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只是匆匆一瞥,鹿呦还是看清了车牌号。
“那是他的车么?”章文茵问。
鹿呦偏过头,“嗯”了一声,是鹿怀安的车。
章文茵没说什么,只是惆怅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仿佛藏着一句: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鹿呦偏头看向车窗外。
梧桐枝叶萧条,涂白的树干显得更加冷清,但天气很好,阳光毫无遮挡地落下来,淌到地面,直亮到很远。
远得没有尽头。
没过多久,车子抵达迷鹿门口,鹿呦指挥章文茵开到后门,进储物间从保险柜里拿到了张玟因寄来的文件。
碍于章文茵在身边看着,鹿呦直接没将里面报告拿出来来,直接把文件袋放进了包里。
临走前,陈菲菲拉住她,使了个眼色。
鹿呦用内部价买了两箱酒,借着搬酒的名义,找了两个力气大的男生,送章文茵上车,随后跟着陈菲菲走到拐角。
趁着章文茵不在身边,她将文件拿了出来,边查看边问陈菲菲道:“怎么了?”
陈菲菲小声说:“你这几天,先别来这里了。你爸来蹲了你好几次。还老问我我们这个店的营业额怎么样。我看群里之之她们发的那个瓜,感觉他现在应该是没钱了吧,就觊觎你的钱了。”
鹿呦不放心地往外看了眼。
两个男生将酒搬到了后备箱,章文茵已经坐进了驾驶位。
“我跟他说你出国了,不知道去了哪个国家,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他就没再来过了,但也保不齐哪天突然又杀过来。”
鹿呦收回眼说:“他后面要是再来的话,你就跟他说——就这几天,等她回来,我转告她您来找过她,让她联系您。”
陈菲菲睁大眼,惊道:“你疯啦?”
“不疯怎么解决疯子。”鹿呦将文件袋放回包里,准备走了。
“你等等,”陈菲菲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叫金银花给你再安排俩保镖。”
“金银花?”
“陆忍冬啊,哦,就是云竹。”
鹿呦好笑道:“不用啦,之前保镖的联系方式我还留着呢,可以再找他们推荐两个,别担心。”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带着店里这帮小崽子去帮你。”陈菲菲送她到门口。
鹿呦笑着说好,摆了摆手,上了车。
看着停靠在路边的白色轿车驶离,陈菲菲才伸了个懒腰,往前面吧台走,时不时问路过的员工:“营业牌挂上了么?香薰都换好了么?这谁放的老菜单呀,要双旦的菜……”
前门的风铃被风撞响。
陈菲菲抬眸看过去,话音倏然收住。
那门半敞着,被推门人肥胖的身躯占据了全部空隙,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对上她的视线,立马便挤了进来。
那人脚步微跛地走到她面前,咧出个自认为礼貌友好,实则瘆人的笑容,“鹿呦……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有跟你说么?”
陈菲菲滚了滚喉咙,回忆鹿呦不久前刚交待的话,机械地、一字不落地回:“就这几天,等她回来,我转告她您来找过她,让她联系您。”
鹿怀安眼睛一亮,笑着说:“麻烦你了。”
-
在南泉的第二天,鹿呦找陈菲菲打掩护,避开章文茵单独出了门,将要准备的事都办好后,去了趟墓地。
墓碑前被墓园工作人员打扫得很干净,放了新的鲜花。
是下葬那天,鹿呦找墓园负责人下的订单,包了一季度的花,每天都会由工作人员放置在墓碑前。
花束包装上印有墓园名。
因此也一目了然——自奶奶下葬后,鹿怀安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老人家。
鹿呦视线从那束花,移到了墓碑上。
巴掌大的相片里,熟悉的面容没有色彩。
而在她的记忆里,这张脸始终染有温暖的色调,旁边就是爷爷的墓。
还记得清明来扫墓,眉眼慈祥的小老太太跟她说:“等我没了就葬在这,你来扫墓方便,先给我送花,揪两朵给糟老头子就行了。”
她不高兴地用胳膊肘轻撞一下老太太:“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您要寿比南山,不说看着我变老嘛,至少得看你儿子变老吧,他待我可不好,你就不怕我不给他养老。”
“我要活到那岁数,你可得一门心思养我了,还给他养什么老,把他送养老院去。”
她笑说:“然后我也不去看他,叫他被欺负得哭着想妈妈。”
小老太太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嗔她:“小坏蛋。”
她挽着老人的胳膊撒娇:“才不是小坏蛋,是您的乖孙女。”
老人笑得前仰后合,附和道:“好~是奶奶的乖孙女。”
鹿呦蹲下身,将手里的花放下,与那张照片里的奶奶平视,弯了弯盈着水光的眼。
“这可是以前都说好的啊,虽然不是正经的养老院,但也差不多嘛。您可不能为那个不孝子生我这个乖孙女的气哦。”
ˉ
揣着事,又认床,鹿呦当晚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
梦里,有章文茵穿了身病号服坐在床尾,四周是嘈杂吵闹声与尖叫声,只有她是安静的,安静地昂着头,看一方小小的窗,那窗户真是太小了,甚至透不进阳光。
有鹿怀安娶的第二任老婆,同章文茵有几分相像,性格也有些像,耐心又体贴。
结局也有点像,在鹿怀安日复一日拿她与章文茵比较中,在婚姻的里蹉跎得不成人样。
有奶奶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意味不明地叫她一声。
她辨别不清楚,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是心疼她更多些,还是想劝她别那么做更多些。
梦境的最后,是月蕴溪拥她到怀里,柔声对她说:“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睁开眼,外面天还没亮,屋里一片昏暗。
鹿呦从床上爬起来,套上外套,搂上两只小鹿玩偶,轻手轻脚地去了天台。
天台被设计成了阳光房,放着钟疏云收藏级别的古董钢琴,章文茵种的各种花草,钟弥的秋千,还有她喜欢的摇椅。
凌晨四点,阳光房没有阳光,只有远方道路两侧亮着的路灯,像游在深海里的灯笼鱼。
而她窝在摇椅里,轻轻一摇,真有一种浮在海里的感觉。
一只小鹿玩偶搂怀里,一只放坐在腿上,她摸着腿上那只玩偶的鹿耳朵,给鹿怀安拨了一通电话。
她睡不好,鹿怀安也别想睡好。
鹿怀安被扰了觉,不耐烦的叹气声沉沉地响在手机里。
他起床气重,鹿呦知道,小时候讨生活费,憋了一晚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在上学前联系他,总会被骂得个狗血淋头。
如今,有事求人的鹿怀安,语气一如既往的差,内容却是不敢如以前那般说得不堪入耳了。
只质问她一句:“你是不是把老子拉黑了?”
“是。”鹿呦摸着鼻子说,“奶奶她头七的时候拉黑的。”
那端没了声音。
鹿呦嗤了声问:“菲菲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上次给你一笔买房的钱,那钱还剩多少?”
“一分不剩。”鹿呦摸着鼻子说。
“给你那么多!你花得一分不剩?”
“跟你花在那些小女朋友们身上的钱比,不过九牛一毛吧。”
鹿怀安一噎,自顾自地念叨:“就那破洋楼要花那么多钱?趁早卖了吧!”
“那不能卖,卖了哪有地方给你回顾自己作的孽,多积累点愧疚的心,才能想起来去祭奠祭奠奶奶。”
鹿怀安一瞬就怂成了哑巴。
半晌,鹿怀安换了问题:“蓝湾的房子卖了没*?”
鹿呦冷笑:“你是缺钱了么?你金屋藏娇的房呢?”
“问你你就答,哪儿那么多废话呢。”鹿怀安不耐烦道。
鹿呦眸光沉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心里默数了十秒,手机震在掌心。
一接通,对面人放软了语气:“爸爸刚刚态度不太好,现在爸爸公司出了点问题,急需钱,蓝湾那套房,你卖掉没。”
鹿呦指尖在鼻尖上打着转,平声回:“卖了,回来就是签合同的。”
“什么时候签?约在哪儿签?蓝湾?”鹿怀安问。
“九点,在北麓山那边。”
鹿怀安一时没说话,大约是去导航上搜索具体方位了,片刻,出声埋汰道:“怎么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买家的家人在那边的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说现在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要接出来在家养着。但我不太放心。”
“不放心什么,房子卖了跟你都没关系了。”
鹿呦转了转眼,手就没从鼻子上拿下来过,“月阿姨也要卖房,怕卖对方后面影响月阿姨那边,想去看看人怎么样再决定卖不卖。”
鹿怀安不疑有他,重点都在别的事上,“月韶?她卖什么房?”
“陶叔送的房。”
鹿怀安哂笑一声,声音里怨毒交杂着嫉妒:“他可真是潇洒啊,我看他妈的还能潇洒到什么时候。”
随即又道:“我跟你一起去。”
鹿呦垂下眼睫,“那就在那边碰头吧。”
结束通话,她脚尖点着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摇椅,依稀能看到对面天台上支起的天幕。
小灯泡没有亮灯,只有模糊的轮廓,勾勒出记忆里的画面。
——“我愿意。”
她想到暖黄氛围灯下,月蕴溪说着这话,一张脸宁静庄重,五官却被染得柔软,美得格外有情调。
又想到晚上在月韶那里看到的礼服,丝绸般轻盈又飘逸的白色鱼尾纱裙,透透一点的浅蓝色,缝了嵌了无数的流苏和细钻,像一条蜿蜒的溪河,蕴了月光。
想看月蕴溪穿它的模样。
想的叫她心口发涨。
手机震动了两下,鹿呦举起来看了眼,点进悬挂在屏幕上的两条微信消息提醒。
一张提琴玩偶乖乖坐在她枕头上的照片。
[满月]:【有点想你了】
多幸运,正在想的人,此刻也在想她。
她回:【那我比你多一点。】
手机贴在胸口,它一震,连同心脏都在为想念颤栗。
ˉ
吃完早饭,鹿呦借口去迷鹿,先和张玟因以及保镖们碰了面,随后分两辆车前往北麓山。
位于南泉郊区,距离主城区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
鹿怀安早早就到了,在附近的咖啡店买了杯咖啡,坐在玻璃窗前,紧紧盯着来往的车辆。
一见到鹿呦的车开进露天停车场,鹿怀安便立刻从咖啡店走了出来。
鹿呦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刚好走到车前。
鹿呦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好陌生。
不过十多天没见,老了有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沧桑,像极了路边被涂白树干的歪脖子树,没有脊梁骨,更没有精气神。
风再大点,就会被连根拔起撂倒在路边。
一同下车的还有两个保镖。
鹿怀安的视线在人高马大的保镖身上来回转悠了一圈,落到鹿呦脸上:“这两是?”
“保镖,以防万一的。”鹿呦边往精神病院里走,边举起手机发语音说:“我们到了,现在过去。”
余光里,鹿怀安走到了两个保镖中间。
“7号楼301病房,已经准备好了。”
语音转文字,再外放出来。
鹿怀安闻声,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拿了包烟出来,抽出两根作势递给一左一右的保镖,“等会儿要是病人发疯,两位兄弟,还得麻烦你们挡着点了。”
鹿呦瞥过去一眼。
视线相撞,鹿怀安补充了一句:“主要是保护我女儿。”
鹿呦收回了视线,无意识地转了转左小拇指上的尾戒。
有那么一瞬,她心软犹豫了。
但也只有一瞬。
长长的封闭式走廊,透不进一点阳光,只有头顶天花板上挂着的白炽灯。
将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蒸得更浓郁刺鼻。
拐进病房。
里面没有穿病号服的病人,只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以及,早一步等在里面的张玟因。
正在兴奋地和护士说,她有钱了就给妹妹做人造耳蜗,虽然只能听到一点点的声音,还要给妹妹转去最好的学校,她说高学校的老师更有素质、更有耐心。
护士皮笑肉不笑地附和了她两句:“是这样……”
话音未落,鹿怀安一把推开鹿呦,走进去,“好你个臭婊子!你让我好找啊,敢拿老子的钱,你看我不弄死你!看我不弄死你!”
怒骂声。
“啊!!!!救命!”尖叫声。
“快把他按住!按住!”指挥声。
很吵。
鹿呦揉着被撞疼的胳膊,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看着病房里闹哄哄地搅乱成一团。
张玟因捂着心口,红着眼眶,在保镖保护下螃蟹似的横移出房间,直躲到鹿呦身后,才稍稍放松些,泫然欲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没事了。”鹿呦对她笑了笑说,“你先下楼吧,等会儿我们去签合同,找经纪人办过户。”
张玟因眼睛被点亮,连连点头,她挑了一个最帅的保镖陪着下楼,剩下三个都留给了鹿呦。
鹿怀安意识到什么,甩开护工,直直地往鹿呦这里冲过来。
还没到跟前,就被保镖推倒在地。
——“等会儿要是病人发疯,还得麻烦你们挡着点了。”
——“主要是保护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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