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说话的功夫,永恒国度又是十年一闪而逝。
容陵行进的背影越来越迟缓,风雪稍微大些,好似就能卷走他清瘦干瘪的身体。
“他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四位大帝都深以为然,唯有紫薇大帝轻声道:“是吗?倒也不一定。”
“不如咱们来打个赌?我赌容陵顶多还能撑十年。”
紫薇大帝倒是爽快:“若我输,我愿独守此处百年,若我赢,诸位给两个小辈一次见面的机会如何?”
“这……”另几位大帝面露惊恐,“万一他们见面后,丹卿想跟容陵离开,我们能拦得住他吗?”
紫薇大帝挑眉一笑,目光却只落在青华大帝脸上:“看来你们对自己的判断也并没什么信心嘛,算了算了,那干脆就不赌了!反正也不是我非要拉着你们作赌局。”
青华大帝:“……”
激将法虽老套,却总是有用。
四位大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青华大帝终是梗着脖子点头,谁说老家伙们就没有气性血性的?
“成,赌就赌,但我要收回刚才的话,四十年,我赌容陵撑不过四十年,紫薇,你可还愿与我们赌?”青华大帝狡黠地眨眨眼睛,丝毫不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深感羞愧。
“只要青华前辈有兴致,晚辈奉陪到底。”
“哼,永恒国度乃困阵之首,再心志坚定的人,也忍受不住漫长的绝望与孤独,更何况,容陵他现在是凡人。”
是啊,□□的折磨其实都不算最可怕的事。
永恒国度无边无际,与世隔绝。千篇一律的白茫茫世界,有几人能日复一日走下去?
一年,十年,二十年……
迟早会疯的吧!
只要容陵生出一点退意,永恒国度就会自动破碎,然后将他驱逐出境,此生永不能再踏足此地。
紫薇大帝默默望着国度中的容陵。
风雪茫茫,模糊了视线,紫薇大帝眼中飞快闪过一刹那的恍惚。
谁年轻时,不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呢?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曾生出为他/她对抗全世界的决心,但最终,还是在现实面前低了头。
现实啊……
可怕的现实。
水晶球悬浮于半空,看似精巧,内里却是一个偌大的永恒国度。
风霜将疲惫镌刻成纹路,深深嵌入容陵眉心。
他缓缓抬起冻伤的脸,眸中尽是沧桑。
九幽塔里的日子,是不是也如这般寂寥煎熬?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究竟是恩赐,还是折磨?
湿润在容陵眼眶中凝结成冰。
他突然很想丹卿。
前方明明是早就看腻了的冰川荒芜,容陵却好似在那抹雾白中,看见一座遗世独立的高耸玄塔。
容陵忽地笑了,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他向着这座塔,毫不迟疑地迈出步伐,可无论他走多远,那座塔始终遥不可及。
五年、十年、二十年……
转眼永恒国度内过去三十年。
容陵的背影愈加佝偻,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头翁。
又前行一段距离,容陵从怀中取出小刀,一笔一划,在冰面用力凿刻出两个字。
直至“丹卿”清清楚楚浮现在冰面,容陵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怕他会忘记。
终有一日,他会遗忘丹卿,遗忘他此行的目的吗?
不,绝不会。
尽管坚信,但容陵还是有种无以言表的恐惧。
每雕刻一次名字,容陵就在心底默念数十遍,“丹卿”这两个字,从唇齿间划过的那种兴奋颤栗感,就很能让容陵心安。
丹卿,丹卿,丹卿……
整个永恒国度,充斥着满满的“丹卿”二字。
它们被雪掩埋,被冰覆盖,却永恒存在。
事实上,从踏入永恒世界的第一步,容陵就知道,他被困在阵法中。
五位大帝不愿与他正面对抗,所以采取这种方式,试图令他知难而退。
无论外面过去多久,至少陷在永恒国度的容陵,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漫长时间的流逝。
凡人从年轻到衰老,到底会经历什么?
脊背逐渐佝偻?五感越来越迟钝?记忆日益混淆杂乱?到最后,甚至再记不住非常重要的人和事。
那种无助绝望害怕的滋味,就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同时啃啮着脑子,逼你哭泣,逼你软弱,逼你妥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容陵走了六十年。
当人永远都在重复做同一件事时,属于这具躯体的很多本能,会比正常人退化得更快。
六十年,已是许多凡人长长久久的一生。
容陵老了。
衰老的每一个器官,都拖拽着他不断向深渊沉沦。
就像年少的孩子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总有无数的梦想与憧憬,但暮年的老人却很容易伤感沮丧,因为他们的身体再也承受不起。
为何人人都向往成仙?
大抵这就是最原始最根本的原因。
一个样貌分明还英俊倜傥的年轻男子,在冰天雪地踽踽独行,饱经风霜的脸,弯驼佝偻的脊背,沧桑却隐隐透着光亮的眼神。
这幅画面,怎么看都有些滑稽怪诞,令人生笑。
可没有人想笑。
几位大帝站在水晶球前,面色各异。
或许有钦佩,有不忍,但……
“紫薇,你快看,天上飞的那是什么?”青华大帝猝不及防的一声大白嗓,把氛围破坏得一干二净。
紫薇大帝下意识顺着青华指的方位望去。
就在这一息之间,青华大帝指尖忽然祭出一缕光,白光悄无声息遁入水晶球,顷刻幻化作巍峨冰山,它们如高耸巨物般,矗立横档在容陵身前。
紫薇大帝:“……”
另三位大帝老脸一红,左右装忙。
紫薇大帝抽了抽嘴角,都好几十万岁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使诈?为了赢,当真老皮都快要挂不住了。
偏偏青华大帝还振振有词:“永恒国度早就该施加一些困难与阻碍了,对吧?”说着,用眼神疯狂暗示,向另三位盟友请求支援。
紫薇大帝将视线投向水晶球内,懒得搭理他们。
巍峨冰山下,容陵一袭素衣,渺小如沧海一粟,不仔细看,压根不能从冰原中找出他身影。
巨山平地拔起,摆明有意阻拦。
容陵怔了怔,并未露出沮丧崩溃的表情,只思考短短片刻,他动了。
找到一处适合攀爬的位置,容陵四肢并用,艰难地开始往上攀登。
冰很滑,凸出的菱角很尖锐,一不小心就会割破手掌。
一路往上,冰山宛若开出一朵朵迎风怒放的红花,那么的殷红艳丽,竟为此处增添出几分诡异的生机。
“还有三年。”紫薇大帝突然出声,提醒看呆了的另四人。
青华大帝抿直唇角,三年吗?不过是六个呼吸来回的时间。
可永恒国度里的三年,到底是多长时间?
容陵能在这三年攀爬多高?又会摔下来多少次?受多少次伤,流多少血?
“他真的一次都未生出过退缩之意吗?”青华喃喃自语,“永恒国度虽是虚拟世界,可他所感受到的饥饿与痛苦,只会比现实多,而不会少。”
青华在这一刻甚至生出一种预感,只要永恒国度存在一日,容陵就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他低估了容陵的意志与决心。
或者说,身体会衰老退化,但爱不会是吗?
……
还剩两步,就能成功登至冰山顶。
容陵早已麻木的身体和心灵都为之一振,这两步重如千钧,最难也最轻松。
终于,容陵站在了冰山之巅。
此刻的寒风,都似春风般温暖。
容陵正要揉揉颤栗不止的双腿,眼前画面一晃,场景陡然转变。
冰山全部消失无踪,一马平川的冰原上,五位大帝比肩而立,就站在他前方。
但容陵此刻眼中所看见的,唯有那座孤独的塔。
不知不觉,容陵已泪流满面。
他拖着步伐,视若无睹地越过五位大帝,直挺挺往前走,宛若被妖精蛊惑的俘虏。
青华大帝颇有不忿:“目中无人,哼!”
倒没有再刻意为难阻拦,只嘴上不饶人,“这下好了,塔里的那个源族人肯定会跟容陵走。我们这帮老伙计拦得住吗?”
紫薇大帝笑道:“拦是定要拦的,至于能拦住与否,谁知道呢?”
青华瞪他:“听君一席话,真是如听一席话啊。”
“……”
这是梦吗?
应该不是吧。
容陵高兴得快疯了,但离九幽塔越近,容陵心中就生出一股疑似近乡情怯的恐慌。
他反而不敢再向前。
容陵的脑子很乱很空。
永恒国度里的七十年,让他思绪变得紧巴巴的。
幸好,容陵身体仍有一种近乎于直觉的勇敢,它义无反顾推开门。
竟然也真的一推就开了。
风雪纷纷倒灌进九幽塔,带来凛冽而熟悉的故人气息。
第174章
如果你已经习惯黑暗, 还会想要拥抱光明吗?
三年九幽塔生活,在丹卿眼里,虽谈不上悲苦煎熬, 但也谈不上喜欢。
悲与喜之间,一定有一种微妙的平衡。
此时此刻,丹卿尽量用这种介于悲喜之间的情绪, 去看待出现在他面前的容陵。
皑皑冰雪勾勒出容陵深邃分明的轮廓, 他似乎想笑, 又似乎要哭, 那双明净黑眸像被雪水洗涤过,有一种剔透的澄亮,里面填满了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秋日的诗,还有冬日的暖阳。
世间四季, 在容陵眸中盛放得淋漓尽致。
丹卿恍恍惚惚,仿佛看到容陵站在五色斑斓中,朝他笑得轻快。
“啪嗒”,那个名为“平衡”的匣子,突然在丹卿心中传出微弱的破碎声。
所谓的情绪,在这一刻, 出现了久违的起伏。
变化意味着不可控, 也意味着不稳定, 丹卿害怕情绪起伏得越来越汹涌, 所以他几乎没过脑, 下意识便问:“你怎么会来?”
这句开头, 委实称得上失败。
果然,容陵清凌凌的眸子立即蒙上一层雾霾,他竟也不说话, 只静静看着丹卿,一向强悍理智不会让自己处于弱势的男人,竟也会流露出那样委屈隐忍的神情。
丹卿有些心虚,同时丹卿也确定,他并不想轻易改变现状,也不想再掀起任何不必要的风浪。
“其实我过得挺好的。”
丹卿知道,他又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容陵眼底沁出的那一片心疼与柔软,并不是他的目的。
“也不是很好,但我认为至少不算糟糕……”
越补充越凌乱,越难以阐释他本意。
丹卿终于悲哀地意识到,从容陵踏入九幽塔第一步,他就已经落于下风。
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无论你如何隐藏,却怎么都掩藏不住。
整整三年,丹卿努力放空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欲无求的佛子,又或是空中一粒尘埃,树上一片绿叶,总之,他可以变成任何人任何物,唯独不会是他自己。
原来从没放下。
也放不下。
但丹卿至少可以用放得下的表象去欺骗自己,只要容陵别出现在他面前。
偏偏他还是出现了。
这三年,他究竟可曾期待过容陵的出现?
丹卿居然不敢深想。
气氛莫名压抑,容陵却似一无所知。因为他很开心,如果非要形容这种心情,就好似贫瘠到绝望的土壤,忽然开出一朵充满生机的花,这朵花的名字叫做“希望”。
容陵在丹卿脸上看到了“希望”。
直到这一刻,容陵总算能卸下心底所有恐惧与忐忑。
原来丹卿并不抗拒他的出现,这比什么都令容陵感到兴奋。
一路舟车劳顿,一路疲惫与艰辛,在这一刻全烟消云散。
容陵近乎贪婪地痴痴望着丹卿,满足地笑了。
慢慢地,容陵向丹卿隔空伸出手,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渗出春夜的水,“丹卿,我来接你了。”
“我来接你了……”
容陵无意识地重复一遍,两遍,三遍,仿佛在说一句亘古不老的誓言。
他嗓音婉转低沉,不疾不徐,情意充沛,拥有足以蛊惑人心的力量。
有一瞬,丹卿差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但丹卿没有动,他缓缓偏开头,不看容陵:“你不应该来。”
容陵发光的眼神瞬间黯淡,他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但他仍定定望着丹卿:“是吗?可我这次不想放弃。”
丹卿眼眸低垂,他固执地摇了摇头,语气冷静,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容陵,当喜欢不仅仅只是喜欢,而变成一种负担,你与我还有必要负重前行吗?”
许久,容陵才艰涩启唇:“你还是不想跟我走,”又卑微地近似于祈求,“决定了?确定了?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了?”
丹卿沉默良久,始终不能将拒绝的答案说出口,最后,他幅度极轻地点点头。
这个动作仿佛抽光丹卿全身气力,眩晕感铺天盖地袭来,丹卿只能死死抓面前的梁柱,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一片浑浑噩噩中,丹卿恍惚听到了容陵的回答。
丹卿有一瞬的不可置信,他心脏仿佛被谁硬生生揪起,极致的疼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容陵如此轻易又洒脱地妥协,他本该高兴,为何他却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丹卿,诀别之前,你要不要再好好看一眼我?”容陵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他用一种淡然疏离的语气,极平静道,“你应该仔细看看的,看我的仙根可还在,看我的神魂可还在,看我的灵脉可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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