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怕的是,它们正在挤压一个又一个群体的生存空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亘古不变的、普世皆准的道理。
没有任何一个商业组织可以脱离“人”的基础。
商品要卖出去,除了它必须对人有用——包括但不限于心理层面、哲学意义、精神以及物质意义上的用途——同时必须具备流通的特性,换言之,要有人买。
如果所谓的先进生产力取代了人力,而人们却因此失去消费能力甚至生存能力,社会变成一潭死水,那么生产再多的商品有什么用?
为了贸易而建设的种种设施能派上什么用途?
如果没有足够的市场,没有足够的交易活动,很多建设工程终将废弃,或许也用不上超音速飞机、卫星通讯等等一切用于缩短交易成本的技术。
唯有有买家且买家活跃的市场方能产生源源不断的生意。
然而当下并非如此。
“资本”正在攫取整个社会的话语权和决策权,甚至剥夺人们的自由选择权。
可是恰恰是无数的人,组成了社会的金字塔结构。失去底层的支撑,上层建筑便成为空中楼阁。
极度的膨胀之后会必将迎来收缩,历史无数次这样告诉我们。收缩到纸面上仅仅只是“次贷危机”、“金融风暴”一类轻飘飘的名词,但实际上,却是急遽消失的流动性。
生意失去了活力,失去了生机,最终,“生意”也会消亡。
“生意”的消亡,意味着一个卖方和若干买方,以及若干卖方和一个买方的消亡。它是涟漪般细微但层层扩大*的效应,最终产生的后果不亚于海啸。
李笃听这段时,心想换个对象……比如换岑部长的上级领导,听这些话可能像是在听小毛头开玩笑。但圆圆对面是Leslie,L&S始终活跃在一线的掌门人,她关注前沿科技,关心自然。Leslie最关注可持续发展。
把“生意”作为可持续发展的一种客体,吸引了Leslie的注意,她听得很认真。
“感谢岑部,岑部配享太庙。”
方规再次双手合十。
小方总长这么大,甚少自乱阵脚。但辜总告诉小方总她只有三个小时来构思和L&S的生意,她确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和巨无霸中的战斗机谈生意,这可不是轻易能有的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得找外援。
仓促间,方规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岑部。
小方总不至于让岑部出主意教她怎么跟Leslie打交道,退一万步讲,三个小时制定策略,来不及,根本来不及,而且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怎么好在一位长者面前卖弄策略。
但她有必要了解Leslie的信息。
岑部也被吓了一跳,她让小方总等一等,给她半小时时间。
半个小时后,岑部告诉她,Leslie最为自傲的头衔是:“忠诚的盖娅守护者”,最喜欢的一句谚语是:达则兼济天下。
只这两句,小方总就明白了重点应该落在哪里。
方规和Leslie谈的生意,是“人”的生意。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力则是第一资源。
无论多么先进、伟大的技术,少不了人力来驱动。
诸多大型经济组织、商业机构宣称:人才是最重要的资产。
不可否认,一个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天才的确比十个甚至一百个平常人能打,比一百个甚至一千个人加起来的成本都要高也不稀奇——但正如奢侈品能卖出高昂的价格,可就价格这一项属性注定它的客群稀少,拥有广阔市场的永远是平价且实用的产品——那么换个角度,大量的、或许没那么拔尖的人是否可以成为“轻”资产?
方规问:我们是否能开展一项“轻”资产生意?我们是否能率先将这部分资源作为未来的驱动力。
方规告诉Leslie:这是她最近刚开始想,尚不成熟的思路,但她清楚,她不能错过和莱莱讨论的机会。
Leslie听懂了方规的意思,比灵光一闪仍在梳理思路的方规更快参透这桩生意的本质。
她明白这个年轻人注意到了社会的系统性风险——既非经济学家高谈阔论挥斥方遒的姿态、亦非职业经理人对中长期利润的忧虑、当然也不是阴谋论者的危言耸听,她像一个本能作祟的商人……一名企业家,对着火烧眉毛的危险瑟瑟发抖,但却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她嗅到了蕴藏在系统性风险中的机遇,正想方设法抓住这对她而言尚且渺茫的机遇。
方规说,金融游戏、资本游戏、星际争霸的本质是挖空地基填补空中楼阁,终有一天,它们将轰然倒塌,会比楼阁里醉生梦死的人以为得要快。
但是,一鲸落,万物生。
她想和Leslie做的生意就是等这一天到来,她们有足够人力资源承接这天降的丰收。
方规道出她的终极目标:简单来说,我希望李博士做出的东西永远有人用,用得上,用得起。
“莱莱看起来对我感兴趣,其实她更偏爱你。”方规说,“你听她好像一直跟我在聊,聊了好多,说到底,还是围绕你打转。”
世人总是偏爱天才,尤其是那些不经意便可改变历史进程的人。Leslie不例外,李博士大概率就是Leslie认定的、有一定概率改变世界的人。
李博士有这样的能力。
只要李博士别过分恋爱脑。
老太太再怎么慈祥亲和,平易近人,好像只是一顿跟年轻人逗乐的晚餐,可她毕竟是一个庞大组织的掌门人。
Leslie关心一名员工的感情问题,并不是她真的关心员工本身——至少不全是,想想看,她不过是一个素昧谋面的雇员,她的组织里有大把各个领域拔尖的人才,也不乏天才。Leslie只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评估这项资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然后调整其评级——信用等级、安全等级、风险等级等等,作为未来追加或缩减投入的依据。
“莱莱最后的那个问题……”方规搂紧了李博士的脖颈,“真是戳中我的死穴了啊李博士。”
Leslie问:你恨过李博士吗?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不在你身边,而且,看起来像是抛弃了你。
第105章
“恨”这种情感,对一个蜜罐子里长大、享受过万千宠爱的大小姐来说,委实陌生。
光是知晓它的存在,方规就用了很久。
原来它是无数个睁着眼睛到天亮的夜晚,看着浓稠黑暗一寸一寸吞噬自己,无声祈求它不要结束,希望它真的吞没自己。
但黎明总会到来,青紫色光芒总是不受欢迎地出现。那时,印在眼皮上的一个名字、一张脸、一道身影便随光亮刺痛眼睛,过去所有快乐时光忽然褪去颜色,变成堵塞在胸口的、鱼骨般尖锐的块垒。
是某一天,一个老太太居心叵测用最简单的描述将因果联系起来下的判决——单单就李博士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你这件事,你恨她吗?
是不假思索的“恨的呀”。
李博士还有些经年积淀的表演家本能,牢记这是一场“秀恩爱”表演赛,千金一诺山盟海誓张口就来。
方规没有,否则她不会开场就跟Leslie说她俩的相处模式不适合参考。
Leslie听到回答,露出夸张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方规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很有可能最后一次恨一个人,对象是李博士,真是便宜她了。
恨是非常奢侈的情感,它必须倾注巨大的心力,和时间。恨一个人不能转移当下的痛苦,更有可能使痛苦加倍。
被恨的人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能得到一个人某些时刻全身心投注的感情和精力,怎么不算占便宜呢?
“那时候我分不清是恨你还是讨厌你,嫉妒你,可能都有。”
方规把手放在李博士鼻前感受了下,还行,热的。
“虽然我老说一码归一码,可有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居然是个自甘下贱的王八蛋,不把自己当人的混球。我把责任都抛给你了,虽然你不知道。”
方规笑了下。
那段时间,她用“李博士应该有她自己的人生”来尝试说服自己,但心底总会有个声音,凭什么啊,我都这样了,凭什么你潇洒快活奔向光明未来。
从云端跌入泥潭,要说一点儿反差没有,不可能的。说一点儿不怀念以前,也不可能。
如果能光明正大做人,享受社会进步和科技发展带来的种种便利,没有任何人自愿进入寸步难行的泥沼。
在这样的状态中,很难不对情感和理智都认为应该出现却始终缺席的人产生怨怼,及至憎恶。
方规着实被这样复杂且让自己痛苦的情感拉扯过很多、很多次。
精疲力尽。
方规决定放弃的那天晚上,她做了这样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投胎的时刻,女娲娘娘头也不抬地告诉她:你可以选择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像大多数人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也可以选择出生在一个巨贾之家,只不过在你成年后不久,你会失去所有的荣华富贵,一贫如洗,甚至背负一辈子可能偿还不了的债务。
女娲娘娘问,你会怎么选择?
梦里她好像忘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问低头忙着捏泥人的女娲娘娘,你说可能偿还不了,那就是也有可能东山再起?
女娲娘娘抬起头,用宋晓梅的脸露出温和的笑容,笑而不答。
然后梦醒了,方规想通了。
出身也好,家人也好,都不是她能够选择的。
但是她能选择以后的“可能”。
也许它会很难,可是再难能比她像老鼠一样把自己扔进黑暗中垂死挣扎难么?
大不了……
一了百了。
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的经历很宝贵,而且我很庆幸它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发生,在我和李笃的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发生。
无论Leslie基于何种目的问出这样的问题,既然老太太流露出耐心倾听的姿态,方规便一五一十说出她的想法。
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没有死皮赖脸赖着李博士,也没有赖任何人,我就要自己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我总得要试试看,我是不是还能走。
方规反问Leslie:不过话又说回来……莱莱你为什么假定李博士抛弃我了,说不定在她的视角里,是我抛弃了她呢?李博士以为我把她放火烧生理学父亲的事情广而告之,这是对她最大的背叛,是抛弃了我们很小很小时候就立下的约定。
李博士才要恨我呢。
李笃被圆圆的眼睛盯着,不得不点头,但她也找准时机打补丁:恨自己更多一些。
纠缠在一起那么多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两个人,当难以对抗的外力施加作用迫使她们分离,其难度和外力造成的伤痕远超寻常。
“你那个时候也害怕吧?”方规摸摸李博士被冷风吹红的耳朵,把脸贴上去,“快被方爱军吓死了吧?”
李笃蹭了蹭她,“魂都要吓飞了。”
“字面意义上的‘魂都飞了’。”方规问。
“差不多。”李笃把下半张脸藏进围巾,声音听上去更闷了,“我怕我不照方爱军说的做,没等熬到方爱军死那天,我先被判死刑了。就……”
再也没有以后了。
那时候的李博士是一根筋,一根筋地想万一这件事被方爱军那个老糊涂蛋老疯子爆出去,天一定会塌。
她的天都塌了,太阳还怎么照耀她?
说起来,这件事处理不好确有天塌地陷的概率,但处理好了不过是毛毛雨。
李博士小小年纪纵火弑父的事情,终究被有心人语焉不详地发到网上。
沈总还挺期待掀起点水花,等待舆论发酵的过程,她三五不时给李博士洗脑,说网上曝光了挺好,多好的表演机会,李博士一个二十多年经验的老表演艺术家,绝对能扮演好完美受害者的角色——因为李博士本来就是啊。
酗酒的爹,软弱的妈,幼小的她。悲惨原生家庭背景,有。
爹无赖,妈无助,歹竹出好笋,生出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娃,爽文大女主,到位。
不堪妈妈长期遭受家暴,天才儿童反杀暴力爹带妈顺利出逃,多么适合拍爆款短剧的高燃剧情啊。
就算顾虑人伦,事实上家暴男也没当场毙命么不是。
从小把说谎和表演作为谋生之道,自我定位大反派,李笃的道德感跟她的自尊心差不太多,都在约等于没有和聊胜于无之间徘徊,一来二去竟然被沈总打动了。
于是沈总给编剧朋友发了故事大纲,当着李博士的面发的。
编剧朋友很快回了条长语音,惋惜地评价道:沈总你这保守了啊,天才儿童加护女心切的妈妈都没能把家暴男反杀掉,这故事不够爽,起不到警示作用——万一家暴男们看了觉得女人小孩也就那样,拼了命也打不出致命伤,成不了大事,那就没意思了。
随后慷慨激昂地提出修改建议:得改,改成反杀成功,一击击毙家暴男。
属实振聋发聩。
该说不说,编剧还挺了解大众心理,这事儿真就悄无声息地没了。李笃有天想起去搜索,竟然搜不到相关信息。沈总对新购置的服务器群发誓这事儿不是她干的,她没这么大能量。
如果现在有一只手能把这个可大可小的雷摁死在汪洋大海,当年未必不会掀起滔天巨浪。
时也,势也。
两个无根浮萍般的年轻人,翻不过名为“方爱军”的大山,方规自己连大院的高墙都翻不过去,何况大山。
己所不及,勿施于人,她又怎能苛责李笃。
再者,李博士不会彻彻底底当逃兵。
方规用长久以来的猜测结束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回答,她说:等我头脑清醒,我就想李博士应该在准备另辟蹊径,李博士这个王八蛋一定暗戳戳搞了什么秘密计划,她才不会那么简单放弃。
可惜那时候的李博士魂儿都飞了,更别提长嘴。
她的猜测得到了Leslie的验证。
人到了一定年龄,或许真就变成了老顽童,洋人也不例外,Leslie说:根据搜集的种种信息,Silver和Sherry合理推测,李博士之所以着急跟医科大解约去一所并不突出的大学研究新课题,因为理工大是李博士筛选出的、为数不多可以钻程序漏洞的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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