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惊玉板着脸,看着他将饭菜在矮桌上放下,又偏头来看他,道:“过来。”
桌子上放着几盘热菜,有荤有素,可以清晰地嗅到热油与食材碰撞的香气。颜惊玉皱皱眉,到底还是起身走过去坐在了桌边。
他头发还没完全干透,肌肤吸饱了水,莹白中透出几分玉粉。与少年时期相比,这张脸少了几分稚气,却又多了几分绰约,唇瓣的颜色淡了许多,平添几分柔弱的病气。
颜惊玉的容貌如他的天赋一般惊人,脸不大,鼻子却很挺,骨相立体,每一个五官都像是得天工细细勾画,精致曼妙。他眼尾有些轻微的上翘,眼头尖尖,眼形流畅,笑起来的时候如雪漫远山,握剑横扫之时却又如松似柏,正气凛然。
余秋叶常说颜惊玉长得勾人,可这种勾人,却并非是魅惑之勾,让人垂涎欲滴,而是远观之勾,不需要他做什么,只是看着,就心满意足的那种勾。
廖忱则与他不同。按余秋叶的说法,他俩一个是纸上仙人,翡翡美玉;一个是石上杀神,巍巍冰岩。
廖忱长得并不粗犷,甚至可以称得上妖异,俊美无俦,否则也不会被赤渊打趣赐名奇美。可他眉锋凌厉,鼻梁也挺得笔直,唇峰亦清晰可见,若颜惊玉是精雕细琢,他则是刀削斧凿。他们两人,如皎皎明月与灼灼烈日,同日凌空,必有死休。
颜惊玉忽然朝他看了过来,他唇间咬着一块莴笋,通透如碧,齿色洁白,嘴唇也因为沾了热气而透出朱红,三色交映,好看的像是精心配过。
廖忱垂眸,抿了口水,借势滚动喉头。
颜惊玉道:“有事吗?”
“饭菜可还合胃口?”
他竟然还关心起这个来了……颜惊玉把莴笋咽下去,道:“还行吧,就是少了口九天仙。”
廖忱带回来了三菜一汤,他一个人其实根本吃不了那么多,离开苍木山前往壶天的途中,他的伙食其实还不如这个,但廖忱送来的东西,他当然怎么着都得挑出点刺来,不然对方还真当他成了鹌鹑呢。
“自你死讯传出,秦仲游每年都会在你生辰的时候买上两坛九天仙,亲手埋于后院,这两日我便会送你过去。”
有些事情,不怕他来,就怕突然提起。颜惊玉扒了口米饭,道:“九天仙又不只是他有……”
廖忱审视着他:“他要将你的渡方剑送给阮其溪,你刚好过去,把剑要回来。”
“送就送呗。”颜惊玉很无所谓:“当年也不知道是丢哪儿了,他找回来想必也是千辛万苦……”
空气变得压抑,颜惊玉抬眼,便见廖忱阴沉着脸,似笑非笑:“看来你们果然感情深厚,徒弟让他代收,本命剑都能由他处置。”
颜惊玉啧了一声,道:“我不跟他感情深,难不成还能跟你一口闷?”
廖忱沉默了一阵,再次开口,道:“若你能在十日内引灵,我便答应不送你去见他。”
“算了。”颜惊玉哪里能让他顺意,他非常果断地道:“你现在为我恢复了本相,他们早晚会知道我还活着,还不如早日相见,多多团聚。”
固然他心中还有些近乡情怯,可回到秦仲游身边,总比廖忱身边要安全的多,即便终究逃不过分别……颜惊玉也有些怀念四人小队斩妖除魔的日子了。
而且,那日廖忱故意坏秦仲游道心,他心中也有些隐隐的担忧,若能让秦仲游知道自己还活着,也可以及时消除一些隐患,或能助他早日踏仙。
他又朝廖忱看去,挑眉:“怎么,廖魔主又改了主意,舍不得放我走了?”
廖忱眼皮一跳,脸色又是一沉,道:“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真的想回去,还是假的想回去。”
“怎么说?”
“你若真的想回去,我便不放你回去,你若假的想回去,我便故意放你回去。”
“……”狗老魔。
第15章 勾着本尊的衣角,喊着别人的名字。
颜惊玉吃饱了又开始犯困,但头发没干,他只好又回到火炉前。
心里堵着气,便时不时拿手炉故意砸一下镂空的火炉铜盖,几次之后,廖忱终于有所觉:“过来,我帮你弄干。”
“凭什么每次都是我过去?”
话虽这么说,但颜惊玉也就是单纯的占一下口头便宜而已,毕竟想要被弄干的是自己,他当然得自己过去。
颜惊玉磨磨蹭蹭的刚要起身,身边却忽然投下一片阴影,廖忱难得没跟他争执,直接来到了火炉边,修长的大掌轻轻抚过了他的长发。
有他帮忙,头发果然很快变得干爽起来,颜惊玉赞许地朝他投去视线,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颈侧。
颜惊玉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指碰到了一块不属于皮肤的东西,有些干燥,有些刮手,约指甲盖大小,像干枯的树皮。
他收手,道:“等我魂灯熄灭之后,身体就会重新变回凤族神木,不知道九嶷山还有没有神木残余,不然你可以把我种在那里,说不定还能种活。”
那一点硬质的皮肤在凝脂般的颈间,此刻只有一些枯色的木纹,并没有完全变成原色,可依旧显得分外突兀。
廖忱道:“你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变回枯木。”
“当然知道。”颜惊玉并没有刻意去掩饰那片枯色,道:“我借用了神木残躯重铸,神木同时也在吸食我的魂魄,相辅相成,我方能活蹦乱跳,可魂灯的能量已经越来越弱,它早晚也要回归本相。”
“燃灵驱木。”廖忱沉声道:“这是上古邪术,对魂魄的损伤几不可逆,你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年轻无畏呗,总想着赌一把,人定胜天。”颜惊玉笑了一下,那笑容并不嘲讽,而是看淡一切的释然:“廖忱,你应该明白,我并非没有尝试过,我用邪术重铸残躯,就是以为自己可以冲破桎梏,再踏仙途……可我失败了……”
或许是因为火炉温暖,他逐渐放松了心神,也或许是,这是敌人廖忱,不管自己经历了什么,都不会为他担心,受他影响。颜惊玉坦然道:“这百年里,我一直在尝试引灵,我尝试过冲髓丹,也尝试过剔脉刀……我翻遍古籍,用遍邪方,可这具躯体,始终是一块朽木。”
他也并不完全平静,而是轻轻叹了口气,似乎还有遗憾,但却并不执着。
廖忱却清楚,所谓冲髓丹,剔脉刀皆是是逆天之药,虽与洗髓伐经两种丹药效果相同,可却更加凶猛,‘冲’‘剔’二字,便是强行在体内闯出一条不存在的经脉,古书记载,那等剧痛,无人熬得过去,多少人想要逆天改命,都最终死在邪方之上。
有人说,成则仙途坦荡,败则一命呜呼。可颜惊玉没有仙途,也没有死亡,他没有赌输,也没有赌赢,生生熬了过来,却……一成不变。
有些人,其实不怕痛,不怕难,也不怕吃苦,唯怕忙来忙去,依旧原地踏步,哪怕是退一步,都更能激起人的逆反之心,不进不退,反倒让人踌躇迷茫,不知所措。
“为何会用到神木铸躯。”廖忱凝望着他,道:“你的身体发生了什么。”
“剜我天命瞳之人,在我身上浇了化骨水。”
廖忱的眸中倏地风起云涌,半晌才道:“是谁?”
“他戴了面具,我分辨不出。”颜惊玉没想到又提到了这个话题,他思索着,偏头看向廖忱,透露道:“但我知道,他右手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缝之间,有一颗痣,红色的,长在中指侧方。”
他伸出洁白的手指,示意廖忱位置,眸色认真,道:“我想了很多年,本来觉得他或许是极为恨我之人,想是之前不小心得罪了他,可我尸骨无存的事迹传出之后,我才觉得,他用化骨水,或许是为了掩饰天命瞳被剜之事……那种东西是我独有,如今世上都传天命瞳随我之死而绝迹,我想,这才是他的目的。”
这也怪不得他,化骨水淋在身上的滋味,这辈子都难以忘却。他第一反应就是到底是谁这么恨他……可如今想来,修真界弱肉强食,即便为了善后,也一定会毁尸灭迹,否则留他一具被剜去眼睛的尸体,不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吗?
“能窥探天命的法宝并不多,术法倒是不少,可这么多年里,也没听说有什么横空出世的卜算之物。”廖忱同样思索,道:“非要说的话,凌丹南那位夫君似乎颇具卜算之能,还是个瞎子,常年目缠白纱……”
“我觉得不是。”颜惊玉道:“若我得了天命瞳,定会将它炼化成别的法宝,不会再用在双目之上。”
“抽时间去一探就知道了。”
颜惊玉本也是故意透露,廖忱若是想要天命瞳,势必会亲自揪出那个凶手,他猜测剜他天命瞳之人必然与灭门之人有些渊源,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就埋伏在他出逃的路径之上?当然也不排除有人路过捡漏,但他们既然要屠了颜府,颜惊玉不信那些人舍得将天命瞳拱手让人,这个可能性太低,只能暂时作为参考项。
“把这个吃了。”廖忱忽然再次取出一瓶丹药,颜惊玉摊手,便见他倒在自己手上一枚寿元丸。修真界里,能增加寿命的东西皆是可遇不可求的名品,毕竟对于修士来说,寿元属于消耗品,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区区百年的时间里踏仙破魔,与天地同寿。
这玩意儿不说一方难求,便是原料也都极为珍贵,即便是壶天的炼药室内,这些也都是收藏品。更何况,手上这枚,可称上品……一枚能增加五十年寿元!能多五十年,对于修士来说,破境便是指日可待!
颜惊玉一脸惊愕,马上又给他放回去,道:“我寿元将近是因为魂灯之故,这东西在我身上是浪费了。”
他弄不清廖忱在想什么,翠微丹也就算了,毕竟那一掌是廖忱打的,他活该大出血,其余的补血丸理神丹之类也只是在低阶修士眼中比较重要,步入晖阳之后便可有可无,可这东西却不一样,即便是已经可以移山倒海的乾元之境,也都称得上贵重。
他可以跟廖忱斗得你来我往,可绝不想欠他人情。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东西对他来说没什么效用。
用在别人身上,说不准就能逆天改命。
廖忱懒得与他废话,直接捏开他的下巴,强行塞了进去。
颜惊玉眉头皱起:“你……”
廖忱一掌按在他的胸口,雄浑灵力顿时涌入,颜惊玉眉头皱得更紧,直到对方略略放缓动作,那海涛一般的灵力被转化为了涓涓细流,颜惊玉方有缓和,听他道:“你如今还真是娇气得紧,竟然还有溺灵之状。”
所谓溺灵,便是身体承受不住灵力而产生的一种逆反效应,有些溺灵严重的人,甚至无法自行引灵入体,否则便会立刻感觉到溺亡的窒息感,这种人也注定与大道无缘。颜惊玉倒是没那么严重,他只是重铸身躯之后,身体难以承受过分浩瀚的灵力,必须输送者耐下性子……虽然主要还是因为廖忱太强大了,而颜惊玉如今又太废柴。
颜惊玉倒也不与他争辩,道:“你的灵力,倒是与这神木契合不错。”
苍木山的恩人为他输送灵力每次都费很大得劲,把人家掏空,他这边都不一定能有感觉。想来应该是因为廖忱原身是凤族,而梧桐木又生在他老家的缘故。
廖忱没有多言,收手之时扫了一眼他的颈侧,眉头皱起,道:“再吃一颗。”
“我都说了没唔……”颜惊玉又被强行塞了一颗寿元丹,廖忱这次似乎有些不放心,思索之后又往他嘴里塞了两颗,连续两百年的寿元下肚,颜惊玉已经明显感觉有些尴尬,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可以说是一大屁股的债了!可偏偏这债没给他带来任何的实际好处……
廖忱再次为他炼化了体内的丹药,收势的时候,瞳孔微眯,道:“木纹淡了。”
颜惊玉一怔,下一瞬,下巴又一次被捏开,三枚寿元丹再次下肚,颜惊玉:“你到底懂不懂药理……”
“不懂,闭嘴。”廖忱的手掌第三次贴在他的胸口,灵力牢牢吸附着他的胸膛,颜惊玉想撤都撤不开,趁他再次为自己炼化丹药的时候,道:“你若是想为我祛除木纹,可以辅以天犀丸或者含有紫参花根、回春草之类的丹药,那东西才是滋养体内精元、防止神木铸躯副作用的不二之选啊!!!”
廖忱看他一眼,眸中漫出一缕无知的迷蒙。
直到再次收势,他平静道:“消失了。”
颜惊玉摸了摸自己脖颈,那处果然恢复了光滑细腻,再也没有木纹的干燥刮手。
就为了这么一点点连伤疤都称不上、甚至也谈不上影响美观的木纹……用上了三百五十年的寿元。
固然颜惊玉已经用不到那些东西,可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心痛。他当年修炼根本不需要费心,往日最喜欢的便是炼丹,想想这寿元丹里面的珍稀灵草,就感觉心痛如刀绞。
“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好东西?”
“赤渊的遗产。”
“……”
“也许还有赤渊的师父,赤渊的师父的师父。”
“……”
是啊,你们魔界素来是抢劫惯犯,难怪到你这里富得流油。
窗外的喧嚣已经沉寂,颜惊玉从火堆前回到了床榻上,拥着被子和衣而眠。
吃了那么多的好东西,即便身体只吸收了百分之一,也已经算是相当滋补,故而他睡得很沉。
迷迷瞪瞪感觉似乎有谁坐在身边,或许是因为对方的气质过于温和,颜惊玉恍惚还以为是熟人,喃喃唤了一声什么,手指虚虚勾住床畔的黑色衣角。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颜惊玉神色还有些隐隐的恍惚。他缓了一阵,慢吞吞地从床上走下来,趿拉着鞋走出屏风,便见廖忱又在修炼。
“什么日夜苦修,我看你挺自得其乐嘛……”
小声嘟囔被廖忱听得清清楚楚,对方睁开眼睛,道:“你好好配合我调理身体,修炼的事情可以不那么着急,等拿回渡方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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