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韶开了门侧身让道,见月蕴溪无动于衷,无措地叫了声她的小名,“皎皎……”
月韶极少会叫她的小名。
因为再美好的寓意,都抵不过其中牵系的痛苦回忆。
月蕴溪明白这点。
而月韶也清楚她的明白。
所以只有在这样对峙僵持的时候,月韶才会这么叫她,作为一种施压。
月蕴溪在进门时,侧目看了月韶一眼。
温软柔婉的长相透着毫无攻击性的柔弱感,像水。
是偶尔会淹没口鼻让人感到窒息的水。
也是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孕育她长大成人的水。
她抿了抿唇,以一声叹气作为回应。
像无声的反抗。
又像是无言的妥协。
ˉ
收到短信时,鹿呦刚收拾完那两箱行李,瞥了一眼,没回短信,也没去拿门票。
身体疲累至极,出了一身的汗,她洗了个澡,走路都虚,困乏得很,躺在床上渐渐没了意识。
睡得昏沉,像掉进了旋转的万花筒里,模糊地听见万花筒外奶奶来叫她吃晚饭,她好像回应了又像没回应。
奶奶见她睡得熟,只当她是累了,让刘姨给她留了饭菜,随她继续睡。
半夜,奶奶起来上厕所,顺道去厨房看了看,发现让刘姨留给鹿呦的饭菜是一点没动。
心里顿时突突的,生出不太好的感觉,于是进了鹿呦卧室,开了灯也不见鹿呦有动静。
按理来说,早该不满地哼哼了。
奶奶走到床边一看,才发现鹿呦脸色不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感受到过高的体温,心中一惊。
她连忙赶去保姆房叫醒刘姨:“小刘,体温计在哪儿呀?我,我怎么摸着哟哟额头,感觉像是发烧了。”
刘姨立即起了床,拿出医药箱拎到鹿呦房间,用电子体温计给鹿呦量了体温。
“滴”的一声,刘姨拿起体温计低头看温度显示,奶奶翻着医药箱的手停下,着急问:“多少度?”
“38.7。”
奶奶急道:“没退烧药呀!”
“您别急,我来打电话问问月老师有没有药。”刘姨边安抚着焦急的奶奶,边给月蕴溪拨了电话过去说明了情况。
挂断电话后,刘姨说:“月老师说她等会儿给送过来。”
“行,我去门口等着,你拿那个酒精湿纸巾给她降降温先。”
很快,门铃被按响,奶奶立马开了门。
门外月蕴溪睡衣都还没换,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一手抓着药和退烧贴,一手拎着刚收起的伞。
蜿蜒的水珠沿着伞面往下洇在地面。
她身后浓郁的夜色里,雨声喧嚣。
才发现外面又下雨了,奶奶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下这么大雨,还把你叫过来。”
“没事的,奶奶。”月蕴溪往里看了眼说,“我进去看看呦呦可以么?”
奶奶侧过身给她让出进门的道:“进来吧。”
月蕴溪把伞立靠在外面的墙边,进了屋。
跟着奶奶走到鹿呦卧室门口,月蕴溪不由自主慢了半步。
第一次进鹿呦的房间,无暇多看,她的注意力都被床上的身影攫取。
鹿呦躺在床上,盖了条轻薄的空调被,睡相看着安稳,额上却是沁出了细汗。
刘姨拿来一杯水,杯口冒着袅袅热气。
月蕴溪摸了杯壁:“太烫了,有凉水么?”
“没呢。”
刘姨又拿来一个杯子,两边兑了几轮。
月蕴溪试了其中一杯水,觉得温度可以,才拆开药盒抽出铝箔板。
期间,奶奶擦了鹿呦的头上的汗,柔声叫醒她:“哟哟,起来把药吃了。”
鹿呦眉头紧皱,闭着眼睛强撑着坐起身,耷拉着脑袋,伸手拿药接水,像没上油的机器,动作迟缓地就着水把药吃了。
吃完,放下水杯,又同放了气的气球一般,瘫倒回床上。
月蕴溪拆开退热贴包装,俯身,轻柔地撩开她额前的碎发。
手猛地一僵。
鹿呦柔软的脸颊正轻轻蹭在她掌心。
月蕴溪的神经仿佛一根被揉拨的琴弦。
鹿呦迷糊呢喃:“奶奶,去睡觉,别管我,我过会儿就能好。”
月蕴溪蜷了蜷指尖,哑声应“好”。
奶奶听见声,没听见内容,问道:“她说什么呢?”
退热贴一贴好,鹿呦的头便歪向了另一侧。
月蕴溪手收握成拳,仿佛这样就能紧紧抓住残留的体温。
直起身后,她对奶奶轻声道:“让您回去睡觉,别太担心她。”
奶奶眼中泛起心疼,随即想起来,对月蕴溪说道:“哦对,这大半夜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月蕴溪看了眼鹿呦,斟酌说:“您身体不宜劳累,更不能熬夜。刘姨得照顾您,也需注意些。还是我留在这照顾,你们都去休息,等呦呦的烧退了我再走。”
奶奶摆手:“这怎么行,这,这太麻烦你了!”
月蕴溪递了个眼神给刘姨。
刘姨连忙挽着老太太的胳膊附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就听月老师的吧。”
犹豫半晌,奶奶勉强同意了。
刘姨搀着奶奶出去,转身将门轻轻带上。
从越来越小的门缝里,奶奶瞥见到月蕴溪坐到了床边,牵握住她的手,揉捏拇指下方的鱼际穴的位置,不由顿了一下。
刘姨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放心吧。”
奶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屋里只能听见从外面传来的雨声,嘀嗒敲打在玻璃上,凝成水路蜿蜒而下,滂沱的,潮湿的,像藏不住的秘密从阴暗处渗漏进光影的缝隙。
鹿呦觉得自己像被放在热醋锅里蒸煮,身体发热,筋骨酸疼。
直到感觉到有人在按她的鱼际穴,似梦非梦,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握住她的手,素净纤长,隐约又看见银色的眼镜边框。
她疲乏地闭上眼,委屈低喃:“我好难受啊妈妈……”
月蕴溪的手顿住,好一会儿才继续。
捏了一阵,月蕴溪起身抽出酒精湿巾,给鹿呦擦拭。
不知道是第几次用手背试体温,月蕴溪感觉没那么烫了,拿了体温计过来。
稍稍迟疑,扯开鹿呦睡裙的领口,将体温计探了进去。
手无可避免地碰触到柔腻,等待“滴”声响起的几十秒显得无比漫长。
体温显示在36.2。
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归了位。
怕再复烧,月蕴溪守在床边没离开。
调暗的灯流转着淡银,像夜色中的满月,照着鹿呦沉静的睡颜,弯翘的睫落下扇形的阴影。
月蕴溪眼底卷着炙热灵魂的余潮,就搁浅在那一小片阴影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雨声中。
又量了次体温,确认没再烧起来,月蕴溪才从卧室出去。
关门很轻,但奶奶记挂鹿呦,睡得很浅,撑不住闭眼前还嘱咐了比熊听着动静叫醒她,小比熊精得像人,支着耳朵细听出脚步声,立即低叫了声。
奶奶揉揉眼睛,起身穿了拖鞋出去,见到月蕴溪,压着声问:“烧退了么?”
月蕴溪也以气音回:“两点多就退了,也没再烧起来,放心回屋睡吧,我回去了。”
奶奶说着感谢的话将她送到玄关。
外面还在下着雨,月蕴溪没让老人家多送,撑开雨伞,还是老样子自行穿过庭院出去。
关上庭院门,她偏过头看向信报箱,原地站了一小会儿,走上前。
伞挡住了路灯的光,把人与信报箱都笼在阴影里。
箱门被拉开,一张信封原封不动地躺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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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九点,鹿呦睡醒过来,吸了吸鼻子,有点不通,喉咙一吞咽就疼,但也不算严重。
捂了一晚上汗,感觉自己都快发酵了,起床先去洗了个澡,洗脸时瞥了眼手掌鱼际穴的位置。
真是烧糊涂了,能把奶奶认成那人。
打开手机看了眼,昨天给月蕴溪转账被退了回来。再转过去显得很不领情,鹿呦只能作罢。
从房间出去,走到客厅,奶奶捏着体温计和她迎面撞上:“醒啦,来,再测个体*温。”
鹿呦乖乖量了体温,递给老太太看:“喏,不烧了,咳咳。”
奶奶松了口气,转头叮嘱刘姨道:“等会儿把蕴溪送的润喉糖,还有维生素那些拿出来,再去药店备点药,买瓶止咳糖浆。”
“好勒,记下了,先来吃早饭吧。”刘姨端了砂锅上桌。
“昨天幸好有蕴溪啊。”奶奶挽着鹿呦往餐桌走,“回头你得好好谢谢人家,看是送些礼呢还是请人家吃饭,下那么大的雨,送药过来不说,还照顾了你大半宿。”
鹿呦有点懵:“昨晚是蕴溪姐姐照顾我的么?不是你和刘姨?”
刘姨盛了碗粥递放到她面前,解释说:“家里没有退烧药了,月老师推荐我来时叮嘱过我,有事解决不了就找她。我就打电话给她了,她来送药,担心你奶身体扛不住,让我也留着精力,所以就没让我们照顾,自己留下来照看你的,到凌晨三四点才走。”
鹿呦双手虚扶着碗壁,垂下眼睫,视线落在手掌处。
粥的热度似有若无地烘到掌心。
月蕴溪这人,真是太细致妥帖了。
她一心想早点把人情还了,却是又欠下一个。
门铃兀地响起,鹿呦起身去看了眼可视屏,见月蕴溪在庭院外,她按了开锁,随后打开门。
屋外雨雾朦胧,周围的一切似都黯然失色。
透明伞下的月蕴溪,一身棉麻质地的灰白色衣裙,气质更显清冷出尘。
月蕴溪走到廊下,停步问:“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咳咳。”
鹿呦手抵着唇轻咳,来不及说感谢的话,缓了些想说时就见月蕴溪伸手递过一袋水果,愣了下接过。
“谢谢。”
又是一阵咳嗽。
月蕴溪提醒说:“纸袋里有药。”
鹿呦闻言朝塑料袋里看,确实还有一个白色纸袋,她提溜出来敞开。
里面有感冒药、布洛芬、止咳糖浆、鱼腥草口服液、甘草片、退烧贴。
“喉咙疼的话可以喝鱼腥草口服液,里面没有鱼腥草味。”
鹿呦点头:“好的。”
“昨天的伴手礼里有润喉糖和复合维生素片,可以拿出来吃。”
鹿呦再次点头:“好的。”
“回去吧。”月蕴溪一顿,语气更加认真,“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
鹿呦头点到一半,卡壳定住。
雨声混着温声叮嘱响在她耳边,塑料袋勒在手心,加深了先前的感慨。
“好,谢谢蕴溪姐姐。还有,昨天真是太麻烦你了。”鹿呦抿了抿唇,“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她考虑是等感冒好了请吃饭,还是换成送礼的方式还人情更好。
月蕴溪先开了口:“不用客气,我也要麻烦你一件事。”
鹿呦立即道:“你说。”
“下周我要做东请两位前辈吃饭,但选不出合适的餐厅,能不能帮我选一家?”月蕴溪声色皆柔,“如果能带我踩点试吃就更好了。”
鹿呦微勾起嘴角笑说:“这哪是麻烦,我本来就欠你一顿饭,算上这次,合该请两顿才是。你定个时间吧,什么时候需要?”
眉梢眼角漾开的笑意,像雨后现出的彩虹,让人忍不住驻留目光,又怕在明目张胆的视线中暴露太多。
月蕴溪克制地调整了下握伞姿势,伞面垂下一些,遮了视线,也敛了眼中所有神色,好的,与不好的。
她问:“这周日你有空么?”
第5章
鹿呦犹豫道:“有空是有空,不过可能那会儿我感冒还没好,怕把感冒过给你。”
“没关系。我体质还不错的。”
这话倒不假,甚至有点自谦了。
鹿呦记得小时候属她最脆皮,三天两头生病,其次便是陶芯,换季就感冒。奶奶刚来城里住时让她跟着月蕴溪一起晨跑,但她懒,起不来。
自律人的体质不是还不错,是格外好。
鹿呦:“那……中午还是晚上?”
月蕴溪眸光微动:“晚上,白天要跟乐团在大剧院排练。”
鹿呦顺口问:“排练到几点?”
“六点。”月蕴溪说,“五点半以后是公开排练时段,刷身份证就可以进场,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听听。”
鹿呦垂眸盯着左小拇指上的尾戒,抿了抿唇。
月蕴溪攥紧了伞,像在揪住自己隐痛的心脏。
“不用给我答复。你可以在大剧院先看下介绍,感兴趣的话就去,不想去也没什么,你自己随心决定就好。”
鹿呦撩起眼,愣了下。
因为最后月蕴溪抬伞看她的眼神,不是同情,而是一种隐忍的温柔。
身边绝大多数知道她断指的朋友,只要面对她都会有意避开钢琴、音乐会的相关话题,比她本人还敏感。
大约是他们的共识——对一个从四岁学琴,弹琴到十四岁,被老师夸过有天赋,获奖无数,却断了小指的人来说,这些话题太过残忍。
却忘了,她现在是名钢琴调律师,从未真正甘心把钢琴放下过。
鹿呦弯唇笑道:“到时候没事的话,我就去。”
月蕴溪眸中水光一漾,回得轻软:“好。”
与鹿呦告别,月蕴溪走出了庭院,拐回家时经过信报箱,目光一触即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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