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道宗的老人仙欲出言,叶灼飞剑离鞘而出,本命剑杀意凛冽,“咄”一声没入苏亦缜身前的地面,隔断他与众人。
其用意呼之欲出:若有人打断苏亦缜说话,先来试此剑。
苏亦缜垂下眼,看着叶灼的剑。
叶二宫主的剑在护着他。其实在鬼界,这柄剑也护了很多人,甚至,它杀了那些人,护住了整个任人宰割的人间界。持剑的人也许意不在此,但他会记得,很多人也会记得。
“无我”剑漆黑薄冷,锋利至极。但其实,是一柄很美的剑。
一个剑修的为人,兜兜转转,似乎都会如他的剑。
而他也如同太玄剑,欲求澄澈,却有微瑕。为这一丝微瑕,他徘徊已久。终于,苏亦缜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不要遮掩它,不要抹去它,他要面对它。
苏亦缜继续说那些在虚境和鬼界里发生过的事。
名门大派的弟子,又还没有染上云遮雾罩的习气,三言两语,就已经这所有事,说得条理清晰。
说到玉阁神魂化身而出,要将他们永留鬼界。越听,越像可信的言辞。这是上清山做得出的算计。
也正好验证了,上清山为何恰在这时呼唤众人前来攻打苍山。鬼界已经无利可图,而微雪宫的人又再也回不来,那么微雪宫就必被剿灭,灵脉更是势在必得。
算尽天机,不知道可曾算出,微雪宫根本没有灵脉?
“最后,叶道友一剑斩破界障,我等得以回归。”
“?”
一剑,斩破界障?如此互不关联的词语是怎样出现在同一句话里的?
沈心阁却是审视苏亦缜。
剑宗的人怎么也喊起叶道友来?其心必异!
话说到此处,一切应无悬念了。
可是苏亦缜看着面前的剑,又缓缓看过众人,似乎还有话要说。
离渊看着他,亦是若有所思。
“在我心脉中,藏了半条剑脉。”苏亦缜忽然道。
“多年前,都说幻剑山庄为天道不容,幻剑山庄的剑脉夺天造化,致使人间灵气衰微。后来,幻剑山庄少庄主云相奚大义灭亲,又斩断剑脉,天道感其大义,接引其飞升。”
“幻剑山庄的灵脉后来到了何处我不知晓,但那半条剑脉,就在我心中。”
“多年来剑脉藏于我心,并未招致任何灾祸。天地灵气,也未因其而减少。可见,并不是它夺天造化,也并不是幻剑山庄致使灵气衰微。对于此事,吟夜观主在鬼界亦有交代。”
“所以,昔日幻剑山庄被斥为祸根,正如今日微雪宫为魔宫。既如此,云相奚就未必是大义灭亲,至于天道,自然也不是感其恩义,接引飞升了。”
苏亦缜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在众人面前,清清楚楚地说出“幻剑山庄”四字了。而且,说出来之后,他对幻剑山庄,对那一切的印象并没有变得浅淡。
为什么?
因为,出手将幻剑山庄,将云相奚的痕迹抹去的人,已经都不在了。
他们都死在了叶灼的剑下。
那么一切,是不是就可以大白于天下?幻剑山庄几百年冰雪澄明的剑道积蕴,是不是也可以光明正大重现于人间?
“因此,幻剑山庄自始至终,都是一心修剑的正道宗门,从无他意。”
“小苏。”叶灼淡淡道。
苏亦缜一顿。
“亦缜言尽于此。”他面向仙道诸人,深深执一后辈礼。
礼毕,他手指缓缓握紧本命剑剑柄。
“师门养育之恩,亦缜无以为报。”他说。
此话一出,剑宗主和二长老同时色变。
第137章
“然而上清山行事,亦缜实在无法苟同。”苏亦缜道。
“我是弟子,无法左右宗门。但生于世间,至少可以决定此身去留。”苏亦缜道。
手指轻轻摩挲过剑身隐裂,苏亦缜手指离开本命剑,并指抬起。他指尖,灵力如火燃烧。
“亦缜!”
有灵力朝苏亦缜打来,无我剑微动,剑气如涟漪泛起,将其化解为无形。
“师门养育我,已近二十年。一身修为,皆是在上清山修成。”苏亦缜两指点向自己眉尖。
“一切剑法,皆是剑冢中历代前辈所授。”指带灵力,端正点于心口。
“行走江湖,所用资源,所受礼遇,亦皆因我为剑宗之徒。”手指点在紫府。
“今日,离宗而去,皆还师门。”苏亦缜道。
手指放下,一身修为,尽化做灵力散去。虚空中,能感受到那种修为尽废时的波动,像是九重高塔层层陷落,轰然响声惊心动魄。
苏亦缜的身体在原地晃了晃,面上血色尽失。
“我心中剑脉本非上清之物,自有交代。本命剑由铸剑师所赠太曜陨晶炼成,亦与上清无关,此身仅留此二物。”
“从今后,若剑宗有难,亦缜必回。但若事关道宗、主宗,恕不相从。”
说完,一口鲜血终于吐出,摇摇欲坠。
“逆徒,你怎敢!”二长老怒而拔剑直斩爱徒。
修为尽散岂是轻飘飘之事?灵台、肺腑,经脉皆受重创,从今往后又往何处?
苏亦缜不动,任师父发作。
最后,二长老收手,将手中剑当啷摔出。
此举让在场的剑修全都精神一振。剑修的本命剑岂可说摔就摔?此乃大不敬!
就见二长老丢完剑,一脸菜色,转身朝剑宗主拱了拱手。
“亦缜散了修为,我无话说。今日就弃本命剑,随我徒去了。师兄,从今往后,珍重自身罢。”
剑宗主冷眼看他们,断然道:“那便如你与本命剑,就此别过!”
看着苏亦缜,又是冷笑一声:“若是千年前,看你有几条命,还敢不敢自废修为!”
好的不学,就学那叶灼么?百年前,千年前,天道坚固,修炼只讲究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敢这样自散修为,任谁都是一辈子修仙路断!
哪像如今,尽是生出妖孽!
苏亦缜又咳了几口血,向宗主拜谢。剑宗主再不理他。
道宗几个老人仙对视一眼,皆是面色沉重。
此番乱象,又岂是剑宗少了首徒这么简单?本来各执一词,若能有来有回,过上几年也就揭过了。可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宗门倾力培养的弟子,竟然废了一身修为,要与上清山划清界限,再说不清了!
微生弦只是淡淡含笑,看过这一切。
“微生兄。”离渊抱臂看他。
“离渊兄有话想说?”
“无话,只是好奇今日事,你预料有几分?”
微生弦想了想:“一二分罢。”
这样回答,不说叶灼,连风姜都目露冷笑。
情形大不妙,微生弦找补:“三四分,不能再多了。”
没人理他,风姜说:“苏兄伤势,看着严重。”
事已了,叶灼唤回本命剑。逆鳞剑从苏亦缜面前飞回他鞘内。
苏亦缜的目光随着剑,看向高处红衣凛冽的身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叶二宫主,亦是在此处。
其实,见到叶二宫主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有朝一日,终会修为尽散站在此处。求不得天下第一,求得了剑心清明。
“阿姜,带苏兄下去,暂且安置。”微生弦放眼望向苍山云雾,“苍山灵气,是太充沛了些,苏兄若要疗伤,尽管取用。”
说着,又徐徐看众人,面带微笑:“天地灵气,本是天道所生,无处不在之物,非一门一派所有。诸位宗主、掌门,若是灵脉不够用,又能与上清山划得清关系,也可告知微雪宫,带门人弟子迁来苍山,共饮此杯。若是实在路途遥远,也可来信告知,本道长自会将聚灵阵的关窍,传述一二。”
听得此语,道宗人仙终于勃然震怒,罡气激荡而起,声如雷霆传遍苍山:“那云霄大典,诸君就不必参加了!登仙路由上清所开,若与微雪宫为伍,诸君也不必再前来!”
“飞升?昔日,大势在你,今日,天命已不在上清!”微生弦大笑,“用各家灵脉、天地灵气,与上界暗通款曲,换来的飞升资格么?为这,死了多少芸芸众生,灭了多少名门大派?阁下想给,我宫不要!”
他身后道域赫然显现,与道宗人仙二分天下,声音亦是响彻苍山:“今日不妨告知诸君:我乃隐园护道一脉,祖师衡昭、衡明两位护界人。衡昭为分离人鬼两界而死,衡明隐世而终。上界有难,向诸下界取灵脉,用以推演界域之初,重演天道,数位护界人接上界意,于上清山立宗!界域修本不可飞升,从那以后,主宗界域修却可以飞升!”
“本道长言尽于此,诸位若想飞升,先想想上数三百年,三十次云霄大典,三十次登仙路开,飞升之人除去上清人仙,到底有几个吧。”
说罢,也不管此番石破天惊的言语究竟会在整个仙道掀起多少波澜,不管从今往后仙道格局当如何风云巨变,换副面孔,柔声道:“阿灼?”
叶灼抱剑,已在闭目修炼。
“离渊兄?”
天上,横贯天海的墨龙幻身与光芒璀璨的补天石俱已不见,再看月桂树梢头,离渊兄一身矜贵华袍,悠然闲立,手里一颗华光内蕴的石头,在手里抛了抛,又往叶灼身上比了比。
微生弦叹气。
算了,能在场已经不错。
“还有四宫主,五宫主,六宫主。还有少主们。”微生弦笑眯眯地,喊过一遍,拂袖转身。
“回家,种树去了。”
第138章
坑被填上,但山是推不起来了。
叶灼打量那一堆似乎减少很多的山石土木,想起自己剑上有寂灭意,也许无意中把一些山头湮灭了。
微生弦对着那里伤怀凝视半晌,最终道:“堆个坡吧。”
叶灼颇有歉意,用灵力帮忙堆了两下。但他的本命剑不是挖土用的,所以比划两下之后,还是闭目修炼。
丹鼎宗和鸿蒙派与上清山撕破脸皮太过,现今只能和微雪宫为伍,蔺宗主暂时没走,沈掌门也带人留了下来,一道平滑的山坡很快成型。等叶灼结束几个周天,再睁开眼的时候,坡上已经连青草都长满了。
“阴面山崖斜出,种些藤蔓垂下遮住,里面引个灵潭,养些萤火虫,应当别有洞天。”蔺宗主提议。
“如此甚好。”微生弦道,“阳面平缓开阔,待到春暖花开,可以采些山野草果,在此聚食。”
叶灼俯视此坡,听见离渊无端道:“到冬天就是一座雪坡。”
“?”
离渊凝视坡底:“做个雪上舟车,可以从坡顶径直滑下去。”
叶灼:“那你是否还要飞回坡顶,再来一次?”
“那样有失意趣,”离渊说,“可以让风姜兄的两位子侄,拉雪舟上去。”
叶灼转眼就看见那两条灰毛蓝眼的东西正在坡上飞快地你追我赶。
……竟然觉得它们会很乐意做离渊所说之事。
无关紧要。离渊如果实在想滑,他现在就可以把他踹下去。
面前抛来一块流光溢彩的石头,叶灼接了,见是那块补天石。“送你。”离渊说。
石头是不错。叶灼:“凭我处置?”
“自然。”
叶灼:“那先拿去问问夏大师是否想要。”
其中似有隐情。离渊想了想。其实他也就是看见这东西亮晶晶的,顺手截下,上清山五位人仙用补天石祭出五行道域,本就是夏大师用道域牵制,说到底,是夏大师的功劳。
他跟上叶灼,一起到了夏大师面前。夏大师接过补天石,浑浊的目光落在那璀璨的表面,对着天边的晚霞日光静静看了半晌。
最后,眉目缓缓地舒展开来,依然是寻常和蔼模样,笑呵呵地放下了。
“我拿回去,给你们打个剑坠。”夏大师说,“是好石头,也算配得上了。”
这样说,就是自己不要的意思了。
谢过了夏大师,又回到坡顶,离渊问叶灼其中是否有什么渊源。
叶灼记得其中确有一桩公案,当年微生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夏大师入伙的时候,他听过只言片语。那是三四百年前的事。
那时有一娲皇秘境现世,秘境承载了一脉珍贵的炼器传承。
传承秘境本意不在于杀戮,向来死伤不多,何况这方秘境有限制,合体以下的器修才可以入内。
最后进了娲皇秘境的,除去各个门派的器修,还有一些散修。有一个散修叫夏彩衣,是个颇有成就的炼器师,尤以善制法衣闻名。
娲皇是女皇,她是女修。传承寄托于一块五行汇聚的补天石,夏彩衣修的内功,恰也是用五行之气。既如此,她拿到传承应是十拿九稳,拿不到,至少也能全身而退。后来还有从秘境中出来的修士说,那道传承从一开始,就对夏彩衣展现了青睐。
但是夏彩衣没能活着出来,拿到传承的是几位结伴而去的上清器修。传承被拿走,秘境永远关闭了,究竟发生过什么,全都随之湮没。连夏彩衣的尸身魂魄,也都永留其中。
几百年过去,那几位器修有的因故死去,有的寿尽而终,都化尘埃。补天石上传承已尽,流到道宗手中。
“夏彩衣。”离渊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所以,她是……”
“是夏大师道侣。从前他是武修,后来就成了器修,绣法衣。”叶灼道。
离渊听了,久未言语。莫名地,他想起郑观音。想起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若是死不可以生,生者又代其生。
他看向风姜。
风姜料理完了苏亦缜,现在正在坡上巡视灵草。风槐在他身后默默跟着,不说话,目光一直看着他,似乎比傀儡木偶好了一些,风姜说再过段时间,八部轮回的药效慢慢释出来,还会有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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