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也将小广告撕除后,用钥匙打开门。
客厅朝南,浓郁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窗子倾洒在颜色泛旧的藤条沙发上,一侧照不到阳光的餐桌正陷在阴影里。桌上是椭圆形的透明鱼缸,几条小金鱼摆着尾巴在水里游动。
鱼缸是旧的,金鱼是宁也上个月在花鸟市场买的。
他在这里住了四年,房子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外公外婆生前留下的旧物件,装修和格局也都维持原样。
宁也知道这里不是属于自己的家,这是外公外婆的遗产,他们的孩子都有份。
如果哪天舅舅姨妈提出要收房,他就得从这里搬走。
正是这样清楚的认知,所以房子里面没有太多属于他的东西,他也一直做着随时搬离的准备。
身后的防盗门砰一声关上,宁也站在玄关,瞬间卸掉了浑身的力。
从南市到逾市,回到这里,他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找回自己的呼吸。
在南市的那两天,就当是时隔四年又重新做了一场跟裴序有关的梦吧。
冗长的午后,宁也收拾了房子,整理了行李箱,台风夜滞留在裴家穿的那套衣服,洗过之后晾晒在阳台。
衣架勾着晒衣绳,衣服轻轻晃动着,像是他逝去的少年时光,在光影中晃着,晃着,然后停摆。
-
三个月后。
逾市一旦进入秋冬,整个城市的色调就冷了下来,日光变的稀薄。
西城大道两侧成列挺拔的银杏树是这个季节唯一的亮色,扇子形状的叶片无论是在枝头还是落在路面,都层层叠叠一片金黄。
被日光笼罩时,更像是在璀璨发光。
逾市大大小小的道路两旁都有银杏树,但是西城大道的景色最漂亮最出名,每年这个季节都有许多人过来打卡拍照。
宁也今天的工作就在这里。
有人约拍,他是约拍摄影师的助理。
打光,布景,等摄影师拍摄完,天边的红日正隐隐向西,即将坠落山的那边。
约拍的是两个女孩,拍完之后她们赶时间,先打车离开,宁也负责收拾打光板和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
摄影师尹治在旁边检查着相机里的照片,问宁也:“明天有什么安排?”
宁也收着东西,以为尹治是在说工作,就问:“明天有单子吗?”
“不是。”
尹治笑了笑,取出相机里的内存卡,换了一张新的,然后对宁也说:“明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
宁也微愣。
明天是生日吗?
他确实忘了。
“看来你确实是忘了。要是明天没有安排,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尹治发出晚餐邀请。
他比宁也大不了几岁,是宁也大学同系的学长,差了几届。
去年宁也找兼职,他刚开了个人工作室,需要一个助理,两人因此认识。
“这段时间单子比较多,你也辛苦了,就当是老板对员工的奖励,顺便给你庆祝一下生日。”
尹治给自己的邀请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他看着宁也,无边框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显露着笑意。
宁也有一点犹豫,没有马上应下来。
这几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日对他来说,跟普通的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过过生日。
稍作考虑后,宁也答应明天的晚餐:“明天应该是我请客,不是老板对员工的奖励,是员工对老板的感谢。”
宁也一直都很感激尹治,在他因为身上合同只能做兼职的时候,尹治主动提出让他来工作室做长期的助理,待遇和工资一点都没因为没有劳务合同而有所克扣。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请客表达一些谢意。
见宁也答应,尹治唇边的笑意更深几分:“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见。”
宁也点点头,继续收拾东西。
尹治看了看他,随后调整相机参数,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取下来,递过去:“拍几张吧,拿我练练构图。内存卡换了,参数大概调了一下,你可以按你的喜好再调。”
尹治对宁也的帮助不止是工作上,他很有耐心,教宁也很多拍摄上的技巧,每次工作完,他都会让宁也自己尝试拍一下,再现场给他指导。
宁也停了一下,放下手里刚收好的打光板,伸手接过相机:“谢谢。”
尹治本想说不用每次都这么客气,可想想还是算了,他以前说过的,但下一次宁也还是会礼貌客气地跟他说“谢谢”。
他能感觉得到,宁也有自己的世界,不愿跟任何人亲近。
他想靠近,但很难。
此时正夕阳西下,道路两侧的行人渐少,路面落叶被风吹卷,匆匆掠过宁也脚边。
宁也拿着相机,低头查看尹治调好的参数,神情专注,没注意尹治看自己的眼神。
他确实有自己的世界,他活在他那个世界里,对于周遭的一切,全都选择性屏蔽。
现实生活对宁也来说,不过是两个字:活着。
宁也拍摄完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
天色渐暗,他和尹治不再多留,一起回到工作室。
尹治有事先走,宁也导出今天的约拍照片,留在工作室修图。
人忙起来的时候,总会忘记时间。
宁也修完全部的照片,瞧一眼电脑的屏幕下方,才发觉现在已经快十点。
他将修好的照片单独存进文件夹,给尹治发了个消息,告诉他文件夹的名字,最后关电脑回家。
宁也赶上最后一班公交,末班车越往前行驶,越是远离城市夜晚的喧嚣。
夜深的道路,不见几个行人,车流都在另一边的马路,这边只余冬日的凛冽和寂静。
公交车在路边站牌停了一下,宁也从中间车门下车。
他住的居民楼就在前面不远。
宁也往前走的时候,冰冷的空气不断钻进鼻腔,让疲累了一天的大脑愈发清醒。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很清醒。
他好像看到了裴序。
宁也不受控地停住前进的脚步,整个世界寂静到他仿佛都能听到落在地面的银杏落叶被他踩过的非常微弱的声响。
老旧的居民楼就在前方五六米处,楼道口只亮着一盏泛着白光的照明灯,缠在灯泡上的蜘蛛网让光影斑驳几分。
站在灯下的那个人,被这斑驳不清的灯光笼罩着,依稀可见留有少年感的高挑身形。
他半倚着掉了几块墙皮的白墙倾斜而站,一手拿着手机在看,另只手拎着一个袋子。
灯光在他头顶,脸似乎隐于暗处。
宁也在原地定滞许久,他认出那个人是裴序,可他不敢确认。
他甚至恍惚着,望了一圈四周,确定这里是逾市,不是南市。
宁也的脑子很懵,根本不知道裴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抬头,朝宁也的方向投递过来目光。
料峭寒冷的冬夜,宁也在上一次见面后,再一次撞进裴序漆黑无声的眼眸里。
他确认自己没认错人,同时也能确认,裴序是在等他。
因为他看到裴序在瞧见他后,收起手机,淡定站直,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两个人隔着距离对视好一会儿,裴序看似很有耐心,等着宁也自己走过来。
宁也被冷风吹得稍微清醒一些后,抬起脚步,一步步的,朝裴序所在的楼道口走去。
时隔三个月,两人在另一个城市的深夜,在安静的老旧居民楼楼下,再次面对面。
宁也眼底复杂情绪,他没再和裴序对视,略微低眸,视线落在裴序线条利落的下颌和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宁也动动喉结,先开了口:“你找我?”
裴序的唇角明显微动,薄唇一张一合:“不然?”
宁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在隔壁市出差,奶奶有东西让我顺路带给你。”
裴序不浪费时间,言简意赅,说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然后提起手中拎着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条羊毛线织的红色围巾。
“奶奶给你织的。”
宁也低眸看向裴序手里拿的红色围巾,裴序的手指在暗红的围巾里白皙修长,指骨清晰。
“帮我谢谢奶奶。”
宁也说着,伸手去拿围巾,但裴序却及时收回手,将围巾重新塞回到了袋子里。
他的手臂垂在身侧,像原来那样拎着袋子,看着似乎是不打算把围巾给宁也。
宁也顿滞片刻,掀起眼皮瞧向裴序,眼底略有不明。
裴序却是看着宁也,翘着唇角,似笑非笑。
“奶奶以为我是顺路,但我一点都不顺路。”
他不紧不慢说着,问宁也:“为一条围巾我这么麻烦赶过来,不准备请我上楼坐坐?你不会是想拿了围巾就走,连一杯水都不给我喝吧?”
第11章
11
一个月前,裴序回老宅看望奶奶。
入冬的南市,午后阳光充沛,裴奶奶坐在客厅里缠毛线,开着的电视正在放午间新闻。
新闻说,最近一周全国大部分地区会急速降温,多地甚至会有冻雨现象。主播播报了几个气温变化较明显的城市,其中就有逾市。
裴序不动声色地听着新闻播报,裴奶奶倒是缠着毛线球叹气:“唉,逾市要大降温,也不知道阿也会不会看天气预报。”
宁也离开的这几年,裴奶奶会经常跟裴序提起宁也。
之前几次,裴序都装着没有反应,这一次,他沉默一会儿后,主动开口。
“奶奶担心他?”
“怎么不担心,瞧瞧他上次回来,人都瘦了一圈,脸上都没肉了。虽说他跟他妈妈生活在一块,他妈肯定会照顾好他,可我瞧着,总觉得这孩子在那边没吃好没睡好。”
裴序想起些什么,眸色暗了暗,没有跟奶奶提宁也母亲的事,只说:“下个月我有半个月的假期,可能会去趟逾市。奶奶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带给他?”
“你舍得放假啦?”裴奶奶听裴序有假期,笑起来,眼角露皱纹深了几度,“你爸说你节假日都待在公司里,让你放松几天你都不肯,这回倒是给自己放假了。”
裴序没说原因,裴奶奶继续说:“要说给阿也带东西,也不知道他缺什么……”
奶奶一瞧手中的毛线,马上有了主意。
“这羊毛线暖和,我给他织条围巾,就是颜色红了点……不过那孩子白,红色戴着肯定好看。降温的时候,正合适。”
于是,这条红色围巾,在一个月后,穿越几千公里,被裴序送到了宁也面前。
临近深夜十一点,夜静得仿佛没有一丝声响。
这栋楼的住户多是老年人,老年人睡得早,一眼望去,整栋楼的窗户几乎都是暗的。
宁也和裴序站在楼底唯一的灯源底下,僵持了几分钟。
宁也心内挣扎,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按理说,他应该邀请裴序上楼,毕竟裴序是为了给他送奶奶织的围巾,才从那么远的南市过来。
可是理智又在告诉宁也,他不应该让裴序去他住的地方。
他不该再和裴序有牵扯。
冬夜冷风中的僵持,让宁也的鼻尖被风吹得隐隐发红。
他穿得不多,里面一件薄的黑色圆领卫衣,外面套了一件不够厚实的外套,拉链敞着,寒风不断地往里面灌。
裴序瞧见宁也发红的鼻尖,眉头微蹙,主动结束两人之间的僵持。
他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羽绒外套,套到宁也身上,然后也不管宁也有没有答应让他上门,兀自转过身,往楼道里走。
“五楼对吧?”裴序说着,脚步踏上水泥楼梯。
宁也一时没反应过来,身上多出来的这件羽绒服,温暖厚实,似乎是将裴序的体温直接过渡到了他的身上。
宁也懵着表情,目光追随裴序的背影,当看到裴序走完第一段台阶,马上要转身上二楼时,才回过神,快步跟上去。
楼梯上的感应灯一楼一盏,随着一快一慢的脚步声,逐楼亮起。
裴序不紧不慢走在前面,宁也小跑了几步才在楼梯追上他。
宁也拉住裴序的手臂,裴序停步,两个人在楼梯上一高一低的对视着。
冬夜温度很低,冷风从楼梯过道的镂空花砖里穿透进来,直拂两人面颊。
宁也抓着裴序的手臂,能感受到手掌底下布料的冰凉,目光不自觉落到裴序的衣服上,单薄的宽版牛仔衬衣硬挺有质感,却明显单薄。
短暂的犹豫,理智最终还是溃败于情感,宁也松手,妥协。
宁也将身上外套丢还给裴序,什么都没说,绕过裴序往楼梯上面走。
他没有赶裴序离开,也没有直说裴序可以跟过来,无言的背影像是默认裴序跟上。
裴序的眼睛跟着宁也移动,落后宁也两步后,缓慢跟上去。
两人共同到达五楼。
钥匙插进锁眼的时候,宁也的手腕稍作停滞,还是一瞬间的退缩。
他和裴序生活的环境天差地别,刻在骨子里的骄傲让他很不想打开这扇门。他不想裴序入侵他糟糕的世界,不想被裴序窥探到他如今的生活。
这会让他觉得难堪,丢脸。
可是,事已至此……
算了。
宁也想,反正在南市的时候,裴序已经知道他这几年过得不怎么样,现在也没必要特意遮掩什么。
宁也闭了闭眼,微微呼气之后,破罐破摔般,转动钥匙,开了门。
老旧的防盗门被打开,宁也率先进门,抬手打开了玄关处的开关。
黑暗的房子里面瞬间亮起昏黄的光。
宁也弯身打开鞋柜,从里面取出一双新的拖鞋,然后将新拖鞋放在门边,自己换了平时的拖鞋走进房子里。
他没说话,没出声邀请裴序进来,但给裴序留了拖鞋和门。
裴序停在门口,视线在四周扫视一圈,早已有的心理准备让他面上看不出什么,但眸底还是不着痕迹地深了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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