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尧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些掩藏在玩世不恭外表下的真心,不曾诉诸于人的情愫,还有曾经的小动作……原来早就被南明看得一清二楚。
南明也没有想听他废话的意思,更不想看他这幅凄惶的失态模样,轻轻一挥袖打出一道灵光。
宗尧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竟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洞府寝阁之中。
他颓然地瘫坐在软榻上,看着那面凭空出现在房中的水镜中南明优雅的烹茶动作,只觉心痛又无力。
除了看着谢濯玉死,他什么也做不到。一如那年,他只能看着谢濯玉自残,在那不见天日的石洞里被关得疯癫。
他明知道谢濯玉一心求死,也隐隐察觉到南明对谢濯玉利用更多,却顺着南明的意去探望谢濯玉,说出那些话刺激谢濯玉。
他想谢濯玉活下来,为的更多是自己的痴想妄想——那头龙死了,为什么不能轮到自己呢。
宗尧抬手捂住自己的脸,苦笑出声。
时间如此紧迫,他却还有时间闲想。那么多事,他也都记得。
他想起了几百年前昆仑君幼子百岁宴上刺杀谢濯玉的那只孔雀,那孔雀自杀不成竟还想自爆。
还有之前万族盛典大比上那只狐妖,也不知道与谢濯玉有什么仇怨,连晏沉那红莲火焰都不怕,输了死斗也要自爆。
像他们那样弱小的妖族,就是数十数百只一起自爆对于谢濯玉来说大概也无伤大雅。
不过是无谓的牺牲,愚蠢至极。可他此刻竟如此羡慕他们飞蛾扑火的勇气。
而他毫无长进,一直都是个懦夫。南明夸他比那些仙君聪明,其实他跟他们一样可笑可悲……他们这些凡人眼中的仙啊,全是狗屁!
很快,他就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抹决然,然后点亮了自己的青鸟琉璃灯。
这一次,他还是想谢濯玉活下来。
*——*
谢濯玉踏上山顶时,晨雾还未散尽。青石小径上露水未干,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却衬得这方天地愈发寂静。
山顶小亭中,南明正在煮茶。
紫砂壶中水汽氤氲,茶香袅袅。南明一袭月白长衫,袖口绣着暗纹,修长的手指执壶,动作优雅从容。
他摆出三个青瓷茶杯,一一斟满。茶汤澄澈,映着他如玉的容颜。
谢濯玉停在亭前,目光落在南明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上。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初入仙界的那一日。那时的南明也是这样温润如玉,也是这样含笑望来,说:“你可愿做我的弟子?”
“我可是发了两份帖子,”南明放下茶壶,抬眸看他,面上浅淡笑意依旧,仿佛当真是约爱徒来小聚饮茶来,“你的龙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这是我们俩的恩怨。而你欠他的那一份,我会替他一起讨了。”谢濯玉冷声道,话音落下时鸿雪剑已然在手。
通体莹白的剑流溢着灵光,剑锋泛着森森寒意。
“濯玉。”南明脸色瞬间阴沉。
他将茶杯砸在不远处的地上。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茶水溅了一地:“几年不见,你行事越发疯魔了。我可不曾教过你,能以刀剑对师长。”
谢濯玉抿唇不语,手腕一抖,剑光乍现。三道剑气如游龙般破空而出,直取南明要害。
剑气所过之处,空气都被撕裂,发出尖锐的啸鸣。
南明眉头微蹙,身形急退。
磅礴的青色灵力自他周身涌出,化作漫天青莲。
然而那几道缥缈剑影所过之处,绽放的青莲纷纷凋零,灵力溃散。
“铮——”
金铁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南明的剑招精妙绝伦,每一剑都恰到好处地截住剑影。
然而谢濯玉的剑气太过强势,即便被截住,余威仍震得他虎口发麻,残余的剑气撕裂他的衣袖,在他的手上留下道道血痕。
若非他手中剑亦非凡品,只怕早在对上第一道剑影时就化为齑粉。
最后一剑,南明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剑气擦过他的脸颊,带起一缕青丝。
远处传来轰然巨响,三座山峰竞被削去大半。
烟尘散去,南明立于原地,衣衫凌乱,右臂染血,脸上更是有一道狭长伤痕汩汩流血。
他却笑了,笑容比方才更加灿烂,只是在半边脸都是血的情况下有几分可怖。
“好强的力量啊,”南明已经不像刚刚那般漫不经心,眼中闪烁烁着狂热的光芒,“这才不枉我煞费苦心的筹谋!”
他仰头望了望不知不觉已近正午的太阳,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你的剑道确实精湛。但,玩闹和讨教的时间也该到此为止了,我可不是喊你来论剑谈道的。”
说罢,南明举起手中长剑,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没有半分犹豫,他刺了进去。
鲜血喷涌而出,然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缓缓抽出长剑,又是依次捅入自己的左臂、右臂。雪白的衣衫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再辨不出原色。
然而,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沾满鲜血的长剑悬浮在空中,金色灵光从剑尖迸发,而南明身上往下滴的血也开始透出一样的金色灵光。
古朴的黑金色咒文在南明额角浮现,转瞬便蔓延至全身。
与此同时,血红色的咒文出现在谢濯玉周身,如锁链一般贴上他的身体,狠辣地绞紧了他的脖颈与四肢。
天地倏然变色。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阴沉下来,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
谢濯玉自然清楚南明大费周章地设这一场鸿门宴必然有所倚仗。
可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这一系列自虐的诡异动作,看着那些咒文出现,任血红咒文化作锁链桎梏他,却没有半点出剑打断的意思。
血红色的咒文出现在周身时,谢濯玉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侵入他的血脉,又想从他身上掠夺什么。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面容狰狞可怖的南明一步一步走近。
南明一步步走近,伸手抚上谢濯玉的脸颊。他的手指冰凉,带着血腥气。
“好香的气运啊,这便是神族的血脉啊,”他感受着自己全身上下灼热的咒文,几乎要兴奋得狂笑出声,“真是为师的好徒弟。”
多少年了,南明早已记不清他盼今日盼了多少年。
他第一次在古籍中看到“吞命”时才几百岁。
只扫了一眼用途,他便觉得荒唐至极。能吞噬神族气运与血脉的阵法和咒印?开什么玩笑!
他把古籍合上,把书塞进顶层书架的最里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藏书阁。
可那短短一行字却钻入了他的脑子,如何也忘不掉。第二天的午后,他重新翻开了那本古籍,一字一句地读完了与“吞命”有关的所有,比学任何剑招法诀都认真。
布阵要一百零八件半神器以上级别的作为阵法本源,布阵地点、时辰都有严格的限制,一百零八个小阵环环相扣宛如一个个零件组成一个精密无比的仪器。
最重要是是,那被吞噬血脉的神族全程不能动用权柄,心甘情愿被吞噬。
神族生来便掌有天道所馈赠的权柄,谁会甘心被吞噬?谁会愿意做个待宰的羔羊?!谁会愿意失去一切,一无所有?
看似有用实则不过是荒谬至极的鸡肋。
他那时多么失望,甚至产生了愤懑的情绪——哪个该死的家伙写出来的东西,耍猴呢?!
他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神族已经尽数消失,而世间最后一个神族血脉没有权柄,恰恰可供他吞噬!
只要吞掉谢濯玉的气运和血脉,他就能成为这世间新的神,独一无二的神!
然而,他手上黑金色的咒文如水般流转,不断贴近谢濯玉,只差几根发丝的距离就要爬上谢濯玉面颊时却突然停滞不动,无论南明如何催动如何心焦也不再动分毫。
南明的笑容凝住了,陶醉得半眯的眼眸瞪大,泛着猩红血色。
谢濯玉终于动了。他抬手挥出一掌拍在南明胸口。
那一掌看着不重,仿佛只是轻轻拍在南明胸口。
谢濯玉轻盈一跃站在亭子顶尖。居高临下地看着南明。
他的目光冰冷如寒霜,剑身上隐有血色,很快便被灵力濯洗得干净。
南明怀疑谢濯玉那一掌将他打碎了。他浑身的经脉、骨头没有一处不在痛,整个人如同置身于罡风之中。
他连站都站不住了,靠着插在地上的剑才能勉强维持跪坐。
南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后撕心裂肺地咳,每咳一下都呕出血。
方才那只摸了谢濯玉脸的手已不成形,手腕处可见森森白骨。
温润面容爬上无数咒文后显得狰狞,南明死死地盯着仍悬浮在谢濯玉脖颈和四肢处的血红咒文锁链,已然没有了方才的胸有成竹。他眼中满是慌乱与不解,很快便全部化为滔天怒火。
但剑气于他体内肆虐不止,失血过多加上伤势过重,眼下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透支生命力才从喉间挤出来一般,听着便有气无力:“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明明没有……”
话音未落,却听一声巨大的响声回响在群山之间。
“轰!”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伴随火光出现的还有一道又一道清脆的龙吟!
整整一百零八道红色光柱在山间各处亮起,将整座山峰照得通红。
再抬首,漫天红莲汇成一片火海。一个手执长枪的模糊黑影在火海中撕出道路,缓步前来。
一朵凝实的火莲悠悠飘到谢濯玉眼前打了个圈,仿佛有灵性一般蹭了蹭他的脸。
谢濯玉抬手,让火莲停在了他的食指尖。
金红色的火焰凭空而现将他笼罩。
仅是一次眨眼的时间,血红色的咒文锁链便寸寸崩裂,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被灼得干干净净。
谢濯玉垂眸望向失神的南明,轻声道:“运筹帷幄的南明仙君,不曾算到我会觉醒血脉,拥有绝无仅有的力量么?”
南明听到这句话时,像是被抽干了最后的力气,再稳不住身形,咚一下倒在地上。
“你以为所有都尽在掌握,以为我永远都会是一颗无力反抗的棋子,而你一定能靠‘吞命’把我吃了。”谢濯玉轻声道,“但从我不愿引颈受戮而从诛仙台跳下时,不,从我想去找寻当年真相那一刻起,你便该意识到,你的棋盘已经翻了。”
南明费力地抬起脸去看谢濯玉。
那张昳丽精致的面容在阳光与火光映衬下越发散发神性光辉。
南明失神了一瞬,神情癫狂,声音却气若游丝:“不过是棋差一招,若没有那头龙帮你,今天必是你为我所吞。”
“那龙曾被你斩了角,竟还愿意为你出生入死,倒当真是让我好生好奇你尝起来是什么滋味,让他魂牵梦萦如此割舍不下。”南明说着露出了一个饱含恶意的笑。
“你找死。”一个黑影如利箭一般疾冲而来。
下一刻南明已如断线的纸鸢一样飞了出去,然后砸在了不远处的山石上。
山石碎裂又纷纷下落,激起一片烟尘,将南明的身影都掩盖其中。
谢濯玉足尖一点,从亭顶一跃而下落到晏沉身侧,眉毛轻蹙道:“你何必动手?”
晏沉整理衣袖的动作一顿,紧盯着谢濯玉的眼睛。
谢濯玉无奈叹了口气:“有神族血脉的老东西自然该提防点。碰他把自己碰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晏沉轻哼一声,眉眼间浮现出些许喜色,伸手就想去牵谢濯玉的手:“有你在还能出什么事。”
谢濯玉躲了一下没让他牵:“手脏,不给牵。”
两人说两句闲话的功夫,不远处的扬尘终于散去。
南明倚靠着山石垂首而坐,已经没有几分生气。
谢濯玉缓步走上前去,垂眸望着气若游丝的南明,轻声道:“今日即使没有晏沉,你也吃不掉我的。”
“你想知道我的权柄是什么么?”
南明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去看谢濯玉,然后便望见了谢濯玉眉心那道金红色的纹印。
每一个拥有权柄的神族都会有的神印——他终其一生都在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谢濯玉有权柄——他便是新神。
神族陨亡时他窥得的天机没有骗人。
今日当真有新神诞生,只是不是他。
南明怔怔地望着那枚神印,蓦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仰起头靠在石壁上,喘气声沉重,仿佛破旧的风箱在吃力地工作:“成王败寇,我认了。”
“是你将我送到青云宗去的。”剑尖抵上南明的喉咙,一道血丝浮现,谢濯玉用陈述的语气说道。
“当然是我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怎的还要问呢。我把你从遗迹里偷走,送去了青云宗。”南明垂下头,轻轻笑了一下,语气有几分自得。
“从你有记忆起,我就已经在操控你的人生。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很快就飞升来了仙界,来到我面前,然后拜在我门下。”
“不出意料,你下界渡劫遇上了那头龙,你们相爱了。再后来,你们在北境厮混。这些我全部都知晓,而且乐见其成。毕竟他可是能出现在你命谱上的人,你注定的情劫。”南明的笑容愈发得意,“只是我不明白一只妖怎么会成为神裔的情劫。龙妖也是妖,一样低贱的玩意。”
“神族是天道之宠,生来享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可你不同,我翻遍古籍也找不到觉醒神族血脉之法,也无人可问。”南明说着便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所谓的上古秘境我也潜入过几次,却找不到神族的传承地。我只能相信天道会眷顾最后的神族血脉,我只能等。”
“可等着等着,我就觉得太久了。我要等你长大、等你飞升、等你觉醒。我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只好给自己找点乐子,比如捏造一个所谓的天尊,比如看那些所谓的仙人争斗,比如挑起龙族与仙界的矛盾,比如尝试抽出完整的龙骨。”
晏沉听到龙骨时攥紧了拳头,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漆黑的眼瞳一刹间变为金色竖瞳,脸颊边浮起若隐若现的漆黑龙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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