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剑。
是这样烧不尽的红。
叶灼的下一剑到来那一刻,云相奚也用自己的剑给出了他的答案。
剑道万古并非是要长存于世,而是在人与剑道为一的那一瞬间已经到达了永恒。无数剑修用尽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灵光一闪的一瞬,而他永远在这一瞬当中。
因此,所谓寂灭、所谓虚空,也是无须在意的事物。
叶灼听到了他的回答。
云相奚无所谓寂灭,也不在意虚空,不意外。但是叶灼相信万事万物确实有一个终点。比如云相奚应该死,这也是一个结束。
血红烈焰像被飓风漫卷飞扬,身在火海中央的叶灼比整座火海更耀目,他腾跃折转,有进无退。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锋利,他剑中好像有比满天仙神都更强大的力量,这世间真有如此锐利的事物?这样的境界怎样才能达到?
这样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的剑,像是要问到剑道的最深处,要问到人心的最内里,他不为自己想想如何回转吗?还是他原本也不打算回身?
那样锋芒毕露雨骤风狂的剑势,有一个瞬间竟然压过了云相奚至高的、孤寒的剑光。
云相奚。
那样的境界你真的达到了吗?你心中剑道已经完成了么?
如果你真的达到了,那你为什么还在找?你为什么还在等?为什么还在想要从镜子里照出真身,从别人身上再看到你的道!
你到底想找到什么?你觉得自己还没有领悟的是什么?——你有没有问过自己?
哦。你问不了。
道统崩毁的世间里已经无所谓远近高低了,有一个瞬间人们忽然看见叶灼的眼睛,那双眼瞳里的光芒如冰中火,眼睛的形状和他的剑一样凛冽美丽,只是望着就好像能刺入人的魂魄。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云相奚,扬起的眼尾似乎有一点——讥嘲般的冷笑。
如他的剑,带起漫天的、凋零的血光。
原来你根本问不了。
因为你根本没有那个“自己”。即使有,也被你一剑、又一剑削去了,就像从云相濯身上削去那样。
——你永远找不到了。
仿佛只是一瞬间,已经过了千万招。
叶灼的剑变了云相奚的剑也变了,一种异常激烈的气氛剑拔弩张。这样的比剑云相奚很久没有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过。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原来他在等的就是叶灼。
能够和他站在一起,能够终于让他看到剑道另一边,让他可以与之为敌、与之为友的人,他的孩子。他照见了那面镜子,一个与他全然相同又全然不同的境界。
云相奚已经很久没有领悟过,可是现在,在那对剑之中,他的境界正在疯狂地向不可知处蔓延变高,他好像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近了。他知道相濯也是。
——他们可以一直这样。
原来他一直追寻、一直期望的东西,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
云相奚看着那柄剑,像是火焰也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很少想要把自己的感受与他人分享,可是他却想让镜子对面的人知晓。如果他在找的人是相濯,那相濯在找的人也是他。
但是叶灼的目光始终平静如最初。
他并不因剑逢对手感到欣悦,也根本无意了解云相奚剑上有何领悟,他只是要杀了他。
他的剑锋芒越来越盛,他身后的火焰也越来越烈。这样纯粹的、与执念无二的杀意也是剑的另一个本质么?但叶灼并不把剑之感悟与云相奚分享。
可是比剑到了此处,又岂只是比剑。三千大道的万种意象都在剑中。云相奚的剑是来自仙界的剑,那每一剑都是地上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是叶灼的剑并没有被其盖过一丝光芒,他和云相奚的剑如此相同而又不同。
不知道从何时起,人间的四野似乎又织起了一层薄薄的屏障,大地也坚固了几分,像是孱弱的天道在摇摇欲坠之后又缓过了一口气,开始维护它之内的山川和生灵。
这屏障却不是天道自己生出来的。
有明眼人看见,它竟然是随着叶灼和云相奚的交战,一下一下开始织补的。
幽草崖上的小道童发出了奇怪的“咦”声,令微生弦不由反省他到底收了怎样的榆木疙瘩在宫中。
微生弦:“叶宫主和人打架,打坏了我们的天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和仙界的人打架,一定也领悟了很多仙界的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是我们人间的人,是不是?”
“是。”
“那叶宫主悟出来的道,是不是也就是我们人界的道?”
“……啊?”
“你们没救了。”微生弦转身而走。
微生弦轻轻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山野小调,在幽草崖上走了几圈,最后他觉得苍山的聚灵阵好像也快被打坏了。这聚灵阵他教给了很多门派,苍山主阵坏了所有的阵都会一起坏掉,这不行,他不得以将阵心全然祭出,仔细查看有无闪失。
“啊?这又是什么?”两个小道童目瞪口呆,用望气术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异象,很快他们发现,这种景象即使不用望气术,也可以看得清楚了。
笼罩整个苍山的聚灵大阵直冲云霄,整个人界都可以看得到它的光芒,灵气的波涛随着大阵运行一起一伏。陆续地,这一年来,依附苍山的各地宗门自己搭建的所有聚灵阵也像群星一样亮了起来,它们散落在人间遥相呼应,以相同的节律一呼一吸,将整个人间界的灵力聚拢至中央,然后均匀地散往人间各地。
天上仙与人的打斗还在进行,在那可怖的余波冲撞下,被打坏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很多云雾都退去,越来越多的东西浮出水面,连凡人肉眼本来看不见的灵力都呈现在所有人眼中。一切生灵的眼睛都看到,稀薄的人间灵力是怎样随着心脏的一起一伏,均匀地勉力覆向四境。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奇观。
它的运行那样宏伟,又那样规律。因为太过规律,一些不与它共进退的灵力,忽然间就被人看到了。像水落石出一样。
——人间界还有一些灵力不是这样运行的。
譬如在人界中央,上清山的灵力被无形屏障保护在山中,并不参与这样的轮回。
其它一些或依附上清、或据守灵脉的门派,也如此态。这没什么,若是自家灵力,当然不愿拱手送与他人。
可是在这之外,还有更为不同的场景——
微生弦放眼天下,忽地勾起一个轻轻的笑。“这不就……”他轻声自语,“出来了?”
但见那四海之内,人界之中,有七个地方,如北斗七折,横贯界域,每一处都有一方格外奇异的灵力烙印。
天地灵气被其所召,悄然聚合,千丝万缕的脉络如同大树之根向上生长,最终汇聚于一处,滔滔灵力奔涌向上——将这天地灵力,送往九霄云中的仙界所在,被其悄然吸取,收入囊中。
最中央的一个,就在上清后山。
七条迤逦的灵力道路,就这样将这人间的血肉,渐次贡往上方。
这就是仙界伸到人间的那只手,那条吸血的枝蔓,然后,它每十年打开天门,降下登仙大路,以为回赠。
叶灼的余光看到了天地之间的异象,这人界难道很好,魑魅魍魉都来分一杯羹。但他面前横亘的是云相奚的剑锋。
每一剑都是生死擦肩,每一剑都是平生一剑。云相奚眼里有奇异的光芒,因为过分的专注,带着意外的疯狂,云相奚的剑仿佛也终于烈烈燃烧,剑之至道绽放出格外璀璨的光华。
剑逢对手,也许是应该带来这样的狂热。但这是云相奚对叶灼,不是叶灼对云相奚。
剑上论道势均力敌,百尺竿头终可以再进一步,也许对云相奚是很难得。可对叶灼来说不稀奇。他若要问剑中道会找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的剑道,一直在他背后,也早已在他剑中。
叶灼觉得寂静。
云相奚在等他,在等那镜中照出他的剑影。可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剑,奔赴某个早已注定的结束。
他身后,漫天的血焰也是寂静的。
无我执、无法执、无空执。
无受想行识。
仿佛已经勘破一切虚妄,照见五蕴皆空。只有他和他的剑。在所有人眼中,亦是如此。
很难形容这是怎样的一种剑道,他和他的剑仿佛全然一体。这不是任何名称能够形容,因为它就是叶灼的剑。仰起头,看见那一道一道剑光飘零如余火,看见的是剑,是那个人,还有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极致锋利空灵的心魂。
这样的剑,似乎比那旷古高寒、一以贯之的大道之剑更美,更动人心魄。
此时的感受让叶灼也觉得奇异。好像从未像这样和自己的剑完全融为一体。
那是他的剑,亦是他的心。
不需要任何剑道,不需要任何名号。天下第几都无所谓,生死胜败也只是虚名,云相奚的剑来到他面前,世间所有事如同洪流浪涛一样浩荡而来拍到他身前,然后他握住自己的剑,迎上去,仅此而已。
好快,所有剑都是一瞬间。
都是千万年。
过分强大的剑意和灵力相撞,有一些瞬间连时空都已经停滞,在那茫茫的空白里云相奚许多次看见叶灼寂静的眼睛。相奚剑的所有感受传到他心中,那是只属于叶灼的剑锋。
就是这样截然相反的剑道。接下了自己的每一剑。然后,一一回敬。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要到最高处,应该走的是哪一条路?
他用了很多年,拂去一切尘埃,去领悟那完全纯粹的剑道。而叶灼将剑完全变成了他自己。走上这样的一条道路,还是剑修么?
漆黑的长剑劈开时空的空白,斩断了一切规则与障碍,锐利到近乎漂亮的一剑向云相奚当头斩下。哦。这么好的剑,怎么不是剑修呢?
云相奚是懂得剑的人。
他能看出那剑中执念如烈火,能看出那剑中极尽空明与寂静,他也能看出那剑锋已千锤百锻。这是已经完成了的剑。一切都在其中。
剑里有灵叶,有他,有幻剑山庄,有所有人,所有事,学过和看过的所有道。
——还有另一把剑。
一定还有另一把剑,云相奚越来越可以笃定这件事。他的剑完全来于自己,可是叶灼的剑不是。
他还没有看清镜中人,镜中人先有了自己的灵台镜。有了剑中敌,有了剑上友。这是脱胎换骨,彻底完成了的剑。
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相濯到底经历了什么。
仿佛看出了云相奚剑中的追问,可是叶灼没有作答。
所有的东西——喜怒哀恨爱恶欲,生与死,聚与散,都在他心中化作无形,然后他挥出自己的剑。
莲花生于水。而莲花不着水。
——云相奚有没有意识到,从某一个片刻起,他被他的剑压入了下风?
叶灼的心中只是一片空灵。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完全的剑,一种所谓的“剑道”。他是个剑修,应当修剑道,可他向剑道拔了剑。
就像他是人,他生于天道间。然后,人对道拔了剑。
云相奚曾经看着幻剑山庄所有生命在他眼前依次凋零。就像万古以来,天道也静静看着生灵在其中轮回。
天道无善无恶,只是运行。
若云相奚也达到那样的境界,应当会觉得自己终证剑道了吧。——可是,他真的能达到吗?
——而这天道难道就很高,就很值得追求了吗?
叶灼一剑劈下,他居高临下看着云相奚仿佛空无一物的双眼。二十年来的风雪变成一个瞬间。
一切都已经注定,云相奚将死在他的剑下。就在云相奚飞升,而他抱着怀袖剑离开的那一个夜晚。
他只是用一剑、又一剑,去抵达那一个终点。他不知道哪一剑会带他来到最后,他只知道那一定就在前方。就像万物终将归于寂灭。而火最终也会熄灭。
而面对着云相奚的剑,面对着二十年的时光,面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又一个选择。叶灼觉得自己有所想。
他想起那一天,云相奚对他说的那一句话。透过剑光他看见云相奚的眼睛,仿佛看见那一天,云相奚注视着他。
“相濯,”云相奚说,“我为你解无情道。”
云相奚。
我为你解——
火焰蓦地大盛。
虚空中的转轮走完了最后一轮。叶灼的剑又上一境。在这一刻,一切执念也都在他剑上燃烧,可那还是他自己。
当执念已完全与自己融为一体,还是执念吗?不是了,本来无一物。
云相奚眼中照出那仿佛能焚烧了一切的剑光。曾经他拂去的一切都在这样的剑里,变成璀璨的光华。
看着那样的剑,云相奚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触碰到一些这样片刻。对云相濯,对灵叶。
然后,他选择转身离开。那么,他一生就挥不出这样的剑了。
关于剑道,他能体会的一切,云相濯都可以同样体会。可是叶灼能够体会的一切,他似乎已经无法领悟。
他留下相濯,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幕,看到这样一种剑,然后与之相对?
而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剑道的巅峰到底在何处,都要在剑下见分晓。原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云相奚的剑势,同样大盛。
接下来的每一剑,都仿佛是浩瀚的大道化作一线,悍然对撞。
这样的打斗,到底来到什么样的境界?
苏亦缜仰望着天空。他与铸剑师的小徒弟对坐在冶剑庐的青铜大钟前,在他们面前放着的,是另外那半条剑脉。埋剑脉的地方有一些陈年的旧血,他几乎能够想到当年的叶灼如何将它们从自己心中生生拔出。
此时地面幽然亮起纵横交织的血光,与剑脉共鸣,这玄秘的阵法是铸剑师生前用鲜血所留。
于是苏亦缜想起云相奚,想起叶灼,也想起铸剑师。铸剑师锻了相奚剑,也锻了无我剑。
相奚剑杀死了所有人包括云相濯,而叶灼又将拿着无我剑,问向相奚剑。终有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一柄剑断掉另一柄剑。这一切都与铸剑师无关,可是这样倾注毕生心血的两把惊世神剑,剑下俱是滔天血债。明白这一切的人,又是那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唯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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