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密集地拍打着玻璃窗,“梦”里的一切越来越清晰。
快抵达时,他的手指终于可以动了,也有力气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他其实很想对祝知希说,我知道死亡大概是什么感觉了。
但他没说,临时换成了下一句:“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个梦,梦里它回来找我了。”
祝知希抓住了他的手:“你说雪球?”
傅让夷点点头。
“到了。”李峤解了安全带,扭头,“小祝,你脚边有伞。”
三人下了车。在加强针的作用下,傅让夷逐渐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能独立行走了。祝知希为他打伞,他很不适应,主动接过了伞,走了几步,伞面就开始倾斜。
但祝知希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没有发觉。
李峤快步走在前面,和门卫沟通了一会儿,做了登记,领着他们进去。
校园里的风景罩了一层雨幕,变成朦胧潮湿的青色调,除此之外,和过去几乎没有分别。傅让夷对这里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有几分厌恶,因此毕业后,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他们沿着湿润的路途向前,一步一步,穿过教学楼的长廊、林荫路,踩过深深浅浅的水洼,来到他最抗拒的单人宿舍楼,最后,停在了宿舍楼下的垃圾桶旁边。
这里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挡住了不少的雨,当初的雪球就是因为躲在这里,才没有完全被雨水淹没。
“我来了。”傅让夷抱着小小软软的小狗身体,轻声开口,“是我。”
忽然间,树下起了一阵风,雨丝倾斜,傅让夷黑色的裤腿也动了动,牵扯出不寻常的褶皱。
他感到一团融融的暖意,靠近,最后盘在了他的脚边,一点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重量,啪嗒一下,搭在他的鞋面。
傅让夷蹲下来,将雪球的身体放到快要接近地面的位置。
耳边是梦里的声音,再度出现。明明他在梦里愉快地和雪球玩耍着,做着从未陪它做过的事:丢飞盘,拔河,抱着他轻柔地抚摩,揉搓他的耳朵,可雪球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却都是难过的、焦虑的。
[小狗的灵魂和身体分离太久了,记忆快要消失了,我好想来找你们,可是迷路了,我走了太久的路了,爪子磨破也找不到你……]
[可是我感觉到了,你好痛,快要死掉了,所以我拼命想办法,终于联系到你了。你怎么会这么痛呢?为什么?我真的好着急,怎么办怎么办……]梦里,大草坪上的小狗急得团团转。
[糟了……我的记忆都要消失了,我也要消失了,你现在能不能来找我呢?就在你一开始找到狗的地方,你记得的,对不对?]
[你来找我,好吗?你快点来。不要哭。]
手掌搭建的巢穴里,沉睡的小狗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小狗已经活够了,你不要痛,我把他留下来。]
作者有话说:
雪球本来已经没有力气了,也因为记忆剥离渐渐地变成游魂小狗,可是一察觉到傅让夷巨大的痛苦,耳朵一下子支楞起来,突然打起了精神,想办法给爸爸托梦,让爸爸去找他,呼哧呼哧跑到最初见面的垃圾桶旁边,乖乖等待。
第一章,还有前几章,雪球都是在垃圾桶旁边被发现的。
第78章 命运归位
灵魂归位后的雪球恢复了正常,乖乖窝在傅让夷的怀里,摇着尾巴舔他的手。
它吐着舌头,虽然有些气喘,可看上去非常幸福。
“这不会就是你以前上学时候捡到那只小狗吧?”李峤不太敢认,“是吗?都长这么大了?”
傅让夷点了点头。
“真的?”李峤的脸上浮出一丝惊喜,摸了摸小狗的头,“那你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也喂过你呢。”
摸完之后,他叹了口气:“那会儿我们都没来得及给它起名字,就叫他小狗。”
傅让夷垂着眼:“他叫雪球。”
“雪球?”李峤笑了,叫了几声,小狗听见,尾巴摇得更欢了,“真可爱,你现在岁数不小了吧?我俩都这么大了。小时候你吸奶瓶可有劲儿了,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是只长寿小狗。”
祝知希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原以为找到了雪球,自己会如释重负,毕竟这意味着自己不必再惴惴不安,一切可以恢复正常。
可现在的他却并未如此,心依旧沉甸甸的,有些难以接受。
原本他早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如果提前的死亡无可避免,他就要好好地享受最后一秒,一行一行划掉遗愿清单上的内容,给爱的人留下最后的叮嘱。
他甚至很多次,对着手掌心,在心里与雪球交谈。
[如果说,我们的寿命真的交换了,你能不能回来陪着傅让夷呢?他以前救过你,是你的小主人,他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这个要求会不会有点过分?因为你之前是婆婆养的嘛,如果你讨厌,就偶尔来看看他。他真的是非常善良的人。]
[再过几天,你就会变成世界上最幸运的小狗,别的小狗朋友都只能陪主人十几年,你可以活很久哦。希望你的病也能痊愈,癌症很痛的,我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的寿命原本有多久,你能看到我的倒计时吗?希望久一点。我很怕他会过度伤心,做出傻事,因为他以前就做过,哦对,你记得多舔舔他的手臂。你呢,经常装一装病,这样他就会很担心你,想到要好好照顾你,就不会舍得离开了。]
这些话,他并不知道雪球是否能听见,但还是一股脑说了出来。偶尔他也会想,这些心愿,对一只小狗来说是否太过沉重?雪球已经做了太多太多。
因此,在昨晚写信的时候,祝知希又在心里,将那些叮嘱都撤回了。
他把脸埋在左手手心,只给雪球留下了一句话。
[好狗狗,你是最好最好的狗狗。]
可现在,雪球的灵魂回到身体里。祝知希很恍惚,那一缕小小的灵魂在他身体里寄住了几十个日夜,在的时候无知无觉,可离开的那瞬间,他却真切地感受到失落。
雪球的生命被具象化成他眼中的数字,一分一秒,不断流逝,他看得好清楚。他是唯一一个看得如此清楚的人。
如注的雨势逐渐变小,变得淅淅沥沥,好像痛哭的人逐渐失去气力,最终只能微微啜泣。他的手机响起,是梁苡恩打来的电话。校外人员无法进来,他们三人带着小狗出去,回到车上,等待汇合。
小羽是以人形现身的。在看到雪球的时候,他就轻声说:“时间不多了。”
李峤是这其中最懵的一个:“什么时间不多了?”
傅让夷看了他一眼。
他现在觉得自己精神失常也就算了,别到时候看到超自然的现象,觉得自己也不正常了。
于是他很生硬地提要求:“李峤,我想吃学校北巷里面那家桂花米糕。”
李峤一脸莫名,不过很快,他又露出看自己病患的那种虚假但也没办法的笑脸:“你确定还开着?这么多年了。”他说完又嘀咕了一句,“你以前也根本不爱吃啊,都是我在吃……”
傅让夷却说:“那我自己去买吧。”
“哎哎哎,我去。”李峤叹了口气,解开安全带,下车前对祝知希嘱咐道,“看好你老公啊。”
“嗯。”祝知希点头,又忽然降下车窗,在忽然间变嘈杂的车厢里,对李峤大声说了一句谢谢。
李峤撑着伞,低头站在原地拿出手机,打了什么,又回头,冲祝知希扬了扬手机。
没多久消息就传送过来了。
[木子山乔:真的得看好他。我刚刚和主治医生也聊了一下,问了问他信息素紊乱的状况,他没准儿真是我说的那种情况,AB之间的反标记现象。]
祝知希盯着那一行字,更是心事重重,但很快,小羽就开口,对他说:“握住雪球的左前爪。”
他没有立刻照做,而是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倒计时。
[1天23小时01分23秒]
然后,他微笑着对雪球说:“雪球,握手。”
雪球一听到指令,立刻将自己的小爪子放在了祝知希的手上。它睁着黑溜溜的眼珠,微微张着嘴,吐着舌头,好像还在笑。肉垫小小、软软的,很暖。
莫名其妙地,祝知希忽然鼻尖一酸,抿住了嘴唇。傅让夷察觉到了,抬起左臂,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肩。
当初在那个雨夜,在派出所附近的垃圾桶旁捡到他时,也是这样。祝知希还记得那一幕,他轻轻地握住了雪球的爪子。
“它还记得吗?”祝知希问,“我捡到过它。”
小羽却说:“记忆是附着在身体上的,它的灵魂和肉.身分离了好几次,也分开太久,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记忆了。”
“时间不多了。”他说,“得尽快换回来。”
一旁沉默的梁苡恩忽然问:“你的力量够交换吗?”
小羽看向他,没立刻回答,但最后还是说:“差不多。”
梁苡恩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很安静。
但小羽却轻声道:“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我需要负责。”
这话听得祝知希差一点要松手:“你会因为我们死掉吗?”
小羽摇头,宽慰他:“放心,我们不是生命体,没有死亡的概念。”
最后,他没能说出口,将剩余的话改成心声,只对梁苡恩一个人开口。
[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你可以给我力量,力量的来源到底是什么?我只告诉你,和延缓倒计时是一样的原理。我没有骗你。力量的来源是爱。所以小恩,谢谢你。]
就在这瞬间,火种般的光芒出现,从一个小小的点,不断扩大,就在祝知希的手和雪球的爪子之间。金色的光芒很快就笼罩了整个车厢,将这里的每一处都照得亮堂堂、暖融融。眼皮变得有些沉重,祝知希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雪球也一样。人类的发丝和小狗的毛发都向上飘动,仿佛和风自下而上拂过,尘埃轻盈地飞舞。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忽然变得模糊,像是有人关上了窗,雨水落下的声响被隔绝在外。渐渐地,雨停了,他不再能听到这折磨人的声响。
可就在这一秒,他眼前竟然闪过无数个画面,视角很特殊,和他平时看到的世界非常不同,很矮、很低,一双双脚步密集地朝他走来,斑马线从未那样近,草丛高得仿佛树丛,蓄积的水坑像一小片湖泊。
很快,一双脚步在他眼前停下,蹲下来,伞柄落在了地面。视野忽然上移,他看见了最熟悉的脸孔,比现在稚嫩许多,没有戴眼镜,但戴着止咬器和颈环,眉宇间透着些许忧郁,看上去并不快乐。
是少年时代的傅让夷。
“还活着……”他眉头微微蹙着,拇指擦拭过来,视线变清楚了些,”你是老鼠吗?”
这是走马灯?
祝知希忽然明白,原来到最后,雪球留下的记忆只剩下这一幕了。
到最后,傅让夷的脸也逐渐模糊。金色的光芒湮灭了,车厢恢复成之前的模样。他们也是。
祝知希睁开眼,雪球依旧朝着他兴奋地摇着尾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视野里、左手掌心之中,那跟随他一整个冬天的倒计时消失了。
一只手伸过来,指节拂了一下祝知希的脸。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流泪了。
“好了。”小羽低声说,“现在倒计时回来了。”
祝知希张了张嘴,正要问,小羽就先一步回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剩下的时间,没有清零。它能看到的。”
话音刚落,雪球就呜呜了一声,然后继续吐舌头微笑。交错的命运就这样归位,平静得像一场最普通不过的梦。
雨彻底停了,灰蒙蒙的云层微微散开,天空中浮现出一道很淡的彩虹。李峤也恰好回来,手里拎着两大袋热腾腾的桂花糕,脸上挂着笑,还哼着歌。
“算你小子有口福,人家店还开在原地呢,就跟等着你来似的。”他拉开车门钻进来,“老板还认出我了,说记得我特别爱吃这个,没想到还能见面,太有缘分了。”
“你们都尝尝,真的很好吃的,我买的是刚出炉的。”李峤转身把米糕分给他们,“哎那个白头发帅哥,你头发是漂的吗?这得花多少钱?”
祝知希拿出桂花米糕,往嘴里塞了一个又一个,把自己塞得像一只仓鼠,才嚼了几口,他又掉了眼泪。
李峤见了,吓了一跳:“不是,你怎么……”他从中控台拿了抽纸,塞进傅让夷手里,示意他帮忙擦眼泪,“有这么好吃吗?”
祝知希点点头,低下了头,雪球竟然爬到他怀里,试图站起来拜拜,又仿佛想要帮他舔眼泪。
好操心的小狗。
“那我们、我们现在……”他脑子很乱,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该说什么了。
“把它送回去吧。”傅让夷用纸巾轻轻沾他的眼泪,“婆婆找了他那么久,为了它不敢做手术,现在看到雪球回来了,会很开心的。最后的时间,应该留给照顾了它一辈子的人。”
他语气云淡风轻,说完,掰下来一小块米糕,吹凉了,放在雪球面前,直到他的小爪子捧住那一小块,他才转过头,看向窗外。
车坐不下,梁苡恩和小羽还是单独打车。
祝知希扭头盯着车窗外两人的背影。他看到小羽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朝梁苡恩的手靠近,像是试图和他牵手,可即将碰到的瞬间,他的手变成透明,好像消失在流动的空气里。
车厢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个。李峤选好导航,瞥了一眼后视镜,问傅让夷:“你自己不吃吗?”
“嗯。”
“那你让我买。”
“祝知希没吃过。”傅让夷说。
李峤很是无语,也是,小时候就不爱吃的人,长大了怎么会突然想这一口:“……你真行。”
祝知希又开始安静地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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