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牛猫刚吃过肉,满足地打着咕噜,挨过来蹭着他的裤腿。
他重新蹲下来拿卫衣帽子的松紧带逗猫玩儿,半晌声音闷闷地说:“猫,你怎么也没有家?”
动物不会讲人话,但啪嗒一下倒地把肚皮翻开表示友好撒娇。
手机来信,林向北打开来看,是贺峥问他,“怎么去这么久?”
他把猫抱在膝盖上,微低下脑袋把自己的脸也拍进去,一人一猫的照片发给贺峥,“在陪猫玩,可爱吧?”
贺峥隔了十几秒回,“早点回来。”
看得特别紧,怕他被拐跑了似的,林向北努努嘴将猫放回地下和它道别,一句“我要回家啦”到嘴边转了转,没说出来。
这种人?哪种人?答案显而易见。
没学历没本事还半残的劳改犯,谁跟他搭上边都要受些有色的目光,何况是靠法律谋生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呢?
贺峥不在同事面前提及他是正确的,跟他这种人搅和不清,对名声和事业很有损失。
即使他跟姜寻放再多狠话,也改变不了他和贺峥之间有如天堑的差距。
林向北以为他的痛苦已经钝化了,结果来了块磨刀石,磨着磨着又无比锋利起来,尖锐地戳开了他苦苦维持的平和表象。
他感到很深的挫败,走在艳阳天下,却冷飕飕的晒不到一点太阳。
尽管希望渺茫,林向北还是抓着唯一的稻草绳不放,依旧勤勤恳恳的上课背书答题打卡。
接下来的一星期,他没有再见过姜寻,也不再病态到找人偷拍贺峥,有一种过一天算一天的惘然。
转眼到了月底,贺峥接手的官司大获全胜,因为庆功宴是对方公司的安排,且一众上司也将在场,场合比较商务,不方便携带家属,贺峥原本想借此正式将林向北介绍给周卓等人的计划也暂且搁置了下来。
林向北独自在家,刷到了贺峥的朋友圈。
大概是这桩官司对他的事业十分有加成,因此难得地发了饭桌上的庆功大合照。
林向北放大了看,照片里的每一个人都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贺峥穿着白衬衫,站在居中靠右,微微笑着,眉宇间有很迷人的傲气。
这是林向北削尖了脑袋也进不去的世界,哪怕他真能考上法律事务也拍马莫及。
他盯着贺峥的身影看了很久,又在已经黑屏的笔记本屏幕里见到愁眉苦脸的自己,再望一眼堆满了桌面生涩难懂的专业书籍——心里堵得慌,有口郁气咽都咽不下去,反而逆流进眼睛里,让理想化的世界即刻崩塌。
他吸了吸酸溜溜的鼻子,恶狠狠地翻开书,一句一句大声地念起来,用晦涩的文字赶走胡思乱想。
贺峥回来得很晚,身上有浓重的酒气,人也不大清醒。
林向北对处理醉酒很有经验,不让他立刻去洗澡,脱了外套解了领带,绞热毛巾给他擦脸和脖子。
贺峥靠在沙发上,脸颊微醺,眯着眼睛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林向北,搂住近在咫尺的腰,躺下来将脑袋枕在林向北的腿上,脸朝着腹部,嗓音被酒精浸泡过变得有点哑,但很舒心,跟林向北小声地抱怨说为这桩官司挖空了多少心思,很累,幸而是赢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终于可以歇息。
林向北很替他高兴,“贺峥,你真厉害。”
语气不乏艳羡之意,又不禁想,如果他也能帮上贺峥的忙……他发着呆,眼瞳有点没焦距。
贺峥还在说,那些他接触不到的层面,林向北原本很喜欢听,现在却更加地觉得焦躁了,但神情还很柔顺安静。
“我请了假,后天就走吧。”
林向北回神,以为漏掉了哪句话,低着脑袋说:“我刚才没听清,去哪里?”
贺峥把脸仰着,跟他的眼睛对上,抬手用食指刮蹭了下他的鼻尖,有些感怀的,“回荔河。”
久违的家乡——林向北和贺峥共同生长的地方,他已经十年没回去了。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快接近清明。
林向北有一点期待、有一点紧张,那些过去的快乐的痛苦的时光好像一下子潮水似的堆到他眼前了,但因为这是只属于他和贺峥,旁人再怎么样也无法探知的回忆,这种专属感让林向北弯起了眼睛。
和贺峥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作者有话说:
论小北的两种形态:
(对贺律):大狗勾~
(对别人):不对,是狼——
第48章
从深市到荔河大约六小时的车程。
自从贺峥大三那年父亲因病离世后,这些年他回家乡的次数两根手指头数得过来,有几年的清明都由他的小姨代为祭拜。
为了报答生活同样艰辛的小姨在他读书期间对他的接济,他每年都会给女人一笔不菲的生活费,这一次回来,提前交代过对方请保洁将闲置了多年的房子给打扫出来。
林向北一觉睡醒,车子已经开进了县城的路段,故地重游,却因为太久不曾踏足而显得陌生。
等站到了贺家的门前,更觉恍惚。
以前贺奶奶喜欢搬个红色塑胶矮板凳坐在门口摘豆角,旁边有一小块自己挖出来的菜地,现在已经被水泥给封上了。
门换过锁,贺峥提前打过电话等小姨送钥匙过来。
女人来得很快,见到林向北觉得眼熟,打过招呼多瞅了几眼,等把人认出来,控制不住的“嗳呀”一声,“你,你不是那个……”
当年的事闹得太轰动,畏罪潜逃的王老板落网后判了十五年,现在还在牢子里蹲着,而林向北在荔河的名声也早就臭了,女人和早期的贺奶奶一样向来反对贺峥跟声名狼藉的小流氓往来,没想到多年后再一次见面,居然是跟贺峥一块儿。
林向北看出她有话跟贺峥说,揩了揩鼻尖先进屋。
果然,他一进去外头就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谈话内容听不清楚,但林向北能猜个大概。
他自己心里有底,犯过事的人总难逃有色眼镜,既然回来,他也做了心理准备,但当对象是贺峥的家人时,这种心境又不大一样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贺峥的脚步声,林向北收拾好情绪回头说:“感觉这里没什么变化。”
他说着推开关闭的房门,一看,还是熟悉的桌子和床。
林向北梭巡一圈,惊喜地指着桌面的右下角,“你看,我画的圆圈还在!”
贺峥走过来目光如水静静望着他,他眨眨眼,嘴角的笑有一点僵。
“既然跟你回来,我就不会管别人说什么。”贺峥拿掌心轻轻地摁了下他的额头,将他的脑袋摁得微微往后仰,像是要拍掉一些不愉快的东西,又抬起两只手捂住他的耳朵,“你也不要听。”
林向北有些难为情地抿了抿唇,这才真心地对着贺峥笑一下。
晚上相拥而眠睡得很好,翌日起个大早去扫墓。
每逢清明,似乎总有下不完的微微细雨。
贺峥的奶奶和父亲去世时荔河还没有建设完成的公共陵园,是以都葬在一处山脚下,因为下过雨,地势泥泞难行,等贺峥和林向北祭拜完回去,鞋裤都湿了大半。
两人在荔河都有一定的“名气”,这一次双双回老家,有几个好事的街坊邻居偷偷地跑到贺家门口假装偶遇。
贺峥如今事业有成,人一旦成功了,身边就都是善意,以前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似乎也随风而散,小杀人犯这个绰号是绝不敢再提,更有甚者当着他的面为他父亲打抱不平。
世态冷暖这四个字,贺峥深有体会,对跟他拉近乎的这种行为不置可否。
如今在荔河并无牵挂,他这一次至多预备停留三天,抽空去拜访已经退休的教导主任,差生林向北自觉没有脸面会见老师,怎么说都不肯同行。
贺峥出门后,林向北却并未留守家门,而是在附近便利店老板的口中打听到了故人的去向。
****
他跟老板租借了辆电瓶车,凭借着记忆在行驶过几百回的小巷子里穿梭,最终在一家名为永顺摩托的修车店对面街道停下。
今日学校放假,门口坐着个穿着校服的约莫十岁的小姑娘,扎两条辫子,正埋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
林向北走过去,小姑娘机灵地往店里一喊,“爸爸,有客人来了。”
里头蹲着拧螺丝的男人高高地扯一嗓子回应,修车的缘故,他身上的长袖沾了油漆,两只白手套脏乎乎地套在手上,费劲地从地上站起来。
林向北下意识望向他的右腿,肌肉萎缩的缘故,男人的右腿似乎比左腿短一截,伴随着走动,耷拉着在地面拖拉,一瘸一拐地走近了,“是修车还是补轮胎……”
声音在见到林向北时戛然而止。
林向北笑笑地看着他,“泽锐哥,当老板啦?”
钟泽锐的眉骨有一道长而深的疤痕,肌肉剧烈地颤动着,这道疤更明显了,他三两步跌撞着上前,似乎是想要抓住林向北的肩膀,又因为手套污脏而空抬着手。
林向北握住他的手,他黑黝黝的脸透出激动的红,几次开口,才说出话来,“小北,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
“前天傍晚。”
“小妮,来,叫人,这是你小北哥。”
小姑娘乖乖叫人。
林向北笑着被迎进店里,钟泽锐热情地搬了张椅子给他坐,“真是好多年不见了,你现在在哪儿发展?”
聊着天,林向北还是时不时看向钟泽锐的腿。
钟泽锐的腿是被王老板差人打断的,跟林向北有一定的关系。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六月末,高考出成绩填报院校后没多久,新世界新进了一批快乐烟,分批给了底下的马仔交给客人,结果不知道哪个环节出现了差错,险些被条子给扫了。
王老板怀疑出了内鬼,一个个排查,而被迫入伙的林向北向来独来独往,除了钟泽锐,根本没有人为他作证。
钟泽锐再三担保,这事肯定跟林向北无关,王老板吞不下这口气,必然揪一个背锅的出来慰问弟兄,私底下让他做选择,他跟林向北的腿只能留一个。
他本来就心有愧疚,自然是毫不犹疑地保全林向北。
等林向北知道这事时,钟泽锐人已经在医院,这条腿也废了。
“做大哥的,要是连弟弟都保护不了,那顶个鸟用!”钟泽锐声俱泪下,“小北,哥不能再对不起你了……”
林向北趴在病床前,抬起一双红得可怕的眼睛,哑声说:“泽锐哥,是我干的。”
那时贺峥已经被理想院校录取,和他断了联系的林向北急于脱身,恨不得把王老板剥皮拆骨,他太天真,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偷偷给条子通风报信,却没想到王老板的关系网如此庞大,不禁险些把自己赔进去,还害得钟泽锐丢了一条腿。
钟泽锐显然也被他的不知死活吓破胆,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巴,让他把事情烂在肚子里,绝不能对外说一个字。
从那之后,林向北就再也不敢动歪心思,要他取烟就取烟,卖烟就卖烟——说恐怖点的,就算王老板要他吸快乐烟,恐怕他也没有能力拒绝。
林向北见过的,底下的一些马仔染上了瘾,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那阵子他每晚都做噩梦,生怕王老板知晓他的小动作从而把贺峥也拖下水。
如果不是那场大严打让王老板这条嚣张的地头蛇没了靠山,他跟钟泽锐还不知道得被胁迫着犯下怎样的大错。
虽然惨痛的往事已经时隔多年,但伤的伤残的残,这些留在身体的痛苦却是一辈子都无法抵消的。
“小妮,说了多少次,看书的时候不能离得那么近,要近视的。”
林向北循声望去,身穿水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已经走了进来,说道:“有客人呐?”
“秋萍,你好好看看这是谁!”
陈秋萍离近了看清林向北的脸,微微张大了嘴,“小北!”快速走近了,声音更响,“真是小北!”
“秋萍姐,是我。”林向北起身,咧嘴笑道,“好久不见啦。”
三人一同入坐,彼此互诉这些年。
小妮是陈秋萍和钟泽锐的女儿,已经十岁了,钟泽锐出狱后先是学了两年修车技术,攒了几年的工钱,去年盘下了这家修车店,一家人日子虽然过得并不那么宽裕,但很美满——钟泽锐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家,中间经历了许多挫折,到底是实现了。
目睹了这样平凡却美好的幸福,感觉温暖化作实质拂过他的眼睛,既祝福又羡慕。
“今晚一定得留下来吃饭。”
陈秋萍笑说:“是呀,是呀,我待会到市场斩半只烧鹅,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盛情难却,林向北也很想跟他们好好叙旧,但有一点为难地说:“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结婚了,还是女朋友?”陈秋萍眉眼弯弯。
林向北想横竖瞒不过,如实道:“我跟贺峥一块回的。”
此言一出,钟泽锐和陈秋萍都沉默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半晌,钟泽锐磕巴地说:“你俩,你俩现在……”
“在深市遇到了,他现在很厉害,帮了我很多。”
作为当年的事情为数不多的知情人,钟泽锐和陈秋萍一时都极感慨,其实夫妻俩也是等后来网络发达了才回味过来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承想十年了还能在林向北嘴里听见贺峥的名字。
事实证明,就算是白日也不要在背后说人,还未等再开口呢,林向北的手机嗡嗡嗡地响起来。
他一看,是贺峥,赶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摁了接听。
“怎么不在家?”
林向北不想再对贺峥撒谎,但出于诸多考虑,他最终道:“在家里闷得慌,我随便溜达溜达,就要回去了。”
手机那头有长达五秒的沉默,林向北的心不安地提到了嗓子眼。
贺峥凉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扭头,往左边看。”
林向北头皮倏地一麻,脖子跟落枕似的,缓慢而僵硬地按照指令向外瞧——街对面,贺峥笔挺地站立着,面色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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