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人界接壤,已无可避,唯有早做打算,方能和缓交接,避免生灵涂炭。”
沈静真一字一句,依然重复:“两界和谈,我怎不知?”
他身上人仙气韵显露无疑,面临两位护道真人的威压,如同狂风骤雨中一棵孤松,虽然势单力薄,依然峭拔挺立。
死寂中,但听鬼帝一声轻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鬼帝抚掌赞叹,“玉山兄,玉湖兄,你怎么说?”
玉湖面色沉沉:“小辈不懂事,陛下见笑。”
“哦?果真如此?”鬼帝道,“那这位小辈还真该管教,险些让我以为——玉湖兄先前说人界共见,是在诓我呢。”
沈静真一反常态,从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神仙变成咄咄逼人的卫道士,鬼帝话语亦是夹枪带棒,玉湖真人面孔上阴云密布:“沈宗主,他界面前,你不要失了分寸。”
“我是失了分寸,”沈静真目光冷若冰霜,“那仙门百家尚不知情,两位真人先行与他界之主对面交谈,口称‘人界共见’,又是失了什么?”
鸿蒙宗身为道修门派,常年居于上清道宗之下,门人一向和光同尘,沈静真进退有度,更是其中翘楚,何曾见他如此过?
连沈心阁都能感受到,师父是真动气了。
若不是气昏了头,怎么会装都不装了。
“沈静真!”后到的那位玉山真人,语中怒意比沈静真更甚,“你不清楚来龙去脉,就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退下!”
“要我退下,除非真人明示,何为来龙,何为去脉!”
“你与邪路宗门微雪宫勾结,执意闯破界障来此搅局,休怪我手下无情!”
沈静真身畔罡风环绕,七七四十九道符箓于身周盘旋如轨,蓝衣袍袖飞荡:“那就请真人赐教!”
“好,好!”鬼帝拍手赞叹,笑得眉飞色舞,“你们都退下,请玉山真人与这位‘沈宗主’到那里去论个对错怎样?还有哪位贵客想登场,请一并相见。”
说罢示意镇中央用木头搭成的、十丈见方的的残败矮台——那是这镇子还兴盛时搭建的,演画皮鬼戏用的戏台子。
玉湖真人自然看得出来那是何地,鬼帝如此戏谑无异于羞辱,令他神色又阴沉三分。
玉山与他修为相仿,要对付沈静真并不难,只是局面无端被搅,与鬼帝的交易何以为继?
而且看玉山神情竟隐有忌惮,也是,沈静真带着他徒弟,两人怎有打破界域之力?
正打算说些什么扭转颓势,对面的鬼帝却丝毫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只是兴致盎然看着两相对峙,一触即发的玉山真人和沈静真,抬手,要去拿桌上酒壶为自己添酒。
——却是拿了个空。
方才还好端端在桌上的青玉酒壶,并两只还未用过的空杯竟是在他们都无察觉的情况下,不翼而飞了。
“嗯……?”鬼帝眯起双眼,不善地朝四周看去。
玉湖真人亦是警惕,不顾得两界礼数,强横神识向外扫去,立刻发觉异常。
——苍老面庞上,一双寒光隐现的眼睛看向不远处一处鬼居的屋顶。
那屋脊上,不知何时多了他人身影。
一仪表不凡,身着黑色华衣的年轻人正慵然闲坐屋檐之上,手执青玉酒壶,往杯中徐徐斟满七分。
然后,递给身边人:“尝尝?”
——俨然正是微雪宫那个来历不明的孽兽!
而在他身边面无表情抱剑而立的身影,身形修长笔直,红衣鲜明如烈焰,看那面孔,不是叶灼还能是谁?
玉湖真人面沉如水。
叶灼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余光看了一眼那来历不明的酒,道:“不尝。”
离渊继续递酒,笑盈盈道:“以酒代礼,向阁下赔罪。”
莫名其妙,叶灼根本不接:“你有何罪?”
“不识好人心,真是我少见多怪。”
“少见多怪?”叶灼一听就知道这龙话里别有影射,“这么会说话,不如下去和玉山玉湖辩经,顺便再问玉阁在哪。”
这般对话,除了沈静真,听者俱是在心中咬牙切齿: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哟,”鬼帝看着离渊,良久,缓慢露出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这是谁?怎么大驾光临寒舍?”
一个眼色,鬼界兵卒尽数退下,鬼帝自己的手指却按在了腰间剑上。
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完离渊,又缓慢移到叶灼身上。
——目露惊异。
听说人界美人温柔婉转,人间物品风雅有致,常常令鬼无法欣赏。
他们鬼界眼里,最美的可不是这一类,最美的是瑰异夺目,血流成河。
“小太子,请问你身旁又是谁?”鬼帝望着叶灼,声音听来都不那么轻佻了,“还望你不吝引见。”
前倨后恭,见之可笑。
离渊平静看着他,目光全无方才与叶灼说话时戏谑之意。
气氛像是一寸寸变得寒冷深重。
“君韶柳,你叫我什么?”语声中全是淡漠。
玉山玉湖两位真人蓦然对视,神情难辨,确定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鬼帝本名,他们都不知晓,这人方才竟是直呼其尊姓大名?
——这难道不是轻慢,不是不敬?
鬼帝却是缓缓笑了:“叫错了,阁下勿怪。”
他说着叫错了,但却没说究竟该叫什么,而是以“阁下”代之。
“只是,阁下是否可以告诉我……您身边这位友人,正在做什么?”
随着他话语,众人目光全部投向叶灼。
但见屋脊上散落着两截青翠的桃枝。
参差灰败的瓦片间,碎了一个晶莹的玉牌。
而这人面前,两指之间,夹着一张正在悄然燃烧的符箓。
血红妖异的真火,虽只有几丝,看在眼里却让君韶柳莫名觉得自己鬼躯有些不适。
符箓燃烧的火光映着那张灼华面孔,叶灼的目光静静看过玉山与玉湖,看过了鬼帝,甚至在沈静真身上停顿些许。
如此神情,让离渊了然。
“兴许,”离渊微笑说,“他在想,从谁开始?”
“。”
沈静真回想起方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是不想言语。
第93章
叶灼在想,从谁开始。
他还知道,玉山与玉湖心中在想的也是如此。
想要继续谈条件,除非现在出手使出雷霆手段,鬼帝面前,把他们全都杀了。
这样,依然是仙盟之首,依然可以口称“人界共见”。
沈静真亦明白,下一刻,将会发生的是什么。
生死存亡,只在那一刻。
——怎样证明,自己做得了整个人间界的主?
杀得了所有和自己作对的人,就做得了人界的主。
杀不了,就让能做主的人来做!
符箓飞旋,沈静真直视面前玉山真人。而叶灼的目光,最终停在鬼帝对面端坐的玉湖真人身上。
至于鬼帝,身为一界之主出现在这里,而不是率领鬼界部众准备攻打人间,也是另有所图,一丘之貉。
他要出手就一起,何况极有可能不出手,叶灼连一眼都未曾多看。
他剑已在手。
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风云变化,仅在一刻之间!
没有谁比谁先出手,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四人齐齐向对方发难!
没有留手,没有试探,一出手就是毫无保留,决一死战!
叶灼身后红莲法印刹那尽显,漫天鲜红烈火轰然而起,如同传说中昆山之火,玉石俱焚。
他的眼,却是烈火已烧尽,连余烬都已飘扬散去的寂静。
他的剑亦如是。
风把君韶柳的头发和衣袍一起向后掀起来,鬼帝身形丝毫未动,看着这破空而来的一剑。剑尖愈近就在视野中愈是鲜明,明明不是朝自己而来,却觉得要一同殒命剑下。
那剑锋,如死一般炽烈,如死一般寂静。
这是很美的剑。
这是要杀人的剑。
玉湖真人亦已全力相迎,以攻代守。
山川万象的道域暗合大道至理,引来天地同力,压缩成至臻至简的一道卦符,有如乾坤再造,朝叶灼横压而去。
叶灼的剑锋竖劈而下。
刹那间石破天惊一声惊雷霹雳,将天地分为黑白混沌的两半,相撞的剑势罡风向外席卷,掀起地面上的一切,也惊起了这片大地上所有游荡潜伏的鬼物。
而风暴的中央,唯有叶灼剑势未回,衣袂的边缘飘扬如火。
他的衣摆,一层又一层华美的寒芒在煌煌的织绣上流转,如同生死之间汹涌的波光。
他未退。
玉湖却退了。
他退一丈避开那锋芒毕露的余波,在拉开距离的间隙蓄积自己的下一击。
叶灼怎会让他如愿?
那鲜明的身影,飘灯鬼火般朝玉湖凌空袭去,而就在玉湖身后,红莲烈火中浮现一个与叶灼一般无二的虚影,身后逸散着点点余火,以相同剑势一前一后朝玉湖当头斩去。
玉湖悬身空中进退不能,两袖挥出,大道法则与来者悍然相撞!
同在上清山,主宗真人的打法,与道宗的人仙,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也就是修为更为浑厚,道法更为精深,一行一动更为天地气运所钟。
天空之上,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大道在生死搏杀。
是生生不息,还是终归寂灭?
玉湖攻守变幻,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谓天地轮回生生不息,既然要用新的“生”来对抗“息”,是否心中已经承认,有生则必有一灭?
叶灼打得多了,也就熟练了,所谓道,所谓域,所谓运,都当做障眼法,他只要眼中见血,剑下杀人。
大小鬼物全都从藏身之处抬起头来,看天空上风云惊变,转瞬间已是千万种翻覆。
间或有昭昭的光芒亮起,将整片天地映得雪亮。
有时又铺天盖地袭来形神俱灭般的虚空,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万事万物都已经终结。
看得久了才知道,那不是天光,也不是在鬼界从未见过的日月光,那是剑光。
那黑暗,也不是鬼界大能,召出九幽地狱,而是寂灭佛法,照见五蕴皆空。
聆心镇的所有建筑都已经毁了。——除了那座戏台,还有离渊所在的房顶。
鬼帝飘飘然落在他身侧,不见外地拿起酒壶自斟一杯。
可惜离渊并不与他对饮。
酒杯已搁在一旁,站在屋脊上,他只是看着叶灼的剑,如观雾中美人。
并且,心想该如何应对。
“他到底是谁?怎么未曾听过名号?”忽然听见君韶柳声音问,“是哪一界的人?就这片人界?倒不像。”
一连串的问句,其居心昭然若揭。
离渊:“似乎与你无关。”
“怎么能说与我无关?今日猝然相见,情形实在尴尬。知道是哪一界,我好递帖子登门拜访,讨教剑修之道。”
离渊淡淡一瞥,看见这鬼脸上神情谄媚,面目可憎。
离渊:“你之剑术,还是少去丢人现眼。”
“正是因此,才需要虚心受教。”君韶柳目光火热,看着叶灼身影,似乎摩拳擦掌,“我鬼界有七尊至宝,其中有一尊司生死,一尊司轮回,一尊司虚妄,你说,邀他酆都论道,他是否会感兴趣?”
会感兴趣。
但离渊不感兴趣。
离渊:“等你料理清楚鬼界事务,再说不迟。”
偏提此事,令君韶柳咬牙切齿。
鬼界势力错综复杂,魑魅魍魉各自战局一方,他这位置从爬上来那一刻就坐得风雨飘摇。
若非如此,怎么会跑来这里和一方人界私相授受?
当即阴阳怪气冷哼一声,继续看天上战局。“界域之道,也确实有意思。”他道。
对这句,离渊倒是没有异议。
其实从人间来到虚境,再从虚境到鬼界,护道真人的实力会依次削弱。
他们修的是一方界域之道,在那方界域里,天地同力,实力数倍增长。而到了他界,就不再有这样的优势。
有一方天道护佑,在人间,他和叶灼对上护道真人,会全无把握。
在虚境,也是以飞走为主。
而在鬼界,则可以背水一战。
但即使如此,这两位护道真人深谙大道规则,也是人仙中的佼佼者,堪称人仙之巅。
与叶灼对打,玉湖真人略显颓势。但沈静真那边,就是玉山占据上风了。
还能支撑,全靠沈静真手中符箓众多——还全是人仙水准的攻击符箓。
离渊怀疑,鸿蒙宗主在宗门里的时候,是不是每天都背着别人,在小房间里画“杀”字符,画完积攒起来,直到堆积如山,准备有朝一日一起砸到上清宗头上。
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沈心阁一眼。沈心阁被他拎过来很久了,一直在托腮看天上打架。
“小鬼,”君韶柳说,“很沉得住气嘛。”
“大鬼,”沈心阁说,“很沉不住气哦。”
“本尊哪里沉不住气?”
“叶道友来杀他们,你不知道是否还能在人间拿到好处,又怕渊兄也来插手。你着急了。”
“?”君韶柳微微一笑,“原来,他姓叶。”
君韶柳是想死了。
离渊:“君韶柳,你最好别去他面前惹事。”
“哦?你又岂知同为剑修,叶道友不愿与我切磋一番?”
“你的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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