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姞来到疗养室时没有看到外婆,在附近兜了一圈才看到外婆蹲在湖边烧纸祈福。
外婆的老家有在固定节日里烧纸的习俗,哪怕后来她到了疗养院也没有搁置下她的祈福仪式。
常姞走近之后,听到外婆一边念叨着:“拜神拜佛拜慈悲,求神求佛来解围。保佑我孙女常姞万事安康,一生顺利……”,一边将纸张丢进炉火摇曳的铁桶里。
外婆苍老的声音轻轻地飘散在风里,和炉火一齐走向宿命般的熄灭,她的目光和皮肤上的褶皱一样又深了几分。
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纸张被接续扔进铁制炉桶里一一焚烧,常姞站在一旁看着炉火摇曳,看着纸张上印着的花果与八仙在火中消失了踪影,只剩下灰烬。
常姞看到世间所有的颜色到最后都只剩下黑色。这种颜色让她感到宿命难违的悲戚。
常姞在一旁安静等待着外婆完成她的祈福仪式,随后才开口唤道:“外婆,我来看你了。”
见到常姞后,外婆眼中的悲伤散去了,露出复苏的笑颜。
常姞帮忙将桶里的灰烬处理好后,她搀扶着外婆回到她的疗养室,室内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药水味。她嗅着这浓厚的药水味,不禁蹙眉问外婆最近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外婆说最近她的关节和天气一样湿冷,时不时就会隐隐作痛,所以一直在贴关节止痛膏。看到常姞担忧的目光后,她又说,没事,习惯好了,大家都这样,习惯了就好。她反复强调着。
此时分明是流淌的春天,常姞却看到窗外的池塘比上次看到的更加干涸,一丛丛褐黄色的野草在风中似被推动的池水。她看见那些残留的野草在风中佝偻了腰,如路过的老人一样,又一年在用力驮着生命的沉疴。
外婆唤起常姞的名字,让她过来吃水果。她挪回了视线,牵起外婆的手,像握住一整个正在干涸的池塘。常姞说好。一种庆幸与悲伤游走于此时,她想牵这苍老的手再久一点。
外婆将苹果削成一朵花的形状递给常姞。
外婆很会削水果,她可以将苹果削成很可爱的形状。在常姞的童年里,外婆经常会削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逗她开心。就像动画片的魔法一样,不同的是,那不是虚幻的存在,而是可以反复咀嚼的现实。
常姞最害怕失去的亲人就是外婆。这个一生坚韧、有生命力的东亚女人,她的一生颠沛不已,经历抛弃、贫苦、背叛、还债与病痛。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她从一出生就被抛弃在田地里,而后被好心人领养,在贫苦中跌跌撞撞地成长;八十年代,她靠种植和养殖还清债款,独自抚养自己的三个孩子长大,并建造起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房子。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和她的房子一起依偎着老去,直到这所她亲手砌起的房屋在灾难中崩塌。
此时她的鬓发发白,皱纹深邃,她的身高又萎缩了几厘米,体重又缩减了几公斤。她的眼睛成为一座疲惫的山丘,裸露着那么多的伤痕,自然的、非自然的。回忆在时光的埋葬下悄然生长成山丘里的一丛丛鬼针草,粘了她一身的毛刺,拔都拔不完。
如今的外婆不活在进行的时间里,她活在反复的回忆里。
常姞看着外婆的身影,想起幼年时自己生了场久治不愈的病,是外婆背着她到处寻医,用她瘦削的身躯驼起了自己孱弱的生命。
常姞又想起外婆被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女们送进了疗养院,她在亲缘关系里逐渐淡化,在社会关系中也被置若罔闻。她所代表的缩影在时代洪流中渐行渐远,她所代表的也正是在被遗忘的群体。她们的存在,是这个时代自行忽略的后遗症。
于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常姞想好了她的参赛作品要画一个怎样的春天。她要画一个正在干涸的春天,她要画一个孤独与病痛并存的春天,她要画一个属于边缘老人的春天。
她要画的不再是春天。
常姞陪外婆在看戏剧,电视里是顿挫的声调在唱着:“春风践约到园林,稍立花前独沉吟……”婉转悲戚的歌声落了一室,外婆蠕动着唇瓣念着“春风”二字。外婆的名字就是春风,她叫常春风。
戏剧看到一半时,常姞蓦然听到有人在敲门,外婆说应该是小桃,最近她经常来疗养院探望她们这些老人,和她们聊聊天,也会问她们一些问题。
常姞打开门一看,就看到了和她有一面之缘的时桃。时桃穿着白色的简约套装,头发半挽起来,给人以一种知性温婉的感觉。
常姞认出了对方,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时桃,之前在拉吧搭讪自己的那个陌生女人。
时桃看到常姞后也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说:“常姞,这么巧,原来常婆婆口中的那个孙女就是你啊。”
外婆从木椅上探过头来,看到时桃后略显雀跃地打着招呼:“是小桃来了,对,常姞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孙女。你们是不是认识?”
常姞侧身让时桃进来,回应着外婆的问题:“我们之前见过,不过谈不上认识。”
“现在倒是可以认识了。”时桃带了一个水果篮放在桌子上,并将膏药递给常婆婆,“婆婆你之前说这个牌子的膏药最好用,我给你多买了一盒。”
闻言,常姞不好意思道:“谢谢,我把钱转给你吧。”
时桃笑着婉拒了,目光却落在常姞的脸上,带着温和的侵略性:“不用,我最近在做一个关于疗养院老人的心理调研,所以经常过来这里,常婆婆帮了我不少忙,是我要谢谢她。”
午后昏沉的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流了一地,时桃常姞在时桃的注视下挪开了视线。
她们陪外婆看京剧和聊天,时间就这么一点点地消磨过去,时桃和常姞之间因为外婆的缘故也熟悉了几分。
从外婆的房间出来后,恰好是傍晚时分,时桃问常姞:“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晚饭?”
常姞念及时桃对外婆的照顾,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好的,谢谢你对我外婆的照顾,去哪里吃?我请客。”
“不客气……去这家可以吗?这家的菜品挺不错的。”见常姞应下了,时桃点开一家餐厅的预约,常姞看到后发现这家餐厅就是苏莳常带她去的那家。
不知为何,一种游走的心虚蓦然从思绪的水面上浮出了一角,常姞有些担心在那里遇到苏莳,或者说是担心苏莳误会自己鸽了她的辅导课却在和之前搭讪她的女生共进晚餐。
“可以吗?”见常姞没有出声,时桃又问了一下,她的声音是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温和。
常姞还是应下了。她摸了一下鼻子,心想:“应该不会这么巧吧,而且也只是吃个晚饭以表谢意。”
可往往事实就是这么巧。
苏莳在工作室忙完一天的工作,发觉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常姞,也没有收到常姞给她说的情诗语音。她倚靠在座椅上,抬头看向白墙上的那只蜘蛛雕塑的眼睛。蓦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觉得习惯确实是一个让人悄然沉沦的东西。
恰好这时明娆打电话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约个晚饭。苏莳应下了。
她和明娆约的餐厅,是苏莳最常去的餐厅,名为“知味”,取自《中庸》的“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明娆从花涧谷离开后就没见过苏莳,之前约了几次都能约出来,一见面就不禁调侃道:“我说,和你约个饭可真不容易。”
苏莳自知理亏,解释道:“抱歉,最近比较忙,忙完美术馆的展品后就在准备夏季新款系列的服装设计……还在给常姞进行一对一的绘画辅导。”
听到常姞的名字后,明娆好奇地问:“那常姞呢?怎么没和你共进晚餐?”
谈到这个,苏莳的思绪夹杂着一分不解的索然,声音低沉了几分:“常姞说她下午有事,今天没有去工作室找我进行辅导。”
“怪不得终于想起我这个朋友了。”明娆话音刚落,就有服务员指引她们前往就坐。
蓦然明娆的目光掠到角落里常姞的身影,看到坐在常姞对面的女人正在给她夹菜,见状,明娆不禁开口说:“我说,苏莳,你会不会被撬墙角了?”
苏莳顺着目光看去,就看到餐厅一角的常姞和时桃。她们坐在一起相谈甚欢,时桃夹菜放进常姞的餐盘里,并为她撩起散落在一旁的发丝。
不知为何,这一幕在苏莳的眼中慢倍数地进行着,每帧画面都如同被困在树脂里的昆虫,挣扎着在她的网膜里烙上重影。
苏莳的记忆力向来很好,她记得之前在BodyElectric时桃和常姞要过联系方式。也记得当时常姞并没有给,那现在呢?又算什么呢?
苏莳解释不清为什么自己的内心深处会有一股隐秘的情绪在悄然蔓延着,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情绪,那是她不想深入探究的情绪。这股情绪会蜿蜒成她理性堡垒的一道裂痕,盘踞着一条蛇的形状,给予她关于危险的警惕性。
分明她才是掌控着关系船舵的船长,她如此自信地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切和不想要的一切。那么此时,她又在不安什么?在烦躁什么?在嘲讽什么?
苏莳过了一会才缄默地收回目光。她看到餐桌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十三枝玫瑰。她想起维多利亚时代秘密花语手册记载——第十二朵玫瑰表忠贞,第十三朵玫瑰意味着背叛。
于是,苏莳问自己——她所恐惧的是背叛吗?
不,她恐惧的是刚升起就要掉落的希望。是旗帜被风吹落的希望,无声地升起,无声地掉落。那是她对爱仍抱有的一丝希望。
她如此清晰地知道答案。
第28章 你再哄哄我,就不难过了。
常姞对时桃正在进行的心理调研很感兴趣,她们一边吃饭一边谈论着关于边缘老人的这个社会议题,一时之间竟聊得比较投入。
蓦然,时桃朝常姞的方向拉近了距离,并抬手撩起常姞不经意间散落的发丝,当指尖掠到常姞的皮肤时,常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
常姞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当她侧身看去时却没有在那个方向看到任何身影。
“怎么了?”时桃看见常姞的动作后如是问道。
“没事。”常姞回过头,觉得或许只是一场虚幻的错觉。
常姞心神不宁地拿出手机给苏莳发了条消息:“姐姐,今晚我可以去找你吗?今天的情诗想亲自念给你听。”
在同个餐厅另一个角落的苏莳看到消息后,她的指尖顿住了,镜片下的眼睛看不清神色,过了一会,她输入文字回道:“可以,待会吃完和我说。”
看到回复后,常姞拿着手机的手不禁捏紧了一下,察觉到刚才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应许就是来自苏莳。而此时姐姐正在餐厅的另一角看着她。
她会以怎样的心情看向自己?她会觉得自己被欺骗吗?又或者她不会有任何她揣测的心情,毕竟自己对于苏莳而言其实无足轻重,不是吗?
常姞在一片繁杂的思绪里敲下一行字:“姐姐也在这里吃饭吗?”
常姞的眼睛里结满了多疑不安的杂草,她知道她的不安来自于她知道苏莳不爱她。
她在这蔓延的不安中收到了苏莳的回复——“嗯,待会门口等我。”
常姞已经吃饱了,她叫来服务员,抢先结了账。有一种迫切的意愿在催促着她,她想要快点见到姐姐。
“不是说我请客吗?”时桃看着常姞的动作,诧异道。
“是我要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外婆的照顾。”常姞笑着拿起了自己的背包,起身说,“那我先走了。”
时桃也跟着起身:“我送你吧,是要回学校吗?”
“不用了,我等人。”常姞歉意地摇了一下头,随后转身离去。
时桃缄默地看着常姞离去的身影,温婉的目光变得深邃,嘴角也随之上扬。
常姞给苏莳留了一条信息:“姐姐,我在门口等你。”常姞在门口站了一会,就等到了苏莳。
常姞叫了一声“姐姐”,下意识地想要去牵苏莳的手,却没想到苏莳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常姞只握住了一片浮动的空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落寞地抿了一下唇,心里似有陨石坠落,砸在她的灵魂内壁上,留下一阵难言的疼痛。这是苏莳第一次拒绝和她的亲密接触。
就在常姞暗自神伤地伫立在原地时,苏莳转过身来,拉住了常姞的手。她不发一言地牵着常姞来到停车场里她车辆停放的位置。
苏莳拉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看着常姞说:“先上车吧,我们聊聊。”
“好。”常姞坐在昏暗的车座上,听到苏莳问她,
“你是因为什么事情旷了我的课,还是你觉得我的辅导课对你而言没有什么帮助?”
苏莳的声音很是淡漠,常姞翕动唇瓣立即反驳道:“不是的,你的课很有帮助。”
蓦然,苏莳伸出手摩挲着常姞的脸,问她:“那是因为什么?”
苏莳看着踌躇不语的常姞漠然地说:“常姞,我希望我们之间互相尊重、互相坦荡,我不希望自己被卷入任何的情感纠纷中了……而且,我们的关系随时都可以终止。”
车子停在停车场里,旁边的车辆正在启动,车灯透过玻璃窗照进常姞的瞳孔里。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感觉到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浸泡着。
这一刻,她终于直面了她和苏莳之间那脆弱的关系,就像一张草稿纸,随时都撕下来。
而此时,苏莳问她,要撕下来吗?常姞只觉得残忍。
看着常姞的异样后,苏莳将手挪开,放在方向盘上。她蓦然感觉车内的空气有点闷,又或许是此时的气氛。
她将车窗往下按了一些,窗外的风飘散进来,苏莳感受着风拂过脸颊的冰凉,终于能佯装轻快一些地开口:“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在姐姐眼中,我是个不坦诚的人吗?”常姞睁开眼睛,那悬挂的泪水让她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眼睫像沾了露水般在风中轻颤。
这是苏莳第一次看到常姞露出这样的神情,那双向来温和又倔强的眼睛此时像月光下暗自流动的湖水,流淌着那么深的悲伤。
苏莳声音柔和地反驳道:“不是,在我的眼里,你是一个很坦诚的人。”
常姞将头仰靠在座椅上,她的眼睛落在眼前的车窗上,像看着一个透明而厚重的陈旧叙事,她缓缓地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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