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叶灼没再出去。
锦明就知道。该掀的地方都掀完了,总能消停一会了。他在北边的深山里盘下来这个古朴玲珑的小院子,又栽了几十株正开花的红梅,一天下来已经收拾得非常美观。甚至还在院门上方,施展精湛的人族书法,为其题名:梅花小筑。
——谁会看?
无人。
叶灼安静下来,就像梅花小筑里根本没这个人一样。锦明竟然有些怀念在外的时候。
闯荡秘境,每天都在生死边缘,最后又活着出来,他修为和神通在这种磨炼下突飞猛进,心境更是变得波澜不惊。那人搜刮秘境宝物的时候,还经常丢几本古籍出来给他,看类型五花八门,但打开一看竟然都很适合他。
以他现在的水准,回到龙族会让其他龙大吃一惊。他不是离渊的大哥,叶灼是他的大哥。
但是透过一层窗户往里面看,朦朦胧胧的红衣身影端坐在案前写字,这侧影何其安静美丽,“大哥”二字实难叫出口。这人在写什么?是不是在给他弟写信。
——叶灼在默写幻剑山庄的剑法。
那都是他曾经记住过,后来逐字逐句忘掉了的东西。那些剑,二十年后他对着离渊又用了出来。到而今,他竟然又把那些烧毁在火中的旧卷一字一句写了出来。
一册又一册垒起来,幻剑山庄的几道传承脉络清晰,无情道的传承也是。道本无错,剑也都是上好剑法,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就此断了未免可惜。
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一天,他像是离那些事彻底很远了,又像是终于走回来,回到那几年。其实一心学剑的日子也还不错。每旬末有长老开坛讲道,说四海风物,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但听过了记下来,后来行走世间,都见过了。
锦明还过来看了一趟,是想学?又不是剑修。果然,那条金龙看清自己纸上内容后,失望离去。
后来叶灼开始整理自己的剑法。写了半册,觉得多此一举。
幻剑山庄的东西写出来,也许有朝一日会有人学。但他的剑法传出去,无非危害他人,走火入魔他又不会赔。于是搁下了,开始读书。
那条金龙有事没事就会来看他一眼,有时候察言观色,若有所思。怎么,还在惦记他们的小长虫吗?活得好好的,他一天灌两成灵力进去,有时候三成,现在每天四脚朝天漂在灵海上装死。
至于能活到什么时候,叶灼也不知道。外面的雪小了。
锦明心中有事,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点眉目。这人族最近脾气越来越差。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锦明觉得这事不能这样。于是这一天入夜点灯,气氛平和,他找到叶灼说,谈谈。
谈什么。叶灼说,还没死。
“我不是说那个。”这人说话怎么这样!锦明一和他说话就气急败坏。
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人间的那个锦明,也不是刚发现墨龙小崽的那个锦明了。叶灼其人,他已经渐渐清楚。这样一个人,龙崽,这两者联系到一起,会让他不禁扪心自问,这个龙崽,真的是他们龙界可以左右,又左右得了的么?
叶灼:“那谈什么?”
谈什么,锦明已经胸有成竹。他终于想起自己来人间的初衷是要把这人绑回渊海。
“你和离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锦明道,“不妨和我说说。”
叶灼:“无。”
“那是他惹到你了?”
“没有。”
“那你惹到他了?”锦明嘀咕,“不会有这种事吧。”
叶灼已耐心尽失:“有话就说。”
“你们应该是好过吧?后来为什么散了?”
什么叫“好过”?金龙哪里学来如此低俗的词语,一天到晚到底在做什么。
叶灼:“曲终人散,不为什么。”
“总得江湖两忘,才能叫曲终人散吧。”
“散久了,自然江湖两忘。”
“你!”锦明气急败坏,但想想自己弟弟性情傲慢,也许放不下身段求和,致使此局面。最后他还是冷哼一声,道:“可他说了,和你的事,他要盖棺定论。”
“几个月的事若真能记几万年,”叶灼淡淡道,“我敬龙族天赋异禀。”
锦明真要被这个人气死了!好好一个人像个刺猬!他弟弟到底是怎么做到和这个人相好的?他一口气噎住半天没说出话来,却见那人眼睫轻抬,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还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鬼迷心窍,为你说话。他说他真心有十分,给你九分,剩下一分盖棺定论。你真心有一分,给他一分,这也叫全心全意。这话我听了想笑,你呢?”
叶灼果然轻轻一笑。
他说:“把这话告诉你们老祖,骂他一顿,也许就醒了。”
锦明忽然不想笑了。他看着叶灼:“一分也无?”
叶灼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
“若真一分也无,你这些天留着它又是为什么。”锦明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就是看叶灼一直没再对那个龙崽怎么样,才觉得这两人之间兴许有余情未了。
叶灼奇道:“不能因为我心善?”
锦明:“?”
“……总归龙蛋只有在龙巢里才能孵化。”锦明说,“就算过几千年,孵出来也是龙崽,再慢慢长几百上千年才会化人,有的还会更久,那都是要别的龙带着的,你是人族,语言都不通,怎么养它?”
——怎么,还想要他养?异想天开。
锦明话说出口忽觉失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叶灼是个人族,他说龙崽孵出来几百上千年都一直是条龙,一个人生出一条龙,听了怎么高兴得起来?自己说话真该过过脑子。
叶灼饶有兴趣看着锦明。原来孵出来也是长虫。
锦明:“总之,这些事迟早要定下。我做事你总不满意,喊他过来陪你,如何?说不定你们再处几年,也能处出来一两分。”
“免了。那条东西能否活到明天还未可知。”叶灼说,“实话告诉你,我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要离渊回龙界,别来添乱。”
“我能来添乱,他就不能?”锦明奇怪,“他要是在这,岂不更能帮到你?”
“你是谁兄长?不必如此为我着想。”叶灼淡淡道,“我要做的事比那几个秘境危险得多。”
“那他应当更想陪你一起。”锦明说,“有危险,自然该风雨同舟。要是这样的担当都没有,他就真可以去做蛟精了。”
——金龙一天到晚到底在打听什么?
锦明看见对面的人微微笑,那笑容异常轻微,却让人觉得森寒压迫。
叶灼:“那若是我要死呢?”
锦明愕然。
叶灼:“我死了。然后,你想要他怎样?也来风雨同舟?”
锦明不言语。
最后憋出来一句:“为这推开他,不算曲终人散。”
“?”
锦明又说:“你这种人,更不像会心甘情愿去死。”
金龙的脑袋似乎尚能使用。
叶灼手指轻轻搭过本命剑身:“那就到那一天,再见分晓。”
“生死固然可以置之度外,但若有一线生机,亦应当拼尽全力去争。让他一起,胜算更大。”锦明忽然道。
叶灼淡淡晲着他。半晌,说出来一个字。
“蠢。”
锦明大为光火:“随便你!反正他现在渊海日夜修炼,他说他已受教,他有东西想要去争!那龙崽到底你要不要?给我个准话!”
叶灼微微笑:“那就看它的命有多硬了。”
灵海里又在飘莲花,有空玩没空修炼么?叶灼推门而出,直接灌了三成灵力,这下龙崽子抱着捏到一半的莲花在灵海上一翻肚皮,像是真死了。
在渊海修炼?想必修为可以一日千里了。难得如此勤勉。
不是很想理锦明,院里红梅树下有几块青石,是静坐修炼的地方,叶灼走过去。灵力拂去积雪,忽然在雪地里看见一个浅浅的凹陷。他用剑拨了拨,翻出一只身体僵硬的半大雏鸟,不知道是麻雀还是什么。
往上看,院外一棵枯木上有个鸟巢。风雪依然在呼啸,可是三四月,已是雏鸟已生翅羽,本来从巢中摔出不至于死,还可以飞回。但现在冰天雪地,掉下来也许挣扎过,最后还是渐渐冻僵了。
好像还没死。
叶灼闭目打坐。
这几天观冥静坐,又总听见遥远的涛声海潮,水属的意象,勉强也能让他觉得安宁,但叶灼不耐烦了,都已经知道有个长条崽子,天道又何必在这里反复暗示。啰嗦至极。
叶灼睁开眼,新下的细雪薄薄一层,又覆上了那个冻僵的幼雀。他伸手,把那东西抓在手中。
一团轻若无物的血肉,一捏即碎,下意识里他又觉得可怖,手指动了动,关节不听使唤一般,仍然无法握上去。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把它丢出去。也许他手指稍一用力,就捏死了。
叶灼别过头去,轻轻呼吸一口气。总觉得周围有什么气息,像墨龙身上的,也有点像雪,幽幽淡淡的。这冻雀快死了,心跳比龙离渊还慢。这样孱弱的生灵,连灵力都灌不进去,他灌进去一丝,立刻就会死了。
这样的东西。让他想起相奚剑穿过人身血肉的声音,沉闷又干脆,淅淅沥沥的血,一个又一个,活着的、会哭会笑的人,只需要一剑。血污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仍然可以听得见,他听得出那是什么样的剑招,刺入时是什么样姿态。其实他没觉得多可怕,后来有一天他又听见同样的声音,在自己的剑下。杀人,杀妖,杀魔,万般斗法到最后,用来结束也只是那一剑、又一剑。挥出那样的剑太容易了,原来,都是一样的容易。
叶灼,别怕。他好像听见离渊对他说。
那个龙崽醒过来又在捏莲花了。是不是只会捏这个?
他好像听见灵叶的声音。
彻寒的风呼啸着吹过来,红梅摇落,雪花飞卷,幼雀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收拢的爪尖碰到叶灼的手心,像冰一样,雪又落在它身上。
羽翼未全,年幼孱弱,非它之错。天时有缺,落入冰雪,又岂是它之错。
看见它,捡起它,放过它,又是何其轻易,甚至伸出手就可以做到。
握住一只连啄人都不会的雀鸟,难道会比拿起一柄剑还要难么?难道会比杀了它还要难么?
叶灼,别怕。
叶灼闭上眼,雪花落在他发间,落在身上,落在眼角。手指轻轻颤抖,最后,蓦地收起,将那只幼雀拢于手中。无我剑搁在身旁,另一只手覆上来,合起来遮挡住一天风雪。然后,叶灼修炼。
灵力的周天在他身上运行,灵海里很小的一条龙做好一朵同样小的莲花,趴在他心脏后安静地修炼。叶灼真的听见了灵叶的声音。
“小濯,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什么是自己的心中道?
竹筏划开一道清波。
昨夜骤雨,荷叶中央积了水,水里一尾细细的、比初生的松针还要小的红鱼。它被困在这汪水里。
一只手搭上荷叶,腕间带着莲蓬荷苞状的碧玉铃,铃声轻晃,她将荷叶往下压,要那汪水淌下去,带那尾红鱼一起回到池中。
“为何如此。”云相濯说,“他说,要不感于心,不动于形。”
“因为,上天有贵生之德。”灵叶轻声对他说。
“上天若有贵生之德,为何要把它困在荷叶中?”
灵叶认真地想了。
“其实,不是上天有贵生之德。”她说,“只是,人有贵生之德,只是,我有贵生之德,。”
“小濯,水无定势,道无常形。”灵叶说,“有时候,善者遭横死,有时候,恶者得长生。还有时候,是非善恶,无从辨清。”
“但是人在天地间,人在道中。若是每个人心中向善,那么新生的人、新入道的人,是不是就都会学善?如此千百年,会不会我们这方人界的大道也成了善道?其实不是人随道,而是道随人。”
“云家人说,道心唯一。小濯,今天我想教你,道心清澄。”
“小濯,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事,有的可以改变,有的不能。为了一种道,为了做一些事,去成为一种人,那是一种执着。你只是做出自己的选择,生无愧,死无悔。你做出的选择就是你的道,小濯,你只需要选你心之所向。”
叶灼,别怕。
渊海潮声,好像就在他身后。
他曾经对人说,他修无情道。后来离渊非要说,他修的不是无情道。其实,他确实没修什么道。想做什么,就去做了,谈不上有愧无愧,谈不上有悔无悔。就这样。
融化的雪化成水迹从手中落下,僵硬的绒羽先是湿漉漉贴在皮肤上,后来又慢慢被手心的温度暖热,变回蓬松的翅羽。叶灼手里的小雀轻轻动了动。
连绵群山伫立在万古以来的天空下。梅花小筑所依的北山之巅,离渊静静看着冰雪红梅中,那一抹朱砂般的身影。
手里握着的是什么?离得好远,他没有看清。
直到天光破晓,一夜过去,雪停了,一片琉璃世界。叶灼睁开眼睛,他松手,雀鸟扑棱棱飞出去,跌在雪地上,又飞起来,跌下去,最后终于越飞越高,在枯树上声声唤鸣中往巢中飞去,它的同伴在等着它。
叶灼的目光收回来。龙崽子顶一朵莲花,在他灵海里摇摇摆摆地闲逛。
死不了了,叶灼淡淡地想。命真好。像谁?
闭回眼睛,气息静静地翻涌。到人仙境,不是轰轰烈烈的突破,像流泉轻轻地注进来,一泓清水静静地往上盈,水面越来越高,终有一日,漫过水岸,越过拦住它的山岩乱石,向前奔流而去。去到哪里?危崖绝壁。
离渊始终看着他。远远地,他守着。
去到哪里?碧海青天。
第159章
睁开眼,叶灼感到一股迟来的恼火。
一个四只脚的龙崽子。在他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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