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肉疼地在腰包里掏钱,“这里有两百五,应该够了。”
伸出的手被气喘如牛的男人拍走,林向北也恼火了,“我都说赔你了。”
“赔,你赔得起吗?”男人有若天塌,双眼血红,“要是找不回来,你跟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林向北满腹疑团,见男人吭哧吭哧爬起来,拦道:“你把话说清楚。”
男人绕过他不耐烦地四处搜寻着,“别装了,这又没有条子。”
林向北的心突突跳了两下,声调也哑了,“不就是两条烟吗……”
男人这才扭过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连自己在卖什么都不知道吗?”
四下警惕地看了看,深深地做了个抽烟的动作。
林向北这才发现男人的眼白发灰,颧骨高耸,像是突兀地硬安了两块石头在脸上,一笑,表情变得诡谲,呼吸几近亢奋,“那玩意儿里头加了好东西,够劲,快乐烟,快乐烟,抽了快活似神仙。”
男人骤然发难,“你把东西给我找出来,他妈的,弄丢了,你给弄丢了……”
接受的信息量过大,林向北跟被雷劈了似的愣在原地,炎热的夏夜,背脊出了一层冷汗,像一条条蠕动的虫子,从后颈一路啃爬到尾骨,衣衫尽湿。
蓦然挨了男人一拳,疼痛从腮肉迟缓地延申到整张脸,他踉跄着站稳,一刹,反怒气冲冲地拎住男人的领子,厉声:“你胡说八道!”
男人身材矮小,脚半离地,蚂蚱似的在林向北手上蹦跶着。
林向北把他摔到地上,退后两步看着男人异于常人的精神状态,只觉得天灵盖都在发震,震得他魂飞魄散、骨肉分离。
钟泽锐明明说那是烟,他也打开袋子看过,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林向北连摊子也不要了,大跑到电瓶车旁,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试了好几次才对准了匙孔,一启动,将车门拧到最底,横冲直撞赶往新世界,憋着一股气从后门跑上了四楼。
心里乱糟糟的,因为极端的恐惧与紧张,手脚冰凉。
他有很多话要问钟泽锐,他不相信一向帮扶他的钟泽锐会害他。
“向北,你怎么过来了?先别进去……”
林向北一把推开了钟泽锐办公室的门,满腹的话涌到嗓子眼,在见到沙发上的王老板时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他直挺挺地站着,脑子里施工场地一连启动所有机器般轰隆隆地响。
关于这个可怖的夜晚,林向北所有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
王老板笑眯眯地说已经知道他把烟弄丢的事,让他别慌,只要以后好好干,不怪罪他。
“那天小钟摆酒,跟你一起去的是你同学吧?学生这个身份好啊,我正愁缺人呢,你给牵个线,要信得过的,人越多越好。”
林向北身后的门缓缓关上,他茫茫地看了眼抽雪茄的王老板,又望向钟泽锐。
钟泽锐冲上来重重地握了下他的手,脸上的表情太复杂,其中一层是不能得罪王老板的意思:毒辣的地头蛇要收拾几个无权无势的喽啰易如反掌,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林向北神情木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石头敲击着石头,单调而沉重,“有钱当然是自己赚,干什么要让别人分一杯羹,王老板,我要跟着你赚大钱!”
王老板嚯的一声把雪茄叼在嘴巴上,双手鼓掌,啪啪啪三下,“年轻人有志向,好事,好事!”
又点了点钟泽锐,“小钟,这一点你可就不如小林了啊,当时一看到小林我就琢磨,对啊,咱们这些兄弟给条子盯得太紧,学生就好办了,校服一穿在大人眼里就是乖宝宝。你看看,你看看,小林长得多条靓盘顺,我没看走眼吧,早让你把人给我带回来,等到今天才碰面,多见外。”
王老板又说了些赏识林向北的话,大摇大摆地走了。
办公室里剩下面如土色的钟泽锐和一语不发的林向北。
钟泽锐抓住林向北的肩膀,“小北,是哥对不住你,王老板逼我干这个,我要是不干,他们要给秋萍打针……”
他几乎要给林向北跪下来,“你知道你嫂子肚子里有孩子,沾上这玩意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不能让她们母女俩跟着我受这个苦!”
此前钟泽锐焦急古怪的态度和模棱两可的应答有了解释。
林向北是那么的相信他。
当然啦,人都要给社交关系排个号,林向北这个非亲非故的弟弟怎么比得上老婆和孩子重要?
钟泽锐把陈秋萍排在前头,正如林向北将贺峥摆在第一。
凉凉的空调风吹在林向北的脸上,他觉得冷,特别的冷,饱满的汗珠顺着额角缓缓滴下来。
王老板见过贺峥。
王老板见过贺峥!
因为不能承受的恐慌,骨头缝里都丝丝冒着寒气。
“如果那天你没来找我,王老板没见到你,他不会动这个歪心思。”钟泽锐一抹脸,“我原本打算把这批货卖完,你不知道,到时候要是条子查起来你也是被我骗的。”
林向北垂下眼睛,长而浓的睫毛几乎把眼珠子也淹没了,他转身就走。
钟泽锐抓住他的肩膀,“小北……”
林向北触电似的猝然暴起,一把将钟泽锐狠狠地掼到办公桌沿,五官扭曲着,牙关打颤,大喝:“你会害死贺峥的!”
重复着,更大声,更暴烈,“你会害死贺峥的!”
他的眼尾通红,没有眼泪,表情悲愤而痛苦,喃喃道:“我也会害死贺峥的……”
贺奶奶音容犹在,一语成谶,“你也是着了他的道,跟这小流氓交朋友,迟早害死你自己!”
那是会毁了人一辈子的东西,不管林向北知不知情,他都已经踏入这个泥沼,脱不了身了——王老板不会放过他的。
如果他没有动过卖散烟的心思。
如果王老板没有见过他。
如果贺峥没有跟着他去钟泽锐的婚席。
如果他没有认识贺峥。
如果他早一点认识贺峥……人总喜欢在绝望之际做各种各样的假设,但很抱歉,人生没有重来一说。
因为受过钟泽锐的照拂,他依旧会帮钟泽锐这个忙,是以不管中途发生怎样的量变,最终一切都不会变样。
林向北领教到了连锁反应的强大威力,他有心改过,但已赶不及。
这是一个死局,没有一点峰回路转的暗示。
作者有话说:
作者本人坚决反对任何违法乱纪的行为,主角因交友不慎非主观意愿干这么大的坏事且最终受到了惩罚并改过自新。
第31章
贺峥察觉林向北在有意无意地冷落他,从钟泽锐和陈秋萍的婚席回来后没几天。
上下学以起不来床和赶着去摆摊为由不再和他一起,跟他相处时频繁地走神,之前总是秒回的信息要隔上一两个小时甚至大半天才有回音,甚至不再踏足贺峥的家。
总总迹象表明林向北心里有鬼。
高考在即,贺峥应当全神倾注在课业上,但因为对象是林向北,他仍分出了不少的心力揣摩对方的动机。
是钟泽锐让他娶老婆的话动摇了他的心吗?
还是有更多的事情欺瞒着他呢?
诸如,贺峥向来反对的卖烟——林向北果然是重操旧业了。
出其不意前来查岗的贺峥亲眼见着林向北遮遮掩掩地将黑色塑料袋交给客人,他不露声色地望着,为林向北的不知悔改感到一丝疲倦。
更让贺峥意外的是,当他站在林向北跟前,等待做错事的林向北像上一次被他抓包乖乖道歉时,有过在先的林向北竟破罐子破摔地和他较劲起来。
是那种死鸭子嘴硬的固执姿态。
“卖这些烂拖鞋破扇子能赚几个钱,我每天在这里喂四小时蚊子,还顶不过卖出去一条烟。”林向北梗着脖子,“你知道就知道了吧,省得我想尽办法躲你,我不管你是什么想法,这烟我卖定了。”
原来林向北真的存心在躲他。
贺峥站着,影子居高临下地将还坐在矮凳子上的林向北笼罩起来,他背着光,眉眼漆黑一团,不说话,突地蹲下身缄默地收拾摊子上的物品。
林向北这才跟他有接触的动作,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不想摆就不摆了。”贺峥抬起脸来冷声说,“你想要钱,等到暑假我会找份工作,赚多少给你多少,现在跟我回去。”
林向北面上闪过一瞬的震动,他有意安排贺峥见到他的过错,希冀贺峥怒然地向他问责,两人顺理成章地大吵一架,然后渐行渐远,直至分道扬镳。
可是他要什么,贺峥就给他什么。
他要爱,贺峥给他爱,他要钱,贺峥给他钱。
不该是这样的呀。
林向北迅速地眨了下酸涩的眼睛,重重地咬了下牙,对弯腰拾捡凉鞋的贺峥说:“你又要去大排档洗碗,拿一小时十块钱的工资吗?”
贺峥的背脊一僵,缓缓地仰面,蹙着眉,是错愕的表情。
林向北不敢跟他对视,别过脸,像是忍无可忍说了实话:“你干得了,我可不想再闻你身上的油烟味了。”
贺峥蓦然扬声,“林向北!”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林向北起身回呛,“我有说错吗,你洗一天的碗,我卖一条烟就能赚回来了,人要懂得变通,你别那么死脑筋了。”
贺峥深吸一口气,“那天陈秋萍来找你,你就已经在骗我了,对吗?”
林向北唇抿得紧紧的,泛着白,默认。
两人对峙着,在前不久还坐在一块儿借着伞面偷偷接吻的同一块地方。
贺峥眼里的怅然渐浓,半晌,很轻地发出一声叹,是他不够尽恋人的职,太过疏忽,没看好林向北,让钟泽锐等人有机可乘,把林向北又带坏了。
等到离开这儿就好了。
不必等到录取通知,高考完的第二天,马上就走。
他一定要带林向北走出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林向北犟着嘴,“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惯我跟泽锐哥他们玩儿,但是我跟他们认识的时间跟比你的长,我不能因为你就连朋友都不要。你也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这个世道谁有钱谁就是老大,有钱什么都能买到,我给你买的饭你不也吃得挺香的吗?”
贺峥想起那一份份送到他面前由脏款换取的肉食,脸色微变,似乎他也已经成为了帮凶,因而必须撇个干干净净才有绝对的立场指责林向北的不是,然而张了张嘴,反驳的却是林向北的前一句话,“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他们的情分追溯起来比钟泽锐要渊远得多。
林向北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不接他的腔,“反正我没错。”
“你再说一遍。”
“说一百遍也是一样,我没错。”
贺峥跨过防水布与林向北更近地面对面,眼里当真有了怒意,重重地抓住林向北的手,“错了就是错了,只要认错……”
“你烦不烦啊?”林向北打断他,眉梢染上一点不耐烦,甩开他的手,“贺峥,你有时候真挺作的。”
贺峥怔了一瞬,表情凝固住。
林向北絮絮地说:“你管得也太多了,管天管地管东管西,我怎么穿衣服你要管,我怎么说话你要管,什么都要管,你又不是我爸,我爸都没这么管过我。”
贺峥没想到居然对他有这么多不满,“你嫌我管你?”
不是的,贺峥是在不留余地把他从泥潭里拖拽出来,他怎么会嫌贺峥呢?
说出口的却是,“你这种管法谁能受得了。”
林向北从来没有发觉自己演技如此出神入化,一句句伤人的话说得顺畅无比,每说出的一个违心的字都像烈焰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像有一团火,烧到哪儿,哪儿就血肉模糊。
可就是得这样,不要再管他了。
他会害死贺峥的,他会害死贺峥的!
林向北推了贺峥一下,“你要是受不了我也趁早说,烟我还是要卖。”
他绕到一旁,背对着贺峥,因为在竭力忍耐着胸口里不断涌上来的酸楚与痛苦,五官一刹那变形。
太酸了,酸到眼泪都要不自觉地掉下来。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片刻,他听见贺峥的声音轻若羽毛落下来,“回家吧。”
一只手搭住了他的手。
林向北瞳孔剧烈一缩,视线变得模糊,路灯的光影影绰绰,像一个又一个绚烂的小泡泡,他不敢扭头,更不敢眨眼睛,咬牙让自己的声线趋于平缓,“我骗了你,你不生气吗?”
“生气。”贺峥如实相告,“那你要和我道歉吗?”
林向北没有走下这个台阶,只是吸了吸鼻子把眼底的水汽逼退回去,丢掉了贺峥的手,“我要去新世界拿烟,你帮我把摊子收了吧。”
走出几步,听见脚步声,大声说:“别跟着我,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林向北像是做错事而不敢承担的懦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贺峥的视线之外。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拐角处,停了下来,借助建筑物的遮挡确保贺峥无法发现他,探出半个脑袋。
贺峥在替他收拾凌乱的地摊,隔得太远看不清表情,但灯下贺峥的身影落寞而孤寂。
他让贺峥很难过、很失望吧。
就算这样也愿意原谅他吗?
“对不起啊,贺峥,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伤害你的。”林向北感觉有柠檬汁挤进了自己的眼球里,嗓音都变得酸楚,“对不起贺峥,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但是我没有回头路走了。”
贺峥那么聪明,林向北在有关贺峥的事上也不笨了一回。
他有前科,要贺峥相信他重蹈覆辙不是难事,但一次两次的争吵贸然提分手太招惹怀疑,是以得制造更多不可解的矛盾,让贺峥对他心灰意冷,彻底地远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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