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雪怔愣了很久很久,本能地从乌惊朔怀里抬起头。
然后陆辞雪看见大人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微微低垂着,了无生机地埋进他的肩窝之中。
乌惊朔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都是这幅沉眠的模样,十年以来,从未变过。
可陆辞雪那一刻还是霎时白了脸色:“大人?”
乌惊朔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像是经年累月的沉疴顽疾终于爆发,终于无法承受一般。
所以大人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是在给他一个更加周全的拥抱,也是他终于支撑不住的伪装……是吗?
陆辞雪呼吸刹那就乱了。
他想起乌惊朔刚醒时努力对焦却永远看不清眼前的眼瞳,想起乌惊朔按捺下疼痛不适的隐忍神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抖着手将灵力往乌惊朔体内灌。
陆辞雪在天雷之中伤了心脉根基,此时毫无节制地大量使用灵力,体内经脉和心脉骤然冒出一阵尖锐的疼痛,无声警告着陆辞雪,他却半分停手的意思都没有。
温和的木灵力对乌惊朔而言是极佳的修复养料,可是面对一具破碎的空壳,即使陆辞雪是神仙转世,也束手无策。
他能缓解,他能修复,他能将堵住千疮百孔的破洞,却无法让乌惊朔的身体恢复如初,像真正的血肉一般吸收灵力填补自身,重新圆润成流畅的模样。
做不到。
外观完整如初,崭新得毫无瑕疵,可是只有继续深入才能发现那些骨血其实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陆辞雪以前从不敢这般大幅度地挪动乌惊朔的身体,他怕乌惊朔在天之灵会生气,也怕再次伤了乌惊朔的遗体。
然后他从混沌之中回过神来,发现大人悄无声息地疼昏过去,差点疯了。拼命给乌惊朔输送灵力,却发现伏在他肩上的人依旧没有心跳没有活气没有醒来的迹象,像是梦终于醒了,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溺亡人发现自己依旧在深渊之中沉浮挣扎,仿佛那口续命的空气只是濒死之前的幻象,而他从来没有见过黎明的曙光,一切都是臆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梦醒的准备,可是当这一天当真来临之时,陆辞雪才察觉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接受。
陆辞雪拼命摇头,眼泪断了线似的砸在乌惊朔身上。
他其实早就该以死谢罪的不是吗?放任自己沉溺幻觉,为了贪恋那一点温暖,不顾大人的意愿钻进冰棺之中这般亵渎大人。
他的幻症竟已严重至此,自私至极,可笑至极,连自己所做的亵渎之事居然都要推卸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觉身上。
他还是人吗?
陆辞雪的头剧烈疼痛起来,眼前闪过许多光怪陆离毫无意义的扭曲画面,心脉疼得呼吸不上来。
陆辞雪颤抖起来。他在冰棺里面摸索了半晌,终于碰到了那把掉在乌惊朔身上的刀。
他的手抖得有些握不住东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握着大人的手,带着大人反握住刀柄,随后对准了自己。
他需要一点能够让他好受的东西。
……
得益于那股流过全身的暖流,乌惊朔提前从昏厥的状态中脱出。
那股木灵力纯净温暖,冲刷着乌惊朔伤痕累累的躯壳,极大地缓解了他的不适。
察觉到自己断线了的第一时刻,乌惊朔便挣扎着想醒来,寄希望于辞雪还窝在他怀里,没有发觉异常。
然而意识回笼之后,乌惊朔只觉怀中空空,左手被什么硬物硌着,沾了满手奇怪的温热。
滴答。滴答。
粘稠的液体滴在地上,陆辞雪神情苍白得近乎透明,鬓发凌乱,冷汗浸透了他全身,陆辞雪却只是抱着乌惊朔的手蜷缩成一团。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陆辞雪那端缓缓注入,乌惊朔神智回笼,他想抽回手,才刚动了动指尖,却已经察觉到另一端的触感极其怪异:“辞雪?”
陆辞雪猛然抬头,愣愣地看着乌惊朔。
他一起身,乌惊朔终于看清自己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把匕首,握在他的手中,直直地捅入了陆辞雪的腹中,那里晕开一大团血迹,浸透衣摆,往下滴答滴答地落着血。
乌惊朔脑中轰然一声。
陆辞雪像是反应不过来一般,愣愣地说:“大人……”
在看清乌惊朔盯着他的伤口,神情很不对劲的时候,陆辞雪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上前一步,让冰棺的边缘将血肉模糊的伤口彻底遮挡,像是终于知晓自己犯了错的小狗,无措道:“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
乌惊朔那一刻像被冻得僵住了,眼神一寸寸地随着陆辞雪的动作而挪动,最后落在自己沾了满手血的手心,嗓音喑哑,慢慢说道:
“我……”
他顿住了话音,像是生平中第一次刹停在了悬崖边,再往前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他往下看了一眼,发现下面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是一张名为自责自毁的天罗地网,里面困着遍体鳞伤翅膀折断的陆辞雪。
他绝望颓然地挣扎,直到失去所有的力气,于是放弃抵抗,亲手了结自己。
乌惊朔眼前漫上一层血雾,他看着亲手放养大停在肩头振翅欲飞的粼粼蝴蝶因他的失误,甘愿套上附着荆棘尖刺的枷锁,自断前程性命,用更深的疼痛来惩罚自己,好像这个阴差阳错的痛苦谬误真的是因为他才发生的一样。
那一刻乌惊朔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还未说出口的话不知道要怎么接,打碎的玉不知怎么修复,只剩一地的破碎狼藉和无法收场的痛苦,在血淋淋地警告乌惊朔:
最痛的那一刀,的确是他亲手捅下去的。
乌惊朔条件反射地捂住唇偏过头去,喉间强压的血顶了上来,呛进气管,流过唇舌,从指间渗透出来。
“大人……大人!”
千疮百孔的身体向乌惊朔持续发出警告,他捏着棺边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眼前发黑眩晕。
模糊之间,他似乎落入一道瘦削颤抖的怀里,温润的灵力不要钱似的疯狂往他体内送。
陆辞雪跪在乌惊朔的身后,环抱住这具无力滑落的身体,失血过多的冰凉手指从储物戒中胡乱摸出几瓶丹药,咬开瓶塞咽了好几瓶。
长期透支和滥用药物让他出现了很多副作用,只不过这些放在现在引不来陆辞雪半点注意力。
陆辞雪已经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了,他看着大人蹙眉吐血的模样,肝胆俱裂。
如果大人还要在他眼前死一次。
如果。
第43章
乌惊朔脸侧有些痒,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攒回了一点力气和知觉,才察觉到那是陆辞雪的眼泪。
他唯一一个在昏沉之间顽强地浮沉破浪的念头此刻格外清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收回之前心软不想开口的话, 他得快点和陆辞雪说清楚, 然后换掉这具早就该入土的身体。
现在占着这具差点要散架的尸体, 乌惊朔什么都做不了, 还平白让陆辞雪担忧。
辞雪的精神状态已经差得不可思议了,再放任他这样下去,后果难以预料。
勒着乌惊朔胸膛的那只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勒得他有些呼吸困难:“辞雪,你冷静点。我没死,死不了,我有事和你说。”
陆辞雪按住他的胸口,勉力维持着乌惊朔破损的心脏,嗓音破碎沙哑:“辞雪知道……辞雪都知道。您身体抱恙, 先不要说话了。”
乌惊朔:“……”
乌惊朔后仰抵在陆辞雪的肩上, 迫不得已伸手拽下他的衣襟, 低沉道:“陆辞雪。”
陆辞雪呼吸一滞, 果真不说话了。大人极少极少用这种带了情绪的命令式语气叫他全名。
他低下头侧过脸来, 盯着乌惊朔衰败的眼眸看。
这身体不愧是多年前就该拆掉的老破小, 乌惊朔才没用几下就严重破损成这样, 现在说话都怀疑自己肺管子漏风:
“大人计算失误, 新身体最后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孕育好, 而我无法在这具身体里久待,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陆辞雪动了动嘴唇,一句话发了数次音才成功:“明白。您终于要离开了。”
乌惊朔被他一句话问得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我终于要离开了?我没有,我很快就回来了。”
陆辞雪勉强笑了一下, 显然没怎么听进去:“好。”
乌惊朔抬手扣住陆辞雪的手腕,想让他停手,可惜失败了:“你没有发现吗,进十分漏七分,剩三分灵力也同样是无济于事。”
陆辞雪知道。他早就知道。
可是他没办法,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乌惊朔的尸身保存不到现在。
终究是……于事无补。
陆辞雪从身后拥紧这具冰冷的身体,轻轻道:“大人。辞雪以前,总希望您能迁怒我,恨我,发泄于我,可您都没有,即使您只是一个……”
“一个幻觉。”
“我很感激,大人。”
乌惊朔越听越不对劲,听见幻觉二字,本来快要不受控制沉下去的眼皮更是倏地一下就睁了开来,心中警铃大作:“幻觉?什么幻觉?”
陆辞雪不会把他当幻觉了吧?
难怪他总觉得陆辞雪听不进他说话,敢情是把他当成胡言乱语的幻觉对待呢!
乌惊朔差点气得冒烟:“陆辞雪!”
他一直自诩是一位坚持怀柔教育不打骂的明事理家长,辞雪向来懂事得过分,也轮不到他憋火。
因而乌惊朔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气性这么大的时候,他气得脑子都懵了:“陆辞雪,你给我听着。”
陆辞雪怔了一下,随后就见乌惊朔恼怒地扒拉开他的手,强撑着转过身来。
乌惊朔刚想把自己撑起来好和陆辞雪平视,结果发现这破烂身体并不支持这个动作,遂忍气吞声地放弃。
乌惊朔盯着陆辞雪泛红的眼眸:“来找我。”
“九幽冥霜花生长于极北之地,冰原之下,四方皆为厚重冰壁,不见天地。只有冰山从某个最微妙巧合的角度对上晨曦时日的第一缕幽光,彼时方能绽开成熟。”
他有保密协议在身,不能将穿越和任务之事全盘托出,也不能把自己为何能复活透露出来。
但乌惊朔若只是和陆辞雪说明九幽冥霜花的孕育时机,那便是将这个世界原本有的知识再强调一遍,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卡漏洞的行为,系统不举主神不究。
乌惊朔一字一顿道,“大人失约过一次,便不会再失约第二次。”
乌惊朔沙哑道:“你从来信我的,辞雪。”
蝴蝶扇出了一道风,卷过彼岸,掀起了狂风骤浪,将他们所有人都拍进淤泥之中,痛苦挣扎翻身不得。
乌惊朔之前觉得,只要不让陆辞雪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好了,然后陆辞雪知道了。用最惨烈的方式。
他觉得只要自己按照信中所说准时复活赶回来,便可以尽力弥补自己的错漏之处,然后他迟了十年,才被一道亮了十年的招魂阵法强行召了过来。
他刚回到这具旧身体不敢立刻离开,怕陆辞雪被“得而复失”刺激到,不受控制地做出极端的事情。然后他因神魂疲倦不小心再次昏睡,发现陆辞雪早就将极端的事情做了个遍,把自己折磨得半疯。
所有的努力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乌惊朔有时候都觉得,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早该在救下那个小孩的时候就放手,往后余生不要有任何的交集。
这样陆辞雪就不必因为他尝遍千般万种苦痛酸楚。
“辞雪信您,一直都信,”乌惊朔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陆辞雪仿佛被人徒手掏出了心脏,剧烈的酸疼侵袭上来,令他几乎跪不住,“您等我。”
乌惊朔无声叹气,朝着陆辞雪伸出手。
“……”陆辞雪似乎终于确认自己已经得到了应允,红着眼睛接住了这个拥抱。
“大人没有找到你之前,不要寻死,也不要自伤,能做到吗?”乌惊朔低声问。
“好、好。”
乌惊朔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联系小棉花准备开始魂魄转移,缓声说,“辞雪,大人给你一个任务。”
“现在去找宗里的医修,给他们两个时辰的时间进行治疗。两个时辰一过,再启程前往九幽冥霜花的出没之地。”
陆辞雪涩然开口:“大人,我想见您。”
“听话,你答应过我什么?”乌惊朔加重了语气,沉声说,“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你确定能赶到极北冰原,等到我出来吗?你想要大人一出来看见你的尸体吗?”
陆辞雪咬住唇肉,喉咙里滚出了一个字:“……好。”
见他神情勉强,乌惊朔沉默半晌,换了一种方式。
他佯装身体不适的样子,低低咳了一声:“我神魂虚弱,就算复生,仅凭自己,也怕是走不出那冰原……”
陆辞雪睁大了眼眸,他蓦然扑上去,近乎哀求般攥住乌惊朔的衣袖:“……大人,大人您等我,您一定要等我。”
耳边传来小棉花系统的倒计时提示音,乌惊朔哑然笑了一下,低声道:“所以,辞雪一定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危,才有能力来接大人,对吗?”
陆辞雪喉咙酸涩难言,拼命点头。
“好了,现在就去吧。”乌惊朔静静地坐在原地,微微仰头,看向陆辞雪。
这具身体瘦骨嶙峋,脆弱得宛如一碰就碎,在冰棺中静躺了十年,身上早已没有了活人的血气模样,像是遗弃多年的破旧玩偶。
可当乌惊朔的魂魄重新落入这具身体,那份精神气便化作脊骨,撑得他肩脊挺拔,鲜活生动。
他的魂魄受困于此,却一如从前般漫然不羁,即使如今站都站不起来,单单只是坐靠在那里,都像是狂风骤雨中摇摇晃晃,却永远静谧温暖的风灯。
无一字言,单是立于前方,都能令披星戴月之人在风雪跋涉中抛掉所有深深的疲倦,就为了能靠近他,凝视他,触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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