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筱敏和助理在商讨近来的案子,正想询问贺峥的看法,却发现贺峥神情凝重像是在生气。
林向北分明跟他对视上,露出了震惊错愕的表情,路忘了走,好不容易站到离他不到两米的距离却假装不认识他,连个眼神都不给,贺峥不该生气吗?
虽然很多年不见,再怎么说,也是在床上打过交道的关系。
林向北已经为周卓和蔡博明撑伞走出一小段路,贺峥突然打着伞追上将他们拦截住。
“怎么了?”周卓问。
贺峥没有回答,浅笑着将目光落在穿着青灰色泊车工装的林向北脸上,他的笑带着一点很罕见的恶意,语气却是轻快得像发现了新大陆般的惊奇,“真的是你。”
贺峥认出他了!
林向北心里蹦出这句话,微微睁大的眼睛遇上贺峥的眼睛,一刹,率先垂下,但他到底不是十七岁青涩的少年了,一边把左手往背后藏,一边收拾好慌乱,很轻地先发出单调的一声嗯,接下来的开口就显得顺畅得多,虽然是不过再简单的两个字,“真巧。”
蔡博明问:“你们认识?”
“高中同学。”贺峥把两人架到了恰当的位置,他说着话,视线不曾从林向北的脸上挪开,紧接着问,“这么多年不见,过得好吗?”
显而易见的,穿着青灰色工装的林向北混得并不怎么样,至少比起跟前这些西装革履、一顿饭吃掉他一个月泊车工资的精英比起来,那可太落魄了。
他听出了贺峥若有若无的刁难,把本来半低着的脑袋往上抬,抿了抿唇,是一个有点自我防御的、又很倔强的姿态,反问:“还行,你呢?”
二者若无旁人的聊天,肩头被打湿的周卓不乐意了,“要不换把伞,我们去取车,你们聊?”
林向北抢先道:“不用不用,我马上带路。”又很随意般地瞄了一眼贺峥,迫不及待要结束这次寒暄般,“我还在工作,先不说了。”
贺峥错开身子让道,静静地看着林向北很谦卑地给周卓和蔡博明打伞,为保证客人最大限度地站在伞下,落后半步,自己大半个身体暴露在雨雾里。
离得不远不近,贺峥足以将林向北都一举一动都收纳眼底。
飘斜的细雨争先恐后轻易地将他打湿,还是记忆里的脸,贺峥以为自己忘了的,起码他不该记得那么清楚,可事实却是,隔了三千多个日夜,林向北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仅凭一个模糊的身形就诡异地调动起他的感官情绪。
如果今夜不下雨,聚完餐的贺峥会一如既往地停驻在路口等待取车的同事,林向北没有机会前来打伞,他们不会相遇,当然,也可能是他开车,和林向北正面相迎,谁知道呢,这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在法庭上,模棱两可很致命。
林向北不是全然没有变化,脸还是那张脸,眼瞳却远不如从前明亮,气色不大好,脸上有一种白蒙蒙的病态,那股子让人着迷的鲜活少年气几乎没有了,在彼此缺席的年岁里好像被揠苗助长的长大,有种很虚幻的不真实感。
少年时期的林向北被一群人拿着棍子围堵到巷子里绝不开口求一句饶,他的背永远挺得直直的,有大无畏的勇气,但此时此刻,贺峥凝望着他,无比确定残忍的岁月无情地磋磨掉林向北的神气,叫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知少年也学会了成人世界妥协的弯腰曲背。
曾振振有词绝对要出人头地、一定比只知道死读书的贺峥有出息的林向北被现实打败。
贺峥却并不因此感到丝毫的快意。
周卓和蔡博明取到了车,贺峥将张筱敏送到后座,关上车门道:“等我几分钟。”
他快步地朝林向北的方向走,等站定了,没头没尾的一句,“我以前来金沙没见到你。”
贺峥有点气势汹汹的,仿佛在责问林向北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他。
林向北因他的态度感到一丝迷惘,但还是如实回答,“哦,我刚入职没多久。”
贺峥的目光被大片大片深色水渍的工装吸引,想开口提醒林向北换身干燥的衣物,却未免显得是关心,又觉着特地过来问这一句很没有必要,反正只是一次偶遇,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他定了定神,“没事了,再见。”
林向北等他旋身走出几步才冲着他的背影道别,“拜拜。”
贺峥的脚步很轻微地顿了一下,林向北近乎平淡的语气使得仿佛只有他在乎这次见面般,他加快了脚步,面无表情地开门坐进了后车厢。
气压太低,谈话的周卓和张筱敏透过车内视镜交换一个眼神,前者为打破僵硬的气氛,打趣儿道:“怎么,那人跟你有仇啊?”
有仇谈不上,但爱过也恨过,时至今日还在恨着。
往事不可为外人道,贺峥收敛外放的情绪,笑了笑,“小时候有点矛盾,不过都过去了。”
在外人听来是很释然的口吻,所谓朋友的敌人就是敌人,周卓当然向着贺峥这一头,边打方向盘边说:“那不要紧,别跟那种人计较。”
贺峥抿了抿唇,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雨夜堵车,国道上车辆塞得密密麻麻,半天都挤不出去。
张筱敏的住处离得近,先送她,贺峥和周卓家在一条道上,一个小时贺峥的鞋才落地。
他道别同事,沉默地打着伞刷门禁进小区,鞋面被细雨打湿,等站到楼栋下,脚步却骤然换了个方向,直奔地下停车场。
就算只是普通的高中同学,碰了面也该留个联系方式吧。
林向北为什么不跟他要手机号码,这么急着再甩掉他一回吗?
贺峥觉着自己心里被一种很无法言说的东西给填满了,像是泡饱了水的海绵,充斥着整个胸腔,他必须把这种不利于他接下来日常工作展开的异样给消灭,取了车开上前往金沙大饭店的国道。
雨水像断掉的线淅淅沥沥打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的雨刮器发出摩擦时咯吱咯吱的声音,路道白雾重重,湿润难行。
堵了大半个小时,烦人的雨渐渐停息。
贺峥将车停在路旁等候林向北上前为自己服务,来的却是个生面孔,他攒眉,目光梭巡一圈,不见青灰色的身影。
男人狐疑地望着他,他这才问:“刚才的泊车员呢?”
“你说小林?”
贺峥颔首,“我是他、朋友。”
“那你得去问问他,好端端的突然闹什么辞职,弄得大家都不好做……”
辞职?为了躲他?
贺峥微怔,垂眸很轻微地发出一点笑的气音。
怪不得和他说拜拜,原来早做好不再见的准备,何必。
作者有话说:
贺律:寻寻觅觅寻不到老婆的踪迹……
第3章
林向北觉得自己很有把任何事情都弄得一团糟的坏能力。
当他鼓起勇气跟经理提出离职时,男人的脸憋得像放了一个星期的黑猪肝,切下来能摆一整盘。
那会儿已经临近下工,门口没什么客人,经理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劈头盖脸将他一顿斥,“小林,当初是你自己说很需要这份工作,你没有经验我们也破格录取你,现在才多少天你就不干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信用?”
迎宾小姐都对之投以同情的目光。
林向北自知理亏,低着脑袋不驳嘴,找男人骂得唾沫星子干涸咽口水润嗓子的间隙插话,“我干了二十一天,但可以只要半个月的工资。”
经理瞪眼,“你违约在先,还敢提工资?”
林向北被噎了一下,小声反驳,“总不能让我打白工吧。”
陆续有用完晚餐的客人出大堂,经理不耐烦地摆摆手,“客人快出来了,要走就走,别在这里碍事。”
“那我的工资……”
这人简直钻钱眼里了,为了不到两千块这么厚脸皮!
“我会跟公司财务跟进,回去等通知。”
林向北松口气,感激地笑着并鞠以一躬:“谢谢经理。”
今晚遇到贺峥是始料未及的事,他看着他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日头正盛的午后趴在桌面上睡了一大觉,醒来天灰黯黯下着雨,整个脑子塞了浆糊似的有种分不清时间的迷迷茫茫,连见到客人的车都忘了上前招待。
辞职算是冲动之下的决定,原因很简单,为了那一缕可怜的自尊心,至少他不想再让到金沙用餐的贺峥见到他处于这么潦倒的境地,欣喜是有的,很微弱的也激烈的如一点凉水滴进烧沸的油锅里,极快地被生活的重压盖过,眼下林向北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缅怀过去,他正赶着前往下一个工作场所。
好在停了雨,他把未干的雨衣胡乱卷成团塞回车垫下的储物箱,长腿一跨撑在地面,拿手指拨了拨掉漆的黄铜铃铛,是他拯救了这个小东西即将被丢进垃圾桶的命运,跟同样扎根泥塘里的林向北有奇妙的相依为命的缘分。
Muselbar坐落在深市商圈的黄金地段,通宵营业。
林向北是这里的酒保之一,他比所有人都拼,几乎没有轮休日,每晚十二点前准时打卡,今夜因为处理离职的事来得晚一些。
刚脱下的泊车工装又换成统一的白衬衫黑马甲,更衣室的门隔绝不了舞池里震耳的音乐,他有点累,只给自己五分钟的放空时间喘气,而后打开金属大门,迎面跟一个穿得清凉的喝得醉醺醺的陪玩撞上。
林向北扶了对方一把。
Muselbar的陪玩有男有女,以小时收费,灰色地带玩的内容尺度通常不小,加之推销的酒水抽成,敢嚯得出去的通常收入不菲,但如果不是缺钱缺得厉害,林向北不会选择这样的工作,日夜颠倒拖垮身体不说,面对骚扰还得忍气吞声陪笑脸。
老板是深市的富三代,姓姚名锋亮,嫌名字土气,大家叫他Colin。
林向北从社交软件刷到应聘消息,硬着头皮前来面试,Colin一见到他就亲热地搂着他的肩,当晚让员工带着他熟悉环境。
初来乍到的林向北对嘈杂喧闹的环境很不适应,学着弯腰给客人点烟加冰块,被摸了手,猫似的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僵硬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脑子只剩下“他干不来这种活”这句话,可还没等他找到Colin说明,那摸了他手的客人竟将一瓶价值一千五的洋酒的销售额算他头上——林向北能有一百五的提成!
这十年来,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又有过案底的林向北干过很多活。
他坐过牢的事从离开家乡后没跟任何人提起,自己也不太愿意回忆。
出狱后他先是去了号称打工圣地的广市,找了家可以包吃包住的工厂,可惜当时他的左手还几乎不能使用,跟不上流水线的进度,主管两天就结算工资打发他走。
在广市的六年林向北做过服务员、发过传单、送过外卖、当过保安,还摆过地摊,都是些勉强能糊口的辛苦活,去掉房租和日常开销所剩无几。
三年前坐大巴来深市,前后来来回回也是这些岗位。
前几年直播经济盛行,网上都在鼓吹那是普通人跨越阶级的机会之一,有几分姿色的林向北也学人在互联网发自拍开直播,他拍照技术烂得要命,照片还没本人一半好看,直播猫在出租房小屋里,面对镜头浑身刺挠般极不自在,盯着寥寥无几的滚动评论尴尬地说欢迎。
第一场直播实时观看人数始终没破两位数,两小时赚了十三块八毛。
钱没圈到,后台收到一堆莫名其妙的私信。
“全国可飞?具体怎么收费?”
“帅哥我们同城,约吗?”
“哥哥好帅,想舔哥哥的脚。”
“弟弟几岁了,原味卖不卖?”
点进主页全是男的,林向北气得七窍生烟,来回“滚,神经病,去死吧”几个词,嫌不够解气,又从网络上复制了一大堆骂人的文案一条条发过去。
因为骂脏话,他的账号被恶意举报,永久封禁,而打赏的礼物达不到提现的金额,两小时白干且收获无数骚扰的林向北从此断了靠互联网发家致富的心,脚踏实地靠劳动力养活自己。
直到一年前,林向北的爸爸林学坤查出尿毒症晚期。
手头没有积蓄的林向北一下子被压垮了。
他跟林学坤的关系很一般,他辗转于广市和深市打工,偶尔给背井离乡也在外地务工的林学坤汇钱,父子俩一年见不到两次面,如果不是林学坤在工位昏倒送医,医院用林学坤的手机给他打电话,他不会知道林学坤的病情已经到了很险要的地步。
不换肾,那就等死吧。
林向北把林学坤接到深市,父子俩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用束手无策,林学坤抹着老泪说要放弃治疗。
林向北咬着说一定要林学坤活命,说的容易做的难,那段筹钱的日子走到哪里天都是灰蒙蒙的,阳光照下来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他跟认识的朋友同事借钱借了个遍,又把网络上能贷的款都套了出来让林学坤做透析,但还是不够,差了整整十八万,这还只是手术的款,后续的费用是个无底洞。
去哪儿找这个钱?
经过半年多的煎熬,终于成功等到肾源,走投无路的林向北画押借了高利贷。
借钱的男人花名叫大飞哥,下午刚给林向北发简讯提醒他还款,林向北到现在还没回。
这三个月来,林向北以贷养贷,钱没还上多少,利息越滚越多,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被大飞哥把另一只手也打残。
所以即使再不习惯Muselbar的氛围,林向北还是选择留了下来,上个月两万三的工资几乎全用在还债上了。
Colin劝过他,以他的条件要是肯陪客人玩一玩,收入会成倍地涨。
玩什么不言而喻——附近有酒店,常常能见到店里的客人带着陪玩出入。
人一旦赚过快钱就很难再回到正途,在这样的大染缸里,林向北也不知道自己能坚守底线到什么时候,从一开始被摸个手就想逃跑到现在面对客人的调戏能强迫自己适应,他只用了两个星期。
烟雾喷到他脸上,他呛得皱了皱眉,被拉到卡座上喝酒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熟客黄敬南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手端着盛满的玻璃杯,“把这杯喝了,这瓶就算你的。”
这年头同性恋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整个Muselbar都知道黄敬南泡林向北很久了,林向北大部分酒水提成也来源于他,是得罪不起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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