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灼:“我师已不再认我。”
当年,因为执意要回人间,他也像被心兽吼了的龙离渊那样,得到一个雷霆震怒的“滚”字。
“既如此,是我冒犯。”鬼帝审慎道。
离渊倚着仙器,抱臂看着君韶柳,面带冷笑。
真想把君韶柳弄死。一只鬼,也喊须弥上师的爱徒做“道友”,不怕上师把他和整个鬼界一起超度了么?
旁观者无一出声。
世人都知道叶灼上过灵山,可是坊间传闻说的,都是他从灵山学了剑法,因此才成了天下第一。
今日,是他第一次在明面上使出无上佛法,又谈及师承。
鬼帝尊称的是“三座上师”,叶二宫主未认,却也未否。
微生宫主不装了,轻描淡写开了悬注大阵,沈静真不装了,展露人仙境界,沈心阁也不装了,拉着玉阁一起死,现在叶二宫主好像也不再打算藏锋养晦。
若此次真能回去,人间又该是怎样一番风云变幻?
忽然有人惊叫:“不对!沈小道长还有气!”
像是证实他的说法,沈心阁的小小躯体动了动,胸膛虚弱地起伏几下,咳出两声。
“心阁!”鸿蒙派的长老跪在他身前去看他情况。
终于,沈心阁缓慢地睁开眼睛,略带茫然地看向周围。
“这是心阁!”长老惊喜道。
这是沈小道长的目光,绝不是玉阁老匹夫会有的眼神。再检视神魂,澄澈纯粹,未见玉阁的踪影,只有一股深彻的怨恨之气正在无力消散。
再想想叶二宫主出剑时,剑上暗红的因果之色,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叶二宫主斩出那一剑,洞穿了沈心阁的胸膛,可是,剑是循着因果斩的。
斩的是和裂隙有关的玉阁,留的是并无牵连的沈心阁。生死与共的两道神魂,一剑之下,竟可以斩一人,放一人,怪不得鬼帝看出玄机,有了那一问。
所以,沈心阁在重伤的躯体里醒来了。
他聪明,而且现在更聪明了,他当然想得清楚。胸口非常痛,但他的心已经完全不痛了。
沈心阁的眼睛逐渐亮起来,看着叶灼:“叶道友!”
叶灼没回他,沈心阁就扯着长老的胳膊站起来,朝叶灼扑过去要抱他:“叶道友!”
叶灼:“。”
离渊觉得不如何。但是他勉强按下。
叶灼勉强接了一下沈心阁,动作中很有抵触之意。离渊不由想起很久之前,这人被他塞了一只鹿崽,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恨不得立刻将其丢出的姿态。
叶灼果然也很快把沈心阁丢开,拉开距离。
“叶道友,你真厉害。”沈心阁说,“你真好!”
鸿蒙派的长老们也笑呵呵围上来对叶灼道谢,其它人亦不得不赞同,叶二宫主此举还真是出人意表。
离渊问沈心阁:“我不好?”
沈心阁想了想,抛去一些小小的意见,这位渊道友帮自己破过境,还带他和师父在天上飞,还一起撞破了界域,也不能说是不好。
“阁下也不错。”沈心阁说。
“啧啧。”微生弦打量着沈心阁,这小孩的心眼比沈静真多,让他很感兴趣。
“小狐狸,”微生弦说,“你现在几岁?还能长得高吗?”
沈心阁告诉叶灼:“叶道友,我以后就会长高了!”
苏亦缜含笑看着这一幕,也对沈心阁彬彬有礼道了一声“恭喜”。
而后对二长老道:“如此种种,师父心中可已经放下对叶二宫主的成见?”
怎么可能放得下!二长老眼皮直跳,总觉得亦缜将要离他而去,就像沈心阁也好像将要离沈静真而去那样。
对了,沈掌门呢?
——沈静真终于掀开了禁锢自己的仙器,这么久了,他的徒弟大约已成尸体。
沈掌门失魂落魄地看向人群。
然后就看见自己的徒弟在叶二宫主面前兴奋地比比划划,几个鸿蒙派长老在一旁捻须而笑,还有微生弦在另一边不怀好意地窥伺。
——其乐融融的场景,没有人记得他是谁。
沈静真也不想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现在怎样回人界?”沈静真说。
第124章
“微生宫主,如今玉阁已死,是否有办法带我等出去了?”
“嗯?诸君,方才在下与玉阁真人所说,实在是句句属实,并未有任何欺瞒。”微生弦指了指那巍峨的界障,“如此鸿沟天堑,怎是人力可以破开的?在下不能,诸君能么?”
“……”
此时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昏暗寂静,向前是横亘万古的界域屏障,向后是寸草不生万里无灵的鬼界土地,往天上看,浓云欲坠,往地面看,是心兽绵延千里的体表。
身边有微生宫主这样虚虚实实城府深沉的可恶之人,还有叶二宫主这样武力横压众人的杀伐之辈,何去何从,根本不握在自己手中。
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微生宫主!当时可是你带我们来到此地,如今却又说回不去了,难道还有什么隐患未决么?”
“隐患是没了,可是玉阁真人如此作梗,已经是在下力所不能及。”微生弦叹气:“事已至此,诸君若无头绪,寿元还够吧?我在此处再修一百年,说不定可以悟出界域的无上法,打开此障。”
“一百年?那人鬼两界,早就一刀两断了!”
界障上,白雾翻涌,如同层云。
“如此界障——”离渊抬头,看着两界屏障。
叶灼:“比先前坚固。”
离渊若有所思:“坚固少许。”
叶灼:“?”
“微生兄,”离渊说,“你真没有别的办法?”
“实在无法。”微生弦说。
离渊得到微生弦的答案,似乎感到满意。
“那我——”
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
离渊:“……怎么。”
如此好玩,这人怎么不赞成。
叶灼不说话。
“这界障,是坚固了一些。”离渊说,“不过或可一试。二宫主,你觉得呢?”
叶灼没有觉得。
按住离渊肩膀,他向前走,然后放手,越众而出。
明红衣袖在离渊肩上拂过而后离开,清淡莲泽亦在错身之际一晃而过。
离渊看着他的背影。
众人只看见叶二宫主提剑向前走去,在那界障最前方站定。
晦暗的天幕下,恢弘巍峨的界障是一片白雾茫茫,阴风吹拂,那人鲜红的衣袂缓缓飘荡。一个人站在这样将倾的天幕下,愈发显得渺小。
见此之景,微生宫主所言,忽然回荡在脑海中。的确,如此鸿沟天堑,怎是人力可以抗衡,可以破开的?
“叶二宫主要做什么?”
未看出他的意图,却感到那红衣之上暗流汹涌的灵力波动。
叶灼抬头,静静看着接连天地的界障。两界之间,一道不可横渡的天河。
他手指抚过剑鞘。
红莲烈火,从剑柄蔓延至整个剑身,似乎有清越如龙吟的剑啸在鞘中响起。
“难道他是要——”
叶灼拔剑。
剑身缓慢离鞘,一片寂静,似乎听得见那冰冷的金石之声。剑刃上,血红的光焰蔓延流淌。
他的眼睛看着天与地之间的鸿沟天堑。红莲火焰映照在他眼底,像是也燃烧在他的神魂深处。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
拿剑的人,似乎天生就会比他人更笃定一些。力量就在他的手中,在他的身上,不需要机关算尽,也无需勾心斗角。
如果在他面前的是人,那就对人出剑。
如果,在他面前的是天,是否也可以对天出剑?
剑出鞘。
那惊鸿般的红衣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飘跃而起,斩出一道锋锐炽烈至极的剑光!
剑光从三尺剑锋而出,一往无前,斩向不见底的冥茫高天。
这一剑,像是割破视野的一道霹雳,最终斜贯整个界障与天幕,没入白茫茫的雾海之中。
整个天幕,微微颤动一下。
那只是一下,却如同石破天惊。没有任何人出言,心中却如同翻天覆地,掀起惊涛海浪。
斩出那一剑的人,依旧看着这一切。
而后,忽然平静一笑。
“不过如此。”他自语道。
——在场的修仙之人,用剑之人,看到这一幕,谁不是心驰神往,恨不得以身代之?
口口声声都说天道万古,修到最后不还是为了一人飞升?一生修炼修的是什么?不就是修一个与天争命,人定胜天?
与天争,那一丝颤动,足够了。
而半空之中,叶二宫主衣袂拂动,又是斩出一剑!
天幕再摇动,而他亦未收剑。
他还有第三剑,第四剑,剑势层层攀升,愈发凛冽,愈发决绝。一剑又复一剑,湮灭世间一切诸相,那红衣身影如同天上地下绽开的华莲,那薄而锋利的漆黑剑锋就像他的道,他用这把剑问过了剑道,又问天道。
天与地之间加剧的颤动,带来绵延不绝的声响。勿相思剑在剑鞘中发出悠长的鸣声,它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催促主人将自己拔出,它也想像天空的那把剑一样,做如此有意思的事情。
离渊按住自己的本命剑,他也看着那道身影,眼中一点心驰神往般的专注笑意。
“别急。”离渊对自己本命剑说,“我们先学学他。这样好的剑,你不想学么?”
勿相思安静下来,焕发出微微的光芒,似乎在试图与那逆鳞之剑共鸣。
身畔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微生弦来到了离渊身畔,微生弦也看着那一剑。
“微生兄,人非金石。”离渊道,“你说,一个人要对这样的界域天障斩出一剑,需要的勇气,是不是比一条龙撞向一道摇摇欲坠的界障,要多得多?”
“我非真龙,不知。”微生弦道,“不过,我知道,反正要比一个界域修用学了一辈子的界域法去打开屏障时,多得多。”
“那你我也就是彼此彼此了。”离渊说。
微生弦大笑。
叶灼已经斩过第七剑,地动天摇。
微生弦凝望着白雾滚涌的天际。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他喃喃说,“离渊兄,你说,他能不能遁去其一?”
微生兄这样掉书袋,真是大煞风景,离渊只看叶灼,并不理他。
他看见叶灼像停了剑,半空之中,那静下来的红衣身影侧身回望——看向自己。
叶灼对离渊说:“灵力。”
离渊蓦地笑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在怦怦跳动,一霎那渊海倒悬,他将全部灵力倒灌入叶灼身上,激起衣袂飘扬如烈火。
“阿灼,我也相助一把,如何?”微生弦高声道。
叶灼:“来。”
微生弦拔剑,晚晴剑上建木花瓣舒展,天地经纬,万物如棋的道域霎时笼罩此方世界,黑白棋子混沌推移,似乎引动着天地之间的浩瀚规则——然后,加诸那人身上。
仿佛天意也低眉,反而相助这人扶摇而上。
叶灼闭目,在他身上,仿佛有恐怖至极的力量完成了最后的积蓄。
——再度睁开眼睛之时,凌空跃起,最后一剑横斩而出。
一刹那,万籁俱寂。
天空轰然颤动,一声清脆到近于虚幻的声响,界障正中,裂开一道横亘天渊的长隙。
露出一线薄如锋刃的天光。
第125章
界障破了。
往人间的通路开了。
那九幽业火般的人也在收剑还鞘了。
可是所有人眼前似乎都还残留着那一道横贯了天际的剑光。天光照进来,落在持剑的人身上。
今日所见,往前一千年、一万年没有过,往后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再有。
何为绝代?此为绝代。
天道是一条河,所有人都在其中逆流而上,艰难跋涉。他渡过了这条河。
沈心阁牵着师父的手,他们抬头一起看着天际,那湛湛的光芒落在他们眼中,像是也照亮了十余年来连绵的幽暗。
苏亦缜抱着太玄剑,静静看着那人飘荡的发梢与衣袂归于平静,冥冥之中,像是也拂去了心上尘埃。
二长老敢怒不敢言,亦缜身在名门大派,自小规言矩步,并不会做出随意抱剑的闲散姿态,但是下了一趟山,回来就莫名其妙学会了。
太岳宗的裴曦出神地望着天上一切,他觉得自己好了,又可以拿起剑。
红尘剑仙放眼望过众人。这些人中有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弟子,有功成名就的各派前辈,齐聚一堂,见此一幕。
一路上,死了上清山数位人仙,死了拨弄天机的吟夜,似乎也死了那颗与光同尘,随波逐流的心。
这座仙道,有人苦心孤诣,有人汲汲营营,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卧薪尝胆,有人机关算尽。终有一日,都会亮出手中刀,拔出心中剑。
鬼界的风波平了,该回人间。那座人间的仙道,此时该是风雨欲来,应当回去看看。
看看这一个大道缺、人间乱,风雨晦冥,阴谋莫测的时代。
一个天骄辈出,光芒万丈的时代。
叶灼的剑已归鞘,他似乎要落下来,回到他们中了。
离渊一直抱臂立在人群正前方,含笑看着他,勿相思剑焕发微光,悬在他的身侧。自然有人注意到了他,这位黑衣华服来历成谜的公子,自己气息莫测仪表不凡,剑亦是威势内蕴的一柄惊世神剑。倒是有些捕风捉影的荒谬传闻,可惜还是不曾探听到他在微雪宫担当何职,又到底是何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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