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儿院里除了濯濯，再没有其他人。濯濯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知道的就是，他们中间会有一个最讨人喜欢的濯濯，被领养。
统计到的濯濯有119个，年纪最小的是之前跑过来抱自己大腿那个，三岁多，现在很黏他。
年纪最大的濯濯，21岁，对过去的最后记忆是容志显开车撞了过来，他去挡。
其他濯濯的年纪就在这中间。一些濯濯是记得程乐言的，像是已经同步了有关程乐言的记忆，占大多数；少部分濯濯对程乐言的认知，还是原主那个恶毒后爸，还在重新和程乐言建立信任。
不过所有的濯濯，实际上只有一层记忆。没有循环，没有迭加。
程乐言有了个猜测：之前听燃燃说，濯濯的记忆实时更新，他就在想，这样很容易造成混乱，看起来这许许多多的濯濯，就是这种“混乱”的结果。
他们都是濯濯在循环里拥有过的各个记忆的切面，被具象化成了一个又一个单纯的个体。
程乐言也从这些切面里，拼凑出了容寄时的完整且凌乱的一生。
濯濯曾经对燃燃说，“中间十八年的记忆都是生成的，是假的，他一概不信”，但实际上，真正面对着这些濯濯，程乐言才能切身体会到，那十八年，才是占据了“容寄时”这个人主体的全部。
他受过很多苦，似乎是命运希望造就一个偏激、恶劣、不择手段的人，于是从“恶保姆”开始，他一直遇到的都是最糟糕的人和事。
四岁，他被绑架，四五天之后才被救回来，留下了一生的阴影。
幼儿园，他遇到的是会私下里体罚学生的老师。
小学时，他的亲生父母突然找到了他，说抛弃他只是迫于生计，他们爱他。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那两人，他们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实际上那所谓“父母”，只是知道他被有钱人家收养，想从他身上要钱而已。
后来甚至都不满足于小钱了，闹着说要打官司夺回抚养权，等郑女士给了那两人一笔钱之后，他俩就头也不回地，彻底地，又一次抛弃了他。
初中时，他认识了想和他做朋友的人，跟着学会了抽烟，直到后来被教唆着从事一些犯法行为，他才意识到不对。那些人都是容志显找来故意带偏他的。
高中时，爷爷奶奶陆续去世，他被丢去学校住校，假期也没地方可去。他没有家了。
他离他想要的生活最近的一次，是顾秦告诉他，要把他接到自己身边，以后他和顾秦是一家人，他们一起生活，顾秦的家就是他的家。
他很兴奋，他对未来充满期待，然后收拾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一个小书包——等在约定的地点。
等了很久，等到天黑，等到最后，顾秦也没有到。
顾秦失了约，顾秦骗了他。
濯濯就是这样长大的。
一切在程乐言到来后，慢慢地改变。
随着程乐言和他在幼年时度过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的美好的记忆也在慢慢多了起来。
他开始记得，他的小爸给他讲过很多故事。记得小爸爸为了救他，自己的命都不要。记得曾经和小爸爸去医院的ICU前面，听小爸爸说自己过去的事，小爸爸告诉他，你不是非要逼着自己做一个坏人。记得小爸爸抱着他，说会永远保护他，永远陪伴他。
程乐言做的越多，容寄时能挣脱的束缚、能找回的自我，就越多。
前三次“小黑屋”，他还是偏于混沌的状态，行事所为并非完全出自自己；到了第三次“小黑屋”之后，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能支撑他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想保护小爸。
他想自己幼年的记忆多一点，再多一点，直到多到把那18年间的记忆都填满，都变成新的。
但好难啊，他脑子里的东西多到就要塞不下了。
再后来……
容志显开车撞了过来，成年的容寄时拿到身体控制权，完全是义无反顾地挡了上去，用全部的力量保护小爸。
没用。
他来到了这里。
程乐言在119个濯濯中间。现在，他完整地知道了这一切，他就觉得，濯濯其实……
其实很孤独。
看起来只有短短的一小段人生，但是他来回折返，走了很久。他陪伴过濯濯，顾秦陪伴过，燃燃陪伴过，容妄之陪伴过，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陪伴他走完了所有的路，只有他自己。
那种“孤独”，才是容寄时灵魂的底色。
想到这个，程乐言胸口就痛得厉害。
他现在能理解当初自己爸爸的一些感受了。孩子的痛苦，他是真的恨不得以身替代，十倍百倍他都愿意。
不过现在不是陷在这种情绪里面的时候，重要的还是尽快从试炼场通关。
这个试炼场到底怎么回事？因为自己是外来人士，错过了一些关键信息吗？总觉得一头雾水。
还在苦思冥想，他听到脑海里，一个声音道：【由于你的爱人无耻的、狡猾的、阴险的、贪婪的行径，特来向你通报，容寄时的试炼场“领养日”正在进行中。】
试炼场里系统会被屏蔽，所以这声音是——世界意志。
容老板不知道做了什么，导致自己有了个提示。
“领养日”啊。
程乐言琢磨着这三个字。
他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所有的濯濯出现在这里，他们都被植入过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是领养日，会有人来领养一个最乖的、最漂亮的、最聪明的小朋友。
他本来觉得这就是个背景设定，这刻又有了新的想法：最乖的、最漂亮的、最聪明的濯濯，并不是这些濯濯中的某一个个体。
而是——真正的那个，拥有所有记忆碎片的完整的容寄时。
他需要做的就是将所有濯濯，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灵魂。
好的，程乐言喜欢这个任务。
还有一个问题。
他出现在这个试炼场其实相当于世界意志开了后门，正常来说，这就是一个单纯的只有濯濯存在的空间。他本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的濯濯都是等待被领养的孩子，但这时候又突然想到，领养日，那么这些濯濯中间，可能还有一个是来领养孩子的。
哪一个呢……
有了这个方向，程乐言反而不急了。
那个“领养人”濯濯或许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是基于各种想法、故意没说出来，或许现在根本还没露面，但没关系。
这里时间停滞，他终于有机会，来做自己一直都很想做的一件事：他想作为一个父亲，照顾好他的孩子，每一个。
他一向都很有耐心，这次也一样，他会陪他的孩子好好长大。
那虚假的18年，这次爸爸来帮你补上吧。
于是程乐言的“濯濯学校”开课了。
他陆陆续续做了好多事。
比如带濯濯们打游戏，他前世就做过游戏陪玩、代打，水平可以，一个他可以带飞四个濯濯。
比如办了个濯濯幼儿园，带六岁以下的濯濯唱歌跳舞做游戏。
比如给所有濯濯分组，搞了十来个戒烟互助小组，帮濯濯们戒烟。真的戒不下来的，也就算了，他弄了个吸烟角，避免其他濯濯们吸二手烟。
比如开吐槽大会，大家一起来吐槽他们挚爱的大爸爸。此次吐槽大会获得了所有濯濯的一致好评，所以后来又开了一次，吐槽顾秦。
比如给濯濯们过生日，每个濯濯过一遍，从濯濯1号过到濯濯119号。
比如给濯濯们办运动会，要求每个濯濯必须参加。
比如办“濯濯技能培训班”，专门教一些自己会的东西，比如调酒，比如按摩，比如剧本杀带组，各种有的没的，想学什么都可以。
可以说程乐言每时每刻都超超超忙。幸好这里不用睡觉不会累。
开始当然有濯濯不理他，不参加集体活动，但就“会打游戏”这一点，程乐言已经征服了80%的濯濯。到了后来，那就是100%，所有的濯濯很喜欢他。
——拜托了，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小爸。
这其实是最笨的方法，程乐言也不知道做这些有没有用，不知道濯濯离开试炼场后会不会保留这里的记忆，但既然他有了机会，他就要这样做。
甚至于他做这些，最原始的动力不是为了通关，单纯就是他想做。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某一次，他点名的时候，发现濯濯变少了，不再是119个。同时，有一个濯濯表示，自己脑海里有了两份记忆。
他们开始在——彼此接纳了。
濯濯们开始越来越少。存在的濯濯，身上混杂的记忆越来越多。
只是他们看起来适应良好。他们好像终于学会了和这种情况和平相处。
就这样，没日没夜，很忙碌但很开心，濯濯的数量最终逐渐减少成为了一个。
那是成年后的濯濯，已经比程乐言高了，轻轻地抱了抱他，说：“小爸爸，你陪我到最后了。”
程乐言：“你现在觉得好吗？会混乱吗？”
濯濯说：“我很好。你去找他吧，找到他，结束这里。”
与此同时，孤儿院通往后山的道路，终于敞开。
程乐言就往后山走。他在孤儿院后山上的小木屋那里，找到了一个他从没见到的濯濯。
对方十多岁的样子，抱着个小书包，坐在小木屋的门口。
程乐言问：“你在等人？”
濯濯说：“嗯。我在等顾秦哥。他说今天要带我走。”
程乐言的心猛跳几下。
“小黑屋”里濯濯不只一次说顾秦骗了他，指的就是这一次的失约。
那是一个星期三，顾楚出了事。
程乐言在濯濯面前蹲下，他说：“顾秦哥不会来啦，但是你还有我，我来接你，好不好？”
濯濯抱着小书包，很平静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他不会来。我只是想等。小爸爸，你接了我，你以后也是要离开的。”
程乐言叹道：“那小爸爸陪你等吧。”
他就在濯濯旁边坐了下来。
安静。
没有人说话。
程乐言就坐在这里陪他。
只是，这里没有时间，天永远不会黑。
程乐言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但他一向很有耐心。
后来，濯濯终于开口了，他说：“顾秦哥为什么不肯来啊？他答应我了，他说要带我走的。他说他的家就是我的家。小爸爸，明明是他先答应我的。”
程乐言就说：“嗯，我知道，是他先答应了你。他没来，是因为他哥哥出事了。再然后的事我不清楚，可能他也生病住院，可能他短期失忆，总之你知道的，总会有一些可能显得牵强的理由。”
濯濯：“好像理由也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程乐言：“结果也不重要。结果会改变。你看，现在小爸爸在陪你等，小爸爸就是来改变这个结果的。”
濯濯就看着他，很认真地说：“小爸爸，谢谢你陪我等。你想让我结束这一切吗？只要你要求了，我就能做到，但那样，我 也会消失。我是一种执念，执念完成，我就消失了。”
程乐言伸手摸他的头：“爸爸不想你消失。其他的濯濯也没有消失，我记得每一个濯濯，是每一个哦。现在他们都在。我也想多了解你。你和爸爸说一说，好吗？”
濯濯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呀。我就和其他的濯濯一样。一样孤独，一样从来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小爸爸，是我要的很多吗？是我不够好吗？是我不乖，不漂亮，不聪明吗？我只是想被坚定地选择，一次就好，哪怕只有一次都好。可是没人选我，我总是被留在原地等人的。”
程乐言：“濯濯，事情不是这样的。”
濯濯：“事情就是这样的。爷爷奶奶会先选大爸爸，大爸爸会先选你，你会先选大爸爸，顾秦哥他又有燃燃，燃燃呢，他会先选他妈妈，然后可能是顾秦哥，反正不是我。就没有一个人会先选我。”
程乐言：“这不是菜市场买菜，挑来挑去，买一个了另一个就不买。也不是什么古早虐文，一个替身一个白月光，主角必须要选一个，另一个就要嘎掉。孩子，就不是这么算的。你要是非问我，你跟你大爸爸一起掉水里了我救谁，我肯定救你呀对不对，你大爸爸是大人，可以让他多扑腾几下。但那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情况，真实世界里，不能这么算。”
濯濯就笑了笑。他说：“小爸爸，我给你说说大爸爸的事吧。那段记忆只有我有哦。”
他的目光落到了很远的地方：“那是第四次小黑屋之后，你为了救我出了车祸，灵魂差点离开。那段时间我时时刻刻都在关注自己的记忆，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后来你昏迷了三天，醒来了，我才终于放心。然后大爸爸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们那个时候关系有点僵，我觉得他疯了，他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想在未来找你。但大爸爸其实一直……一直挺关心我的。他对我一直很好，我知道他已经竭尽所能了。
“电话里，他叫我回家。他在书房等我，他看起来就——我说不上来，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他整个人都好像没有颜色，变得灰扑扑的。
“他就很平静地跟我说，濯濯，我知道了，我在这里找不到乐言。我不太想活了，就有点撑不下去，但爸爸爱你。爸爸在这里帮不到你任何事，如果你需要爸爸活着，爸爸就继续陪你。如果你自己也可以，爸爸就先走。
“我当时，我当时根本没懂他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他看起来很挣扎而我不想这样。我就说，我自己可以。我还说，我会把小爸爸救回来的，一定会的。
“大爸爸说，濯濯，你比我强多了，你要幸福，你一直是他的最爱。
“然后我就傻傻地站在那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大爸爸等了大概有一分钟，他说，你不出去吗？我就转身出门。刚出去只有五秒钟，我就听见……
“我就听见了一声枪响。”
濯濯哽咽了一下，才继续说：“小爸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打电话给顾秦哥，他就冷冰冰地问我是不是疯了。他不是我想找的顾秦哥。我宁愿我疯了。”
108/113 首页 上一页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