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上是这么说没错,但罗开慧自己也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不现实。
被疼痛侵蚀到昏迷之前,她亲眼看到了那从舞台上方坠落的灯球把自己的左小腿砸成了一道弧。
她深知,就算自己被送到医院的时间再怎么及时,医生如何技术精湛,也不可能把碎成渣还刺到了肌肉中的骨头碎片取出来。
在切实摸到一片空气后,一声暴呵在病房中回荡:“我要他把自己的腿砍下来接给我啊!!”
包括化妆师在内,病房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接这个话头。
面对这样一个基本上被无妄之灾宣告葬送了自己事业的人,任何安慰和劝解都是苍白的。
罗开慧的怒吼在房间中回荡了几下就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她低声的啜泣:
“原本以为,我终于等到了可以靠自己的爱好和技术赚钱的日子了……”
“我想要重新开始,怎么就这么难啊……”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一句“麻烦让一下!我是里边人的男朋友!”从走廊上隐隐传来。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病房门被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哐当”一声地撞了开。
来人正是余牧。
只不过此时的余牧几年前那个穿着不合身制服的侍应生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打理得当的发型、清爽的皮肤,再加上略有搭配的着装,让他足以成为在逛街时被别人主动搭讪的对象。
“不好意思,路上耽误了点时间。”余牧连连点头致意,“谢谢大家陪着慧儿姐了。”
就在他从人群中挤过来的时候,或许是勾在了什么地方,一个被他藏在身后的文件夹里的东西就那么散在众人的脚下撒了一地。
那是一堆长或短的纸条。
*
距离余牧比较近的人自然而然地蹲下来帮余牧把散开灾地面各处的纸片收拢回来。
可在捡起了一张纸片并略微扫了一眼后,那人又缓缓地将纸片放了回去。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自己刚刚捡到的是一张借条。
一张落款处的借债人为罗开慧的借条。
而且借款的数字不小。
这人有些不理解,在他的认知中罗开慧这一年的演出可以说是一场接一场,也应该很有钱才是。
不对啊,为什么自己会加上“这一年”这个词呢?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就像中世纪贵族们所穿着的外表光鲜的繁复长袍下往往藏着虱子一样。
无论从大学期间就聚在一块的这些人身体力行地将多少故事中的人物和场景还原在现实中,毕业后也不得不在面对真实的社会时认清现实各奔东西。
因为花费了太多精力在cosplay上,罗开慧自己的专业学得半生不熟,以至于毕业时除了cos之外没有什么过人的一技之长。
而在那个cos行业还不成规模也没有系统的盈利机制的当年,他们是没办法凭借这个技术吃上饭的。
罗开慧也是一样。
在一些人的撺掇下,她用自己的积蓄开了店,但又很快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了。
一般来说,普通人会就此认为自己没有开店的天赋转而选择老老实实地打工。
可一直都是这个小团体核心的罗开慧没法接受这种从人群中心转变为被他人呼来喝去的状态。
于是,不死心的她又一次创业了。
而这一次,她吸取了上一次开店的教训,并在必要时候开始借钱周转。
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失败的到来往后推,再往后推。
但失败还是来了,她债台高筑,一夜之间变成了过街老鼠。
恰逢曾经的朋友找上来给她介绍一些正规或者不那么正规的展会cos业务,四面楚歌的她不接也得接。
直到今天,她再也接不了了。
将散落在地面上的所有借条收好,余牧站起身掸掸上边的灰尘。
随后在一众人的目光中,他把那些借条连同一把钥匙交到了罗开慧手上。
“上次你落在我家的,一直没机会还你。”余牧眯眼笑着,成为了这病房中唯一的灿烂,“要不是知道你平常喜欢藏东西,我还真找不到这些破纸片。”
但罗开慧拿到手里的纸的厚度,比她的借据厚上一倍。
察觉异样的她翻动了一下手里的纸张,发现每一张借据所对应的借条都被收了回来。
“在你的鼓励下,这些年我偶尔也会接一些模特的活,攒出那么一点点存款。”余牧骄傲的说,“外加我平常就讲义气,还经常请那些连买包烟都要众筹的哥们吃饭,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凑得够呢。”
罗开慧看着余牧,怔怔道:“谢谢。等我出院了,想方设法都会还给你的。”
原本笑得嚣张的余牧愣住了。
“四、九、十二、十七……”罗开慧一张张点过去,抬头对化妆师说,“帮我跟护士站那边要借张纸,我得算一下总数。”
见罗开慧竟然居然是这个反应,余牧急了。
他先是一把将所有的借条都抢走,随后三两下将它们撕成碎片扔到了窗外。
那些白底黑字的碎屑在风中翻飞,像是一群被放生的蝶。
不等罗开慧说什么,余牧扭身单膝跪在了她的病床旁。
“罗开慧,嫁给我吧。”
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余牧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戒指。
但比起一个在专柜买的戒指,余牧手上的拿着的戒指更像是出cos时候用的道具。
看着手上闪着廉价光辉的戒指,余牧脸上一红,“等过段时间,你可以拿着这个跟我换一个真的。什么卡地亚的还是什么卡萨帝的,随便你选。”
“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实,直到永远”余牧一边背诵着这句经典的求婚台词,一边朝着罗开慧膝行而去,“绝不作假。”
“如有违背……”他朝着四周打量了一圈,随后直直地指向了窗外。
“如有违背!”他信誓旦旦道,“我就从那座桥上跳下去。”
“胡说什么呢。”罗开慧终于说出了余牧进行求婚后的第一句话。
与此同时,她抬起手用手掌心轻轻在余牧脸上拍了一下。
像是惩戒,又像是轻抚。
第28章
看到刚刚罗开慧这干净利索的一巴掌, 在场的另外两人,包括门外的谭盛风都震惊了。
唯一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人只有余牧。
当然,如今他也没法有什么表情变化了。
尽管保留了一定的自我意识,但在于可璃如今完全不撤手的强制操控下, 他也只能怔怔地坐在那里生受了这一巴掌。
等到罗开慧跌坐回原位, 一道殷红的手印就那么留在了余牧的脸上。
用余光扫了一眼那道巴掌印, 于可璃心中庆幸自己一直没放松对余牧的控制。
她从铁人俑传回来的炁感知到, 如果余牧还能够像之前那样挣脱自己的控制自由行动的话,他大概会当即还一巴掌回去。
而罗开慧身为一个普通人,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受得起经点将招来术强化过后余牧的一击。
这就是斩妖人对普通人在战斗力上的绝对优势,也是斩妖人受到司妖监严密考核和监管的最大原因。
岳莫隐从一旁的抽盒里取了一张纸巾交给罗开慧让她止血,并道歉说:“是我失言,抱歉。”
冷静下来的罗开慧已经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无言地接过手纸按在了自己手心的伤口上。
*
虽然对话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可余牧的事情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余牧本身并不是一个好的切入点, 至少不能由自己来主动切入。
于是岳莫隐给罗开慧提了个新话头:“如果不知道怎么说的话, 就从头开始说吧。”
感受到了岳莫隐传递过来的理解和包容后, 罗开慧长吸了一口气, 说起来很多过去的事情。
比如, 她是怎么机缘巧合地拿到了第一个角色并正式迈入了cos行业。
比如, 她是怎么认识的余牧, 又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又比如, 毕业后,她暂时离开了cos行业尝试做点小生意,因为失败欠了很多钱。
比如,为了还钱, 她疯狂接各种活计,不论大小。
又比如,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这幅样子。
“等等!”一直在旁边当一个耐心倾听者的于可璃突然打断了罗开慧的发言,“你刚刚说,你是在彩排中被掉落的灯球砸断了腿……”
虽然知道自己说话的契机和方式都非常不妥,但此时的于可璃实在是有些不吐不快。
“……该不会你说的是第十三届夏国次元嘉年华吧?”
“……没错。”罗开慧有些意外。
这第十三届夏国次元嘉年华举办的时间已经有些久远了,久远到连她的记忆都有些模糊。
倒着算回去,现在穿着初中制服的于可璃那时候应该还在上小学才对。
况且在刚刚的叙述中,自己并没有提到跟那场彩排主办方有关的详细信息。
所以,于可璃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呢?
*
见于可璃表现这般古怪,岳莫隐也特意回忆了一下这第十三届嘉年华的细节。
他自然是知道有这么个嘉年华的,更何况今年的这第二十届嘉年华的举办地点就在本市。
主办方为了能请到七日互娱这个游戏巨头参与其中,甚至在今年正式报名开始前就发送了邮件让他们优先挑选展台场地。
然而令岳莫隐印象深刻的是,七年前,也就是举办第十三届嘉年华同年,七日互娱凭借一款动作类独立游戏展露了头角并获得了大量融资。
但囿于规模,公司就面临了一个只能二选一的抉择:要么参加国外的游戏展会,要么参加国内的第十三届次元嘉年华。
一番权衡之后,身为总裁的岳莫隐拍板,让公司全员参加了国外的游戏展会。
在时间和空间双重错位的作用下,岳莫隐对于这第十三届嘉年华所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没什么了解。
更不用说会知道有一位coser在彩排期间被舞台事故砸断了腿这种会必然会被主办方刻意隐瞒下来的丑闻了。
没能从回忆中找到什么有效信息,岳莫隐问向于可璃:“这场嘉年华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也没什么。”于可璃扫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余牧,缩缩脖子,“我只不过突然想起来,我之所以会认识余牧就是因为他在那次嘉年华上出了一个我特别喜欢的角色。”
*
当于可璃说出那个角色的名字的时候,一句俗语陡然出现在了罗开慧的脑海里——人生何处不相逢。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直面自己人生中最为伤痛的转折点。
这种伤痛,是精神上的伤痛。
相比于一定会日渐适应的□□上的残缺,精神上的伤痛只会像是嵌在旅人鞋里的砂,在日积月累的行动中将本就柔软的足底磨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看着于可璃单纯且充满了憧憬的眼神,罗开慧硬是把一腹那经年酝酿而生的妒忌与怨恨以最轻描淡写的方式说了出来:
“非常感谢你喜欢我对这个角色的解读。”
听到这句话,于可璃的内心仿佛被击打了一记重锤,整个人呆住了。
而罗开慧的心中居然蓦地腾升起一种快|感。
——对!
——就是这样!
——就是这个表情!
——所有喜欢着余牧的人在知道真相后都应该是这样的表情!
“我印象中,那是余牧第一次从模特转型为Coser登台表演,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可璃侧头看向一边的余牧,自我怀疑般喃喃道,“难道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就是余牧,顶替了因为截肢手术而无法登台的我。”罗开慧看向依然安静坐在自己对面的余牧。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她终于有了一种解脱之感。
像是脱下了一层长久以来都罩在口鼻上的面具而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般。
“一直以来,都是我,去玩的原作刷的社区,从中提取了最为大众所认知和喜欢的角度。”
“是我,为粉丝的每一种可能的问话设置的最恰当巧妙的切合人物的答话。”
“是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出cos的期间时时刻刻维护着你心爱角色的形象!”
言语之间,罗开慧整个人变得越来越激动,连原本按着伤口的手都下意识松了开并情不自禁地将两边的手双双挥动了起来。
她手心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在这般动作之下被撕裂开来。
然而她好像完全没有受感受到疼痛,反而像是发泄一般将伤口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要不是我成了个残废,站在那里的、被大家喜欢的人应该是我啊!!”
深红的液体先是渗到了她裤腿的布料中,随后又穿透层层的纤维滴落了下来,刚好砸在了刚刚因为她扇余牧巴掌的动作而脱落如今歪栽在地面的义体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义体脚踝处堆积的血液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洼,颜色也愈发深沉。
在那滩血洼即将溢出时,罗开慧终于再次开了口。
只不过这次,她不是在叙述自己的事情。
“在这片土地上,死者为大,所以关于余牧就言尽于此吧。”她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一般深深地低下了头。
一时间,整个屋子陷入了沉寂,偶有一两滴自那片血洼中滑落而下的血滴砸在地砖之上的滴答声响起。
见状,岳莫隐决定给罗开慧一点缓和的时间,便看向了于可璃:“现在来说说你的事情吧。”
*
“虽然我点余牧为将的时候他还是活着的没错,可我不是有意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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