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灼:“你自己非要堂堂正正比过,与我何干?”
一时间离渊竟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只觉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剖开看看这人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离渊:“那你余毒未清,也和我无干?”
“有关,”叶灼说,“余毒未清,需要你来解毒。”
“——那解完毒呢?”
“自然是和你比过。”
离渊:“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叶灼似乎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口中喘息微微急促,再一看,已是又不清醒了。离渊冷眼看他,只见这人拿起酒壶往继续杯中倒酒,却未拿稳,酒液洒了一半到桌上。离渊伸手接住那即将跌下的杯子,这一下,手指碰到了叶灼的指节。
叶灼当即蹙起眉,信香缭绕,他眼尾又是红了。
离渊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满腔心火无处可去,变成事已至此的荒谬。
“龙鳞炼成本命剑,你此生就最怕闻见龙族信香。”离渊捞起他一缕潮湿的长发,看着乌墨般的发缕在自己手指间缠绕,哑声道:“叶灼,你说这叫什么?”
叶灼无话可说。
“报应。”最后,他轻声答。
窗外一轮半缺的月。
毒不深,似乎是强弩之末。
因此,比十日前的那夜要清醒得多。
能清晰闻见信香缠绕在彼此之间,缠绵悱恻。
叶灼的手指求助般抓住了雪白的羽被,他手腕上缠着一串鲜红欲滴的佛珠。那颜色,如他手背和指尖此时此刻泛起的红。
离渊看着它们,伸手抓住叶灼的手腕覆住那串佛珠,他觉得它很扎眼,像沾染了尘世的火毒。
月色如雪,霜雪样的清光里,叶灼容颜如此鲜明灼目,像佛经里说的红莲业火,华美浓烈,焚尽尘世因缘果报。
他双眼半阖着,带点醉意看向离渊的方向,瞳仁里有一道朦胧的倒影,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那眼中只是一片空相。
——就是这样一个人,拔了你的逆鳞,却又嗅了你的信香。
离渊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将剑刺进叶灼心脏时的场景,但都不是现在这样。
月光下,他看见那人长眉似蹙,起伏不定的喘息里,涣散的双眼中,有雾一样的水光。
似乎并不是报仇之时该有的场景。
离渊觉得自己变得很陌生。一遍一遍地,他想要去覆盖那一点毒中所带的不属于自己的信香,即使是那人看起来已经受不住的时候。
因为毒?因为他是自己的仇人?还是因为这张见了就不会忘记的面孔?
最后,只能归结为龙族的本性。
天将亮的时候,叶灼才堪堪闭上眼。
但呼吸起伏告诉离渊,他没有睡。
抓着他手腕,离渊反复确认,这人经脉里的确是一点毒性都没有了,不会再犯。
“毒没了。”他对叶灼道:“记得下次和我比过。”
叶灼:“嗯。”
长发如流水般散在寒玉榻上,这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像一尊巧夺天工的玉像。
离渊觉得自己有很复杂的话想说,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他说:“下次再出状况,我就直接把你杀了报仇。”
叶灼:“嗯。”
听他声音,真像是立刻就要昏昏睡去的样子了。
曦光朦胧欲坠,照见叶灼肩膀上一片未褪的红痕,静静藏在半掩的衣袍之下,露出的手腕上还有佛珠的印痕。
离渊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可怜,像是水中浮波倒影,伸手一碰就散了。
于是伸手把某个人的衣袍往上拉了拉,又拿过一旁的羽被,想给他盖上。
只这一分神,叶灼蓦地在他身下睁开了眼睛。
——而后,一道寒芒闪过。
离渊心口处忽然锐痛。
他看见叶灼双目清明,毫无倦意。
那一双眼睛,如剑锋般冰凉。
第5章
离渊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人界。
——这是他第一次来人界。
东海之滨的水很浅,人界的水很温暖,连浪涛都比龙界轻缓,他在水里缓缓游着,海岸像一条线渐渐在他眼前展开。
就在岸边的礁石上,他看见一个人。
按人界的年龄,那是十五六岁的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好看的轻银束袖的红袍,领口是雪白的立衬,随意扎着乌黑的长发,那些色泽一下子就撞进他眼里。
这是离渊见过最好看的人。这人身畔还搁了一柄琉璃青花一样秀丽的长剑,剑也很好看。
这人在打坐,感悟天与海,离渊能感觉到那种玄妙的道韵,这种气息他也很喜欢。
他见过其它龙修炼的样子,但那时它们身上的气韵平平无奇,都不如这个人的让他觉得舒适。
离渊觉得自己应该去认识一下这个人,和他做朋友。但他不想打扰他打坐,于是打算等他醒来。
等朋友醒来的过程里,他想了想,又努力把自己变成人的形状。
那时候他还不能完全变成人,龙尾依然是龙尾,发间的两根龙角也藏不住。不过他对自己的人形还算满意,尤其是,年纪看起来和这个人相仿。
他在水里等这个人醒来。
等那股玄妙的道韵开始回收,他感到一阵欣喜,从那人面前的水里浮出来,想和他打个招呼。
他们离得很近,他看见那人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和他想象中一样好看,只是看着有些空荡。
再然后,他的眼前——
就只有一道直刺过来的冰凉的剑光。
再后来,拔鳞之痛,多年之后他还记得。
多年……?
现在是什么时候?
离渊忽然又看到叶灼的模样。
泛红的眼角,连绵的喘息——在自己怀中,一弯洇开的月亮。
长发缠绵着散在臂弯里,那眉眼像是迤逦的水,他俯身下去,可是就在下一刻,一切又陡然化作似曾相识的、冰凉的剑锋。
这人就那样面无表情看着他,蓦地把什么东西直刺进他的胸膛里。
这个人,这个人……!
离渊预感,这个人又要从自己身上取走什么东西了。
然后,他又要用它去做什么?
离渊觉得自己或许还在梦里,他想醒来,可意识无限向下沉去,沉入隐渊玄水般的黑暗中。
-
南疆,冶剑谷。
此处地气炎热,高山之上赤红沟壑纵横,深谷之中却又密林幽布,有冷泉汩汩而出。
沿山路缓行,幽僻处有一罕见平地,其上筑着一方小庐,名曰“冶剑庐”。
云卷云舒的天空下,庐中坐着一大一小两人。小的一脸稚气,不过十一二岁,大的容颜俊美,有一双温和沉稳的凤目,却是披了满头如雪的白发。
“师父,那些人要冶剑谷的地形图做什么?”
“咱们冶剑谷虽没有灵脉,可锻剑用的火却是谷中自燃的天火,淬剑用的水也是无源自生的冷泉。那些人兴许觉得,顺着它们查访下去,能在附近发掘出一条罕见的冰火灵脉呢。”
“啊?那他们会不会真能找到灵脉啊?”
“去梦里找还更快些。”白发人微微一笑:“他们只知冶剑谷得天独厚,冰火相辅,才能锻造出诸多神兵利器,却不知那冷泉的泉眼是我多年前远渡南海,九死一生才取来,那天火之精也是至交好友所赠,与此处的山川地脉全然无关。至于那些他人锻造不来的神兵利器,也仅仅是因为你师父我是这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铸剑师罢啦。”
“可是师父,你再不开炉锻剑,他们都快忘了你啦。”
“忘?是好事啊。那就不会天天有人登门求剑了。就不久前那个来替他师门要地形图的剑宗首徒……啧啧,那可真是个修行剑道的好苗子。他向我求剑,我还真想答应。”
“那最后不也是没答应么……”
“所以我把那块太曜陨晶赠他,用它炼剑,会适合他。”
“可那是陨晶唉,统共就这一块……”
“你懂什么。”他师父道:“一块材料要锻哪柄剑,属于哪个人,不属于哪个人,冥冥中自有定数。我辈铸剑之人,不过是为天道全此一段因缘。”
小徒弟:“可那是陨晶唉……”
“爱徒,对外物莫要太执着。”
“可那是陨晶——哎呀!师父,别打我!”
背后传来步声,有人来了。
“有客到访,为何不打招呼?”铸剑师收回手,老神在在道,“先说好,我已不锻剑了。”
一阵沉默后,庐中响起一段质若冰雪的嗓音:“是我。”
听见那声音,铸剑师短暂愣怔,而后蓦然回头。
一身红衣映入眼中。
叶灼抱逆鳞剑看着他:“我来找你铸剑。”
“冶剑谷的炉子,已熄了十年了。”铸剑师说,“十年间,多少人登门求剑,都是空手而归。”
叶灼:“是我,也不可以?”
“是你,自然可以。”铸剑师轻掸双袖,“封庐十年,澄空心魂,便是等着有朝一日,为你再锻此剑。”
“那条龙的心血,我取来了。”
“如此这剑便真可锻成了。只是真龙心血何其难得,你恐怕要有麻烦。”
“我的麻烦一向很多。”
“也是,那就拿来吧。先说好,剑虽是我铸,招来的事端可是与我无关。”
“自然。”
“时隔十年又取来了心血,看来又见过那条龙了,觉得怎么样?”
叶灼沉吟一会。
“是条好龙。”他说。
“哦?愿闻其详。”
“无事,”叶灼说,“很好骗。”
“……”
冶剑谷中的天火逢九自燃,恰逢今日廿九,正好开炉。
铸剑师端详着逆鳞剑。
“转眼竟已十年,”铸剑师说,“恐怕还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把只锻了一半的剑吧。”
“嗯?”他闭眼体悟着剑中意蕴,又睁眼反复打量着叶灼,“这剑已经无法承载你全盛时的灵力了?有多久了?一月?半年?”
“一年,”叶灼说,“所以找你再锻此剑。”
铸剑师无言。
叶灼手中出现一枚玉瓶,瓶中,十几滴鲜血灼灼在内。
铸剑师接过来,将它们一滴滴注入逆鳞剑身那些深狭的纹路里,整个图案霎时显现,鲜血在剑中幽然发亮,整把剑顿时活了过来一般,吞吐着北海汪洋般的无边威势,那侍剑的小徒弟只看一眼就骇住了,不能近前半步。
真龙心血,何其难得。
“十年前,你取得了逆鳞,却少了一味心血。”铸剑师深深注视着逆鳞剑,“如今,神剑总算可以成就了——徒儿,开炉。”
叶灼来到庐后,面向一处飞瀑,静坐观冥。
日月轮转,转眼间,一月已过。
是日,整个冶剑谷忽焕奇光,万丈霞光里雷声轰鸣,但凡有人驻足路过,都能预感,这是有功参造化的奇宝出世了。
而叶灼仍在瀑布前,一动不动。
小徒弟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人已经在这里整整打坐一个月了。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你的剑好了,不看看吗?”
那双眼睛缓缓睁开了。
“看。”叶灼说,“不是已经来了么?”
小徒弟回头,见他们背后的方向,自己师父正捧匣而来。
铸剑师笑道:“他的剑好没好,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还要你来提醒。”
小徒弟扁了扁嘴。
剑匣交到叶灼手中。
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通体漆黑,质如冰玉的长剑,万古煞气扑面而来。
叶灼的目光久未移开。
铸剑师:“听见雷声了么?天降八十一道雷劫,此真是当世第一无双宝剑。”
叶灼说:“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平生锻过第一的剑。”
铸剑师只是微笑。
“它是不是我平生锻过第一的剑,那要问你是不是我平生见过第一的剑客。”铸剑师说,“好了,给它取个名字吧。此前缺少一道真龙心血点化,神剑始终无心,你说暂名为‘无心’,如今画龙已点睛,可以取名了。要叫什么?”
“不知道。”叶灼说。
“那还叫‘无心’?”铸剑师说,“冶剑炉还未熄,我为你镌上剑名。”
“不叫‘无心’。”叶灼手指抚过一片空白的剑名处,沉默良久。
最后他说:“叫‘无我’吧。”
冶剑庐前,剑名“无我”刻下,神剑出世。
八十一道雷劫顷刻降下,三日不息。
天下震动。
三日后。
叶灼依然在瀑布前静坐。这一次,他是抱剑而坐。
离渊就静静看着这个人面壁悟剑的背影。他只觉得自己心里冒的火比三天三夜的天雷火都要大。
不到片刻,叶灼睁开了眼睛。
离渊冷笑:“你还能坐得住?”
“为何坐不住?”
这人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你!”离渊蓦地拔剑,“用假信香骗我,再趁我不备下毒,取我心头血锻剑,这三件,哪件不是你做的?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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