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父亲。”
役鬼立刻放下对方,跪在他的脚边,并收起巨大化的双臂,恢复为小男孩的轮廓。金发魔鬼则在说话的同时,已经重新闪现回阿达加迦面前。
他弯下腰,揪住阿达加迦还完好的另一侧头发,重新将他提离了地面。
阿达加迦不自觉的觉“嘶”了一声,这才勉强忍住痛呼声。
他看出对方的“企图“,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改变过——是他。
可是,为什么?他一直寻找不到答案。就像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一样。
他从来无法理解那些魔鬼,可有一个问题他依旧忍不住去问魔鬼: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金发魔鬼的确始终不曾杀了他,即便无数次让他遭受重创,始终没有彻底杀死他。可他们却一直在虐杀他身边的同族。无论是谁,只要在他身边,就会为对方盯上。
就像曾经的导师,也像现在的帝坎贝尔。
“亲爱的,憎恨的,宝石。我,想,不想,救,杀你。”
金发魔鬼以糟糕的灵族语对阿达加迦说。
“至少,现在,不,但……”
他说着便抬起了另一只手,改为固定住阿达加迦的下颚。
他以空出原本揪着对方头皮的那只手,带着嗜血与残忍的力道,却如同一位盲者那样,以指腹细细地摩挲过阿达加迦的脸。
从额头到眉骨,从眼角到鼻子,最后停留在嘴唇上……重头重复,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弧度。
“你,我,变了。真的。”魔鬼说。
魔鬼手上的动作反复到第三遍时,陡然用力,以指甲撕开了阿达加迦脸上的皮肉。
血肉四下飞溅,前一刻的态度还误以为是情人,后一刻就变成了仇敌。金发魔鬼的行为完全无法用理智和情感来理解。
“一样,丑陋,美丽。”
金发魔鬼的词汇意味不明。
“为什么不杀我?”
Ⅴ:狂诗之炎(85)中
阿达加迦好像根本没听懂,至少他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适当的情绪,也没有呼痛,甚至没有回答,反而继续纠缠在刚才的问题里。
同时,他不动声色地酝酿至此,终于让自己周遭发出了风经过罅隙的声音。
——跃阶战法。
那些风之精灵在没有配合剑的情况下,直接催生出无法形容的巨大冲击力。
它们擦过地面,以无数层级的叠加形式,源源不断地攻向了金发的魔鬼。
这点罅隙已经足够阿达加迦为帝坎贝尔争取了一些时间。
“快逃吧,小城主。”他对帝坎贝尔说。
又是那种极轻的、仿佛就在帝坎贝尔耳畔呢喃的声音。
他说:“现在就逃……”
“不!”
帝坎贝尔几乎看不清也判断不清面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即便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他却依旧以坚定地口吻拒绝。
在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独自逃跑?他反而难以置信地盯着说出这种话的阿达加迦,觉得对方根本没记住自己之前对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阿达加迦仿佛并不惊讶,甚至觉得有些熟悉,或者说是感同身受。
“阿达加迦,你听见了吗?”帝坎贝尔顽固地说,“我说:不。我不会逃的。”
阿达加迦没有再继续“传递”声音到帝坎贝尔耳畔,因为他必须紧盯着金发魔鬼那双带有条椎的瞳孔,警惕着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任何反击,并期待着“跃阶战法”的战果。
魔鬼显然在开始的时候完全没有料到攻击会突然出现,就像他此前说话的时候并不会攻击,反而如同一幅瑰丽的油画那样,直到他的腿被风精灵们古怪却快速的运行轨迹切成了无数的碎片,径直向后倒下的那一刻,才他意识到遭遇了攻击。而他所拥有过于出色的超再生,也允许他这样疏忽大意。因为即便伤到骨头,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再生,并且没有任何痛感。
任何攻击在这匹魔鬼眼中,根本就不值得他恐惧,也没有什么能让他阻止再度靠近阿达加迦。
“好像还没来得及跟正式问候您。”
阿达加迦却在他靠近自己前陡然开口说。
“很久不见了。”
配合着他略低声音的是第二轮“跃阶战法”攻击。
“是。不。很,短,久。”
金发魔鬼的话语难懂,却完全没有闪避攻击。他边说边就着腿的断面接触地面,无痛无感的重新向阿达加迦“走去”,途中他用自己的四肢挡下所有的攻击,任由它们重复“被切断”和“再生”的过程。帝坎贝尔却露出过于惊愕的表情,不是为对方的超再生,而是为阿达加迦口中的话。
“你不是第一次遭遇这匹魔鬼?”他不确定地问,“你认识它……他?”
阿达加迦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向帝坎贝尔所在的方向,面前的一切都不允许他有丝毫分神。
随着黑红血迹的蜿蜒变长,金发魔鬼与他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对方失去的腿也在这过程中彻底恢复了原状。阿达加迦则半跪在地上,拖着重伤,半仰着头,利用刚才魔鬼松手时调整出来的巧妙角度,勉强将自己一条腿也推回了关节内,至少让它能支撑一部分体重。随后,就像他以往所做的那样,直接将一切都交给运转缓慢的低阶超再生。可惜他的超再生的确太过缓慢,只勉强为他修复了头部的伤,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而金发魔鬼却已经重新在极近的距离俯视着他。
“我,亲爱的,痛恨的,绿色宝石,我很想,很恨你……”
“您的灵族通用语还是一样糟糕。”阿达加迦却以玩笑似的虚伪方式回答,“巴尔德君主阁下。”
“巴尔德君主……阁下?”
巴尔德是什么?君主是什么?为什么称呼阁下?
帝坎贝尔再度无法隐藏自己脸上的惊讶与疑惑,也不用隐藏,因为在场所有勉强存活下来的所有亚灵都目睹了这一幕,并清楚的意识到“阿达加迦与敌方并非第一次遭遇”这件事。只是那是帝坎贝尔刚才就已经察觉到的事实,现在的他则察觉到另一个事实:阿达加迦对金发魔鬼的称呼是刻意的敬称,口吻也是,而前者所想表现揣度真正情绪,其实并非本意,却是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察觉到的用意。
——敌意。
帝坎贝尔想起阿达加迦此前对自己的称呼,不自觉否定自己的猜测,可它已经摆在眼前,早已经不是猜测,而正藉由阿达加迦对那个魔鬼毫不留情的攻击,成为了不可辨驳的事实——阿达加迦此前之所以称他为“您”或者“城主大人”等,竟然并非是因为礼貌或者刻意的疏离,而对他抱持着敌意……
“君主阁下想表达的意思跟您的想法完全相反。是在侮辱我族的语言。”
阿达加迦的声音打断了帝坎贝尔的思考,而他的下一句话却换成了更加流畅古精灵语,甚至比灵族通用语还流畅且快速的吐字方式,简直如同一位古精灵族复活。
可他的确不是精灵,单看他的耳朵就知道,只是比人族略尖,甚至能被头发遮盖住,完全不像古精灵族那样显眼得连长发都遮不住。
“请您还是说精灵语吧。虽然这也是在侮辱一种非常美丽的语言。可精灵族既然灭绝了那么久,应该无法介意这些小事。”阿达加迦没有给魔鬼出声的机会,“您是因为想起被我消灭了大半的巴尔德族群,才想抓到我……不,您之前就想抓到我,甚至比以前还想抓到我,或者说是:吞噬我?”
“是吗?对。是的。就是你所表述的意思。”巴尔德君主说,“灵族的语言太复杂了,在我看来比精灵语还要复杂。很多词汇,尤其是对情感的表述部分,在我看来都是没有必要的东西。在我及我族的眼中,爱和恨的意思相差无几,都是想要吞噬到对方,让他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只是前者只吞噬灵魂,”阿达加迦说,“后者却要吞噬所有。”
“是的。就是这样。”巴尔德君主如同静画般无波的表情忽然展露出一点堪比热忱的情绪,说,“我亲爱的宝石,请与我回族里。我和我那些被你屠杀过的同胞的亲友们,已经等你很久了,就为等到盛宴主角的莅临。他们需要享受。是的。享受。他们需要享受把你撕成碎片的……感。”
他途中停顿了片刻,低声说了一段音节。那些音节不属于任何已知通用语,应该是魔鬼的通用语。
“我不知道用哪个词更适合?”接着巴尔德君主便说,以一种介于遗憾和谴责之间的语气,“你们那些糟糕的语言里,好像没有能表达我族情感的词汇。”
阿达加迦浅绿色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刹也流露出了某种奇怪的情绪,近似于怜悯地看着巴尔德君主,尽管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重伤的他才更值得怜悯。
“欢愉。”他思索了片刻,说出这个词。
“我想是——欢愉。”他说。
“欢愉?欢愉!没错,就是这个词。”巴尔德君主就像与老朋友交谈那样,带着感慨与赞美地说,“我亲爱的宝石,你可真是太体贴了。”
阿达加迦收敛起怜悯,用平常一样平静地语气讽刺:“你们毕竟是把食欲和其他情绪都混淆在一起的生物。你们在我眼中一直是一种非常可悲的生物,就像为了繁衍后代必须吞噬同族的昆虫一样。”
“可我们也因此成为食物链的顶层。”巴尔德君主说,“就连最强大的你——‘宝石’都无法拒绝。”
“您一定误会了什么,我已经拒绝过您了。”
阿达加迦古怪地停顿了一下。
“两次。”
“所以,”巴尔德君主说,“绝对不会出现第三次。”
“如果我的选择依旧是‘不’?”阿达加迦问。
“你没有选择。”
巴尔德君主对役鬼抬手示意的同时,再度攻击了阿达加迦,就像刚才那样,先以彻底剥夺了他刚顶回关节里的那条胳膊和腿,再度卡着他的下颚将他拎了起来,而在对方的速度面前,阿达加迦是完全没有闪避余地的。
与之同时,那个“小男孩”已经出现在依旧自困在那些不太好的“猜测”里帝坎贝尔面前,眨眼就用扩大的手臂将他抓到了巴尔德君主的面前。
巴尔德君主一只手拎着阿达加迦,另一只手变化形态露出指爪,探向帝坎贝尔。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威胁他:“宝石,除非你想看着我再为你切碎一个,或几个,就像以前对待那个佩戴着风徽记的灵族那样?”
“风徽记?”这个词终于惊醒了帝坎贝尔,与他脑海里那无以计数的猜测和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一起,将他砸醒。
“小城主。”
阿达加迦那如同呢喃的声音再度在帝坎贝尔耳畔响起,就像刚才那样。
那声音仿佛只有帝坎贝尔而听见,除此之外谁都听不见。
“你真的不逃吗?”他问。
Ⅴ:狂诗之炎(85)下
“当然不!”帝坎贝尔立刻说。
阿达加迦却如同用离奇的故事在哄骗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那样,以一种过于奇特的口吻说。
“你再不逃跑,就会被那只指爪变成碎片的。”
可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是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就在刚才,就在他把这件事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也决定好了。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说的是曾经发生在自己面前的、鲜血淋漓的事实,也是他从不敢去正视的过往。
可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以一种近乎平静的方式,将曾经沉重的过往,尽管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如此轻而易举地阐述出来,对方甚至还是曾经带头背叛他的诺迪家族的成员……
他说:“就像我曾经的导师那样。”
帝坎贝尔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度为惊讶瞪大双眼,就连方才纠缠住他的那些糟糕的猜测都被他全数抛诸脑后。
猜测出的答案永远比亲耳听到的时刻来得更容易承受,更何况,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在这种情况下亲口告诉他。
帝坎贝尔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他的眼睛却如同两簇闪烁的蓝色希望,仿佛只要阿达加迦给他这丁点儿信任,就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对方。
“等我切碎这一个,我再切碎下一个。”
巴尔德君主的声音几乎是不合时宜地钻进了帝坎贝尔耳中,掩盖了阿达加迦“传递”过来的轻声低语,可他即便听不到也能把答案以最坚定的眼神,传递给阿达加迦。
越过狼狈,越过无力,越过一切。
湛蓝色的眼睛与浅绿色的眼睛四目相接。
——你亲口说过不会丢下我不管。
——你答应过我,我当真了,你就必须做到。
尽管阿达加迦此前始终刻意忽略这些言辞,可到了这一刻,也好像是必须要等到这一刻,他才能同时面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当时的导师比现在的他要强大数万倍,当时的自己比帝坎贝尔要弱半个阶;
当时的他根本连一点反抗都做不到,甚至还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当时的他……
情况与当初有些相似,可又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他能理解帝坎贝尔的眼神所表达的坚定意义,尽管他还有诸多不确定,他也不想辜负这种坚定。就像对方牢记着自己此前随口一说的“谎言”,还把它当做“承诺”。
当初他没能救到导师,现在他能救帝坎贝尔吗?
一切同样也是未知的。
可他还是想试试。
阿达加迦向“三战灵”祈祷庇佑,随后便将一切交付予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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