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真假,等我说了,诸位自有分辨。”
太清说着,道韵环绕其身:“天道在上,人道在上,我心中一切心魔因果在上。上清道宗太清今日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上清山上下,未杀幻剑山庄任何一人,未对幻剑山庄有任何议论、打压。此言为真,若不为真,就让我心魔横生,雷击而亡。”
气机涌现,誓言已成,此言确实为真。
夜空之下,无人出声。
其实无人出声是仙道的常态。
在这里的,有鸿蒙派,有太岳宗,有昭衍观,有云霞山,都是一品宗门,都是绵延数百年。师父退隐,换成徒弟,徒弟离世,又换成徒弟的徒弟。
幻剑山庄覆灭的时候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道宗要四海堪舆图的时候也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人鬼交界鬼门大开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人真的问一句,此行究竟是来做什么。
所以,今日太清仙人立下重誓自证清白,那些人亦是无声。
没人反对,说:你说的全是假的。
但也没人附和,说:我相信你们确实没有做过。
唯有吟夜眨了眨眼睛,精美而无神的面孔上浮现一个极为开心的、灿烂的笑容。
苏亦缜沉默着体会着心脉处的钝痛。
有什么区别?他问自己。
上清山的手上是否沾过血,很重要么?那条剑脉,已经在自己心里埋着了。
太清说完了,看着叶灼,等他的回应。所有人也都看着叶灼,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至少,不要像他们,什么都不能言,不能说。
叶灼的双眼,依旧平静。
尘世间因果如同海潮此起彼伏,烧尽了,又会长出新的。
他是谁,他和幻剑山庄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些事连他都不在意。问心有愧的人却要一遍一遍对他说,一遍遍让他想起。
好像都觉得他杀人非要有个理由,而那个理由没了,他就会不杀人一样。
他不信世上第一把剑锻出来,是为了摆在那里要人观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里,叶灼开口了。
“那观火洞呢?”他说。
死一般压抑的氛围里,清冰琼玉一样的嗓音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连太清都一时间未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叶灼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
“我说,那观火洞呢?”他一字一顿。
“阁下也能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么?”
第86章
随着话音落下,叶灼的剑再度出鞘。
烈火熄灭,而他的剑招变了。
红衣与夜幕融为一体,他的身影越空而来全无声息。那剑鬼魅如电,剑身漆黑,其上一丝光芒也无,杀意内敛其中毫不外显,一招一式却只为夺命而来。
只是看见,就令人遍体生寒。若是迎上,更会魂飞魄散。
——这是观火洞的招式。
刺客夜行,来无踪去无影,只收性命,不问缘由。
一百年了,它已经被整座仙道遗忘。
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提起观火洞,提起那四司之主,会想到怎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也许,譬如此夜。
此夜此时,这样的作风竟然再现于世——在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危险,一个本就执掌生杀,身后恩仇如海的人剑上。
离渊饶有兴味看着太清明显乱掉的阵脚。刺客剑法多为奇招,本难招架,何况是陡然变化。这样的剑招由叶灼用出来,又比失去一魄沦为傀儡的刺客们更加幽魅凌厉,像生死之间淬了毒的花叶。
若是这人去当杀手,要请动他,一定要花比请动观火令更高的价钱,离渊想。
如此缠斗中,太清手段尽出,不消多久已无招架之力。就在此时,他蓦然睁大眼睛,看见叶灼身后,竟是蔓延出了属于他和观火洞之间的因果丝线。
不仅学了观火洞的法门,还领悟了他的因果大道么?
丝线如同天罗地网,向着太清扑面而来。
幻剑山庄的事,太清可以立誓。观火洞的事,他却立不了誓。
因为这座宗门,正是由他亲手覆灭。
而那些还有价值的成名刺客——他目送着玉阁真人的身影消失,主宗山门关闭,将那一十九人尽数封藏其中。
所以今日,他也要死在虚境。
“师兄。”太清耳畔忽然传来师妹清寒的嗓音。
他愕然低下头,恍然看见自己怀里,抱着师妹的身体。
“师兄。”师妹面色苍白,蓦地吐了一口血,师妹的眼睛已经涣散无神,却还倔强地看着他。
“这个仙道如同泥沼,这座山就像一座牢笼。”师妹说,“师兄,你抽身吧。师兄……你……抽身吧。”
这是师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剑,全然属于观火洞的剑招贯穿了太清的心脏。
太清是没有杀过幻剑山庄的人,但他杀了观火洞的人。
观火洞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那么拿人传承,就可以为人报仇。如果非要一个理由,这就是理由。假如这个理由也不够,还有别的理由,可惜太清的命只有一条。
“玉阁在哪里?”叶灼问。
太清张了张嘴,发出几声嘶哑的声音,却不是回答叶灼的问题。
“师妹,”他叹道,“师兄别无他法。”
说罢,猝然自爆。
此举不仅是要临死一搏,更是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但他自爆的速度,显然不及寒潭蛟精飞起的速度。
早在还无征兆时,离渊就卷起叶灼直飞到高天之上,化成一道看不清的身影远去了。
而微生弦展开了他那天地如经纬,万物轮回的道域,护住了在场所有人。
待到道域徐徐撤去,自爆的余波也散了。满地碎棋灰烬,一幅格外萧瑟凋零的画面。
在场众人不知作何言语。
奔忙一夜,传承宝物拿不到,棋没有看完,道宗前宗主还死了。这算谁的?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顿时投到微生弦身上。
——而微生弦望着漆黑的夜空,看着那同样漆黑的模糊身影迅捷远去,疑惑着喃喃自语:“……那我呢?”
这声音很小,只有他身边的吟夜听得到。
几息之后,忽听吟夜观主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笑得如此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六根已经恢复了。
堪堪收住笑容,吟夜击掌赞叹:“微生兄,贵宫二宫主伙同来历不明的异兽,竟然反叛微雪宫,抢夺微生兄你的宝物,真是另我大开眼界。微生兄可想好怎样向护道真人交代?可要清理门户?”
足足三声“微生兄”,令微生弦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周围人面面相觑,依然无人出声。
太清死了,在场地位最高的就是各派之主。
鸿蒙掌门不在,太岳宗主又是和稀泥的高手。而吟夜观主因为种种前事,在仙道地位超然,是说话颇有分量的人物。
如今他口称“微生兄”,将此事定为微雪宫二宫主反叛,把微生弦和微雪宫摘出来,他们又能说什么?
纵然是微生弦里通外合监守自盗,也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反正宝物已经落不到他们手中。事不关己,自然不必节外生枝。
吟夜又开口:“如此大事,道宗又无能出面的真人,看来务必要我们亲自禀告主宗护道真人了。不妨诸位与我们一同去鬼界边缘,等待真人吧。”
这人面带病容,说起话来鬼气森森,不像是要带他们做什么好事。
但今夜之事,他们已经脱不了干系。
几位宗主对视一眼,发觉彼此都是同一个想法。
——丹鼎宗的蔺宗主死到哪里去了?如此大祸,怎么不见他来同甘共苦?
沈静真的徒弟,不会是他自己放跑的吧?如此一来岂不正好悄然脱身?
一行人颇觉落魄,往鬼界方向行去。
离渊才不管他们去哪里,他找了处无人的荒山放下叶灼。顺便把那传承珠也取了出来。
对着这一抢劫得来的物品,端详半晌,离渊自语:“真是近墨者黑。”
叶灼把传承珠从他手上拿走:“谁才是墨?”
墨龙说:“总之不是我。”
长虫真是会强词夺理。叶灼不理睬,拿了传承珠信步向前走去。
离渊跟上他:“所以,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叶灼:“不装了?”
离渊:“再装下去,就要到全天下人都知道云相奚是你什么人的时候,我借点光,一起知道了。”
叶灼:“最后都是知道,有何区别?”可见四只脚的东西,耐心是要比人族少一点。
“有区别,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知道。”离渊说,“来到人间界,人人都爱给我讲故事,但他们讲的都不一样。我听来听去,觉得也听懂了七八分。”
走在叶灼身边,他道:“但是还有人说,人间的故事众说纷纭,要我听听就算了。所以我想,剩下的两三分,还是听那个人自己讲更好一些。”
还真是振振有词。
停步在一颗旁逸斜出的枯树旁,叶灼遥望向远方的天际。虚境的天空总像这样,停在阴沉沉的夜晚时分。
不像幻云崖,站在崖边放眼望去,有青山,有云雾,而后月沉日出。
长虫爱听故事,可惜,他往事似乎寥寥。
“其实没什么好讲。”叶灼说,“云相奚是教我用剑的人。”
用剑,先从基础剑招练起。
握剑,拔剑,收剑。
点刺劈砍撩,穿截斩挽挑。
学了一百零八式,变为三千六百招。学完了变招,再将它们尽数连起。要说究竟怎样连,三千六百招里,每一招和每一招都可以连出,无非是熟能生巧。
到最后剑下就有万千变幻,江湖上说,尽出幻剑山庄。
那以后,才会练成套的剑法。譬如幻剑山庄的十七脉传承剑法,再譬如,云相奚的剑法。
曾经从握剑到收剑,从点刺到挽挑,再从一百零八式到三千六百招,再到后来所有剑法。
他一招一式,都是云相奚所教。
“若论血缘,”叶灼从远方收回目光,看向离渊的眼睛,“云相奚是我父亲。”
离渊愕然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可是听着这人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只觉得无声处一声轰雷,让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用他的剑教我,我也学了很多。”叶灼说,“后来,那些剑我全都忘了。”
离渊:“剑也能忘么?”
一个剑修一生中最开始就在练的剑,就好像他生来的骨血。
这样的剑折断了,会有锥心刻骨之痛。
而这样的剑若要忘掉,要剜心剔骨才能做得到。
“可以忘。”叶灼看着他,“你想忘,也能做到。”
离渊怔怔看着叶灼。
有些事他是想知道,可是他从前没有问。
忘记了的事何必要再想起?
就为了给那些欺世盗名的名门正派,给那些缄口不言的同道仙友,给那些算计天机的诡诈之徒,剖开看看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他们配么?
可是他们却要一个一个跳出来,一个一个粉墨登场,都到叶灼面前来说当年事。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若是非要大白于天下,非要人尽皆知,那就让他先听叶灼说过吧。
可是离渊无法问下去。
即使他只想问,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你把一生学过的剑全都忘了?
就像红尘剑仙弃了他的无情剑道那样么?
可是离渊知道,那只会比红尘剑仙当年做到的,要难一千倍、一万倍。
红尘剑仙不是幻剑山庄的人,不是天生的剑修,他仰慕几面之缘的云相奚,然后修了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剑道,仅此而已。
可是对叶灼,不是这样。
最终,了无声息的沉默中,离渊开口。
“那幻剑山庄的人,是谁杀的?”
“是云相奚杀的。”叶灼平静说。
“——为什么?”离渊问。
“不为什么。”
“也许是想要什么东西,拿宗门向上清山来换。也许是想证无情剑道,顺手都杀了。也许,根本不为什么,想杀就杀了。”
叶灼的语声,只是平淡如既往,也许还有一点浅浅的笑,不知笑的是谁。
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如此良夜思及往事,忽觉光阴似箭,俱如尘烟。
离渊看着他,却只觉得万般思绪都浮上心头,他的心脏是跳着,可是每跳一下都是闷闷的钝痛。
他听见自己声音咽涩:“那你呢?”
“我活着。”叶灼说,“但不是因为我逃过了,只是因为他没有杀我。如果他要杀我,今天我不会在这里。”
“仅仅是没有杀吗?”离渊看着他。
于是叶灼又想了想。
“玄武问我,有朝一日我败了,会怎样。不会怎样,那时候我已经败过。”他说。
离渊想伸手去碰他的脸颊,却没有,他没有动,只看着他:“你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不喜欢。”
“不喜欢又怎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已经体会过。”叶灼说。
说罢,叶灼没有再开口。所谓的二三分,他想,这样就已经说完了。
其实他不爱讲故事。
但拼拼凑凑,总人也能猜出他的出处。
有一天,风姜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耳朵,忽然泫然欲泣了一天,又在厨房里待了半晌,最后期期艾艾捧给他一碟桃花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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