点头:“嗯,以后还有机会。”
“我需要换衣服吗?”钟商像个礼貌的小朋友。
“不需要。”
荣湛拉开餐椅,邀请钟商落座,然后取来酒水。
他为两人各倒一杯红酒,最后把汤盅端上来。
钟商用汤匙小口喝着,保持这种速度,竟然喝到见底。
“你手艺确实不错,”钟商舔了舔嘴唇,朝对面的男人递过去一个甜滋滋的笑,“你说得对,我该早点提出要求,就算是发现录像机之前,我想你也不会拒绝我。”
荣湛细心地观察他,不禁感叹一番:“你以前可是很少这么跟我讲话,破纪录了,从进门到现在竟然还没有跟我唱反调。”
钟商不小心呛一下,撂下汤匙去拿纸巾,别扭地扫一眼:“谁让你不记得我...嗳,话说回来,我以前对你态度不好,有时候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心理有问题。”
“你想听实话吗?”
见钟商点脑袋,荣湛低笑道:“我不觉得你心理有问题,我认为你就是单纯的爱作。”
“.....”钟商撇嘴,插起一块肉放在嘴里咀嚼,吃得两腮鼓鼓。
荣湛执起酒杯晃了晃,假模假式的唉声叹气:“我当时还在想,是谁给你惯成这样,为什么毫无理由处处跟我作对,是不是有点不礼貌,现在想想我知道是谁了。”
钟商感觉脸皮呼呼地往外冒热气,只能不停地吃东西,含糊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先吃饱,吃完我们再聊。”荣湛话里有话,但给人的感觉很安心。
这是一顿精致考究又极为丰盛的晚餐,低落的心情并没有影响荣湛的厨艺,一如往常,他做的菜让人赞不绝口。
钟商本来因为担忧没什么胃口,但禁不住诱惑把每道菜都消灭三分之一。
他很满足,真心实意地夸赞:“比钟家的大厨厉害,你应该做厨师。”
“我会考虑,”荣湛从椅子里起身,“你等等,我去拿资料,有些事必须让你了解,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该来的终于来了。
钟商的两只手从餐桌上扯下来,交握在一起,坐姿规矩的像个学生,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即将面对时还是有点紧张。
不消片刻,荣湛就从书房取出一摞很厚的文件踅回来。
他把整理好的、简单易懂的参考案例放在钟商面前,随后坦言了自己的情况。
好长时间,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讲话,他把多重人格的症状和病理详细又认真地讲解一遍,仿佛钟商才是患者,而他是精神科医生。
他把黑衣人和编辑的存在也如实相告,但没有提到难以理解的创造和修改,委婉地分析了所谓的‘哥哥’是谁,他不是失忆症,是解离症。
“我不会欺骗你,也不想这么做,”荣湛保持一种温和又缓慢的语速娓娓道来,“被蒙在鼓里的感受很糟糕,经历过就会懂,我刚才说的那些,你有哪里不清楚可以提出来,我会认真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不过关于小时候的部分经历,还有后来的一些接触,可能需要另一个人来向你解释。”
钟商静坐在椅子里,碰都没碰一下那份文件,但有在听他讲话,眸光清澈,身上散发着一种庄重、天真、涉世未深的清和气息。
荣湛有些惊讶他的反应会如此淡定,好像早就知道了真相,而且在那张好看的脸上找不出一丝惊恐或疑惑。
沉默片刻,钟商小幅度歪了歪头,声音温润悦耳:“就这些?”
荣湛的情绪如潮汐,忽涨忽落,他看着钟商的眼睛,问出心底的疑惑:“你爱的是他,对吗?”
第61章
钟商或许该表现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毕竟任谁听到自己所爱之人患有精神疾病都难以承受,最起码要有点情绪上的波动。
事实上,钟商的反应在得道答案之前几乎用完了。
现在的他异常淡然从容, 举手投足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高雅气质, 给人一种可以摆平一切麻烦的感觉。
荣湛看着这样的男人, 胸口愈发沉闷,不自觉又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这次见面, 他对钟商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愧疚,好像自己不得已夺走了属于钟商爱人一半的身体,让对方感到痛苦。
那他呢?
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话来形容,他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社交工具人,如果可以, 他宁愿从未出现过。
“你刚刚问我什么?”
好半晌之后, 钟商终于有点反应,发出的声音如同清澈溪流拂过鹅卵石,干净的没有任何渣滓。
荣湛早就把长时间的沉默当成默认,听闻这话不免一怔:“你的哥哥,二十年前离开的人不是我, 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是他在保护你,爱护你,也是他...我知道, 你爱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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