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这点之后,帝坎贝尔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些当着广大同胞可以轻而易举说出来的、激起全族向上奋起的场面话,在阿达加迦这里都是需要额外的耐心才能听完的废话。
他不在乎荣誉,也没有期望,甚至要拒绝被赠予的与之相关的一切,哪怕是一种可能性。
他唯一喜欢的似乎是钱,还有与之有关的一切免费的东西。可是,以他接取的转包佣兵任务的量来说,他不应该缺钱。那他的钱去哪儿了?总不至于是酒馆里吃喝、这狭窄的阁楼、那柄破长剑以及那身老旧的衣服能耗费掉的吧?
难道他要说:阿达加迦,如果你愿意参加永行小队,我就给你很多金币?
这可是其他同胞争取不到的荣誉,他却一丁点儿都没稀罕过。
帝坎贝尔的脑袋陷入了疑云的海洋,无论是魔力因子还是阿达加迦的态度,都让他在愤怒之余不停冒出成堆的问题。
不是说战士都是率直的吗?为什么阿达加迦身上有成堆的、让他连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的……似是而非的谜团?
此时此刻,就连帝坎贝尔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还要如此的执着。他甚至自暴自弃的想,就算把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低等战士留在西乌斯城里又能怎么样?就算他真的有能力引发大骚乱,又能怎么样?就算他真的能夺取同胞们的自然精灵又怎么样?只要他叮嘱塞尔看着他,只要塞尔还是双圣阶,一个低阶又能对西乌斯城如何?他完全没有必要带这个低等战士一起出发。
完全,没有,必要。
可是,重复的肯定和否定之后,他同时感到非常的矛盾,无法掐灭心底的疑问,以及……感激。
不管是有意还是巧合,阿达加迦的确阻止了德隆纳偷袭自己。
他欠了他一次。
即便没有这种亏欠,就像卡露所说的一样,只要他还执着于风魔法,阿达加迦那么巧也是用风魔法的,他就会将他视作“不可舍弃的同伴”。
他看见“同伴”踌躇在原地,他无论如何都想走上去,带着他一起向前走。
哪怕一步也好。
他的性格、荣誉以及责任感,都不允许他丢下谁,尤其是视线所及范围内的同伴。
“失落圣书的埋藏地,古精灵族往昔的荣光以及过去的圣地……我明白,这些我都知道。”
阿达加迦平静地复述着帝坎贝尔提到的种种,可他眼底没有欢喜或者悲伤,只是在自己的心底轻轻念了一个词。
谁也听不到他的心声,而在他的脸上,只有摇头的动作,再次表明了拒绝的意思。
“真的很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
帝坎贝尔心底的怒火被第二声道歉化作了无力地颓然。
“我只是想……”
他想什么?
他没有说出来。
他擅自认定自己在阿达加迦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把他加入永行小队名单的初衷没有任何问题。即便后来因为德隆纳而产生了一些必要的防备,依旧想带他前往。不管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就近看管”还是感激,或是不由自主的信任……都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对方所给予的回报,只有一再固执的拒绝。
帝坎贝尔沉默地瞪了阿达加迦长达数分钟之久,最终只得不自觉微微垮下双肩,摇头道:“算了。随便你。”
说完他没有再多留在这间阁楼,直接走向地板上的出入口。
他在房东惊讶的目光中落到二楼的地板上,毫不犹豫的离开了这里。
阿达加迦没有想到真的能说服帝坎贝尔,甚至都算不上说服,而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后,对方竟然就这么接受了。
他回身走向小窗边,站在那里,目送着帝坎贝尔离去的背影。
偶见的微弱光亮,勾勒出对方轮廓,有些像是他被德隆纳盯上的时候,却已经不像那时那般毫无所觉又毫不恐惧了,甚至多出一些失望和忐忑。
有些成长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有些则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除非很熟悉原本的他,否则分辨不出那些细微的差距。
短暂的时间足够小城主克服自身的一部分“逆鳞”,却不能赋予他超速生长的能力。他的背影依旧很不宽厚,甚至与往常的笔直不同,难得微微弯曲起来。这种可见的单薄与颓丧,精准地抨击着阿达加迦残存不多的善良,伴着他本来就容易泛滥的同情心,促使沉睡在他记忆深处的一些承诺苏醒过来,拧得他的胃闷疼了起来。
光冕堂皇的说辞没能让他动摇,反而是这个并不宽厚的背影让他犹疑了……还有卡露雅尔之前在宴厅想跟他说、却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都让他莫名有些担忧。
卡露担心她的哥哥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担心的又是什么?难道诺迪妹的担忧情绪会传染?
“帝坎贝尔城主大人,我……”
声音先阿达加迦的思考一步传出。
他从阁楼的小窗钻了出去,站在倾斜的屋顶上向下喊,甚至出声之后又感到了后悔了,想缩回到阁楼里,找个墙角把自己彻底埋入阴影里。
只不过是个永行小队,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纠结。
都怪该死的特殊任务,都怪他无法遗忘的、被深埋在他心底的那些……仇恨。
他希望帝坎贝尔没听见,然而后者并没走出多远,甚至一直在期待他会后悔。
帝坎贝尔几乎在听见自己名字的同时,就飞快回过身抬起头,看向这扇阁楼的小窗,眼睛亮得像是两簇蓝色的火焰。
他先一步掐灭了满脸懊恼的低等战士的反悔机会。
“天亮前,在要塞墙东塔楼集合。等天亮,就出发。”
……
阿达加迦扶着额头缩回阁楼里,甚至关上了窗户,疯狂地自我检讨。
他不过是看见了小城主可怜兮兮的背影,结果他刚才说了什么?
——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能加入今年的永行小队是我的荣幸?
“三战灵啊!”
他根本没能说服小城主,反而被说服了!
怎么办?
不光是任务怎么办,而是塞尔城主和乌卢克要怎么办?
这要用科特拉维老师的话来说,就是“受欢迎也是很苦恼的”。
虽然任务是他主动从乌卢克那里骗来的,可他真的没料到永行的事,也没想到这位小城主会如此执着。
接下来他要怎么面对另外两位?
阿达加迦在心底大声呼唤了好几遍三战灵,可惜没能得到任何庇佑,只能烦躁的揉乱了自己那头半长的头发,甚至还把脑袋往破床上一阵猛砸。在房东因为“嘭嘭”和“嘎吱嘎吱”的交替声上来抗议之前,他终于下定决心先去解决比较容易被说服的那一个。
出发前的夜晚,注定难捱且漫长……
第76章 两种骑士(13)a
“不想去了?忽然不想去了?一觉睡醒觉得不该去给队友添乱,所以不想去了?”
暗系居住区最繁华的那家酒馆里,传出了隐城主大人的咆哮。
“阿达加迦!你是来挨揍的吗?”
“不!不不不!”
阿达加迦缩在吧台边的凳子上,竭尽全力装得十分可怜。
“真的只是碰巧!我这不是来给您道歉了吗?”
“道歉有用,还要拳头做什么?”乌卢克愤怒道,“还有,你出尔反尔也就算了,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那个酒量很差的小美灵就是海克鲁城主?”他不止勒索还下药——三战灵啊!那可是两大灵城主之一!
“永行的事情我之前真的不知道。海克鲁城主的事是他不让我透露。我难道能违抗城主大人的意愿?你别太难为一个低等战士了。而且,你自己眼睛有问题没认出来,怎么能怪到我头上?”阿达加迦理直气壮的瞎说道,“你也应该负一半的责任!”
“……听起来是有那么一丁点的道理。”一度差点上当却在途中把话题转了回去的乌卢克伸出手指指着阿达加迦鼻子,愤怒道,“你这个骗子!别想再骗我了!你说不去就不去,你头上那份佣兵中介费用,我岂不是拿不到了?”
“还有下一次。”阿达加迦厚着脸皮说。
“梦里才有。”乌卢克说。
阿达加迦摆出伤心的面孔,作势要走:“我要去找帝坎贝尔城主大人聊一聊他酒里的魔安草问题……”
“滚回来!”乌卢克愤怒地揪住他的后领,打断道,“你让我怀疑了友谊!”
阿达加迦:“如果能让您息怒,我愿意放弃这段友谊。”
乌卢克:“……”
他道:“如你所愿,此刻起我就终止你我们之间的友谊,你可以滚出我的酒馆了!”
阿达加迦急忙走回去赖在椅子上恳求道:“乌卢克大人……”
“闭嘴,别喊我乌卢克。”乌卢克继续愤怒,“求情也没用,再有下一次,我一定会终止你和我的全部关系!”
“别啊乌卢克大人!”阿达加迦连忙摆出可怜的表情,祈求道,“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一定!肯定!绝对!我以自己的尊严发誓!”
他用自己身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发了无用的誓。
“你的尊严根本没从繁衍实验室里带出来!”
乌卢克这位真心的朋友果断拆穿了他,十分不悦地冷哼转头忙碌去了。
“不跟你废话了,我还要赚钱!你快滚!”
阿达加迦:“……”
他迅速说服了虽然凶却非常耿直的隐城主,并且在心底感叹乌卢克果然是比较容易被说服的那一个。
他把可怜的表情维持到对方消失在通往地窖的门扉后一秒,开始思考应该怎么说服塞尔城主。
等乌卢克把从地窖里搬上来的大酒桶放在地上,看见的就是某低等战士还坐在吧台前正在思索的模样。
“你怎么还没滚?”乌卢克问。
“我是客……”阿达加迦不止没滚走,反而十分厚脸皮的表示出发前想要赊账来点酒肉吃个饱。
乌卢克愤怒:“你还想吃喝?你根本没有资格吃喝!快点滚出去,别劳我亲自动手。”
“你真是太无情了。”阿达加迦不止“呜呜”了两声,甚至还吸了下并不存在于他鼻腔里的鼻涕。
乌卢克立即冲过去揪住这个厚颜无耻的低等战士的衣领,直接把他拖到了门口并且丢出了酒馆。
阿达加迦毫不反抗的任由对方扔出来,落地的时候还知道给自己用个风魔法缓冲,并坐在地上控诉:“这家酒馆服务态度真是非常之差,我要去向城主投诉。”
乌卢克说:“你再啰嗦我就亲手动手丢你出暗系居住区,或者西乌斯城?”
阿达加迦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向乌卢克伸出双臂:“不给我来个道别的拥抱吗?”
“你只适合拥抱厕所!”平白浪费数秒得到这句话的乌卢克回答:“一个月内这里都不欢迎你,别让我在一个月内再看见你。”
“暗系同胞真是喜欢用粗鲁的言行来掩饰温柔体贴的一面啊。”阿达加迦小声感叹。
转身准备回酒馆的乌卢克:“我听见了!”
阿达加迦:“我是说非常感谢您,乌卢克大人!”
因为一个月后正好是他跟随永行小队回城时间——虽然他根本不会回来。
“都说别叫我的名字了,混蛋阿达加迦!”
乌卢克愤怒地摔上酒馆的门。
阿达加迦垂下被冷落的双臂,耸了耸肩。爬起来的时候顺带拍掉了自己身上的尘土,抬腿向离开暗系居住区的方向走。
对此行的结果,他表示相当满意。
反正乌卢克没有说要终止他们之间的任务中介关系,也没有动手揍他,只是把他扔出来了。虽然他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作为寿命漫长的一族,他自然要为自己的未来稍微考虑一下,至少保证自己的基本生存。
至于友谊那种东西,花费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完全可以修复的。
“笨蛋阿达加迦,记得去把任务身份牌还给塞尔城主!”
阿达加迦刚走出去几步,就听身后酒馆门再度被打开并传来了乌卢克的咆哮。
“我可不想替你赔偿金币!”
“放心吧乌卢克大人,我不会忘记的。”阿达加迦头都懒得回,直接抬起胳膊左右摇晃了一下。
“别,叫,我,乌卢克!”
“知道了!”
阿达加迦改为小声嘟哝:“不过碰巧与一座古代被毁灭的城市重名而已,像他那么强壮的灵怎么可能随便被毁灭?他为什么要计较这个,名字不就是拿来喊的吗……”
“我听见了!混蛋阿达加迦。”
“……您听错了!”
伴随着咆哮声,阿达加迦彻底结束了左右摇摆的心情,出奇的轻松起来,连带脚步都轻快。
“梵释。”
他无声的念了一个词,不经意流露出一点怀念,周遭当即有螺旋状的光丝一闪而逝。
轻灵的、只有他能听见的属于自然精灵声音随即传入他的耳中,它们都在诉说同一个词。
——魔法森林。
提问:你们怀念那里吗?
回答:当然。您呢?
阿达加迦没有再与它们对话。
他怀念那个已经毁灭的地方、怀念老师深爱的那座森林吗?
他不知道。以至于连一句“我也是”都说不出口。
周遭的自然精灵因此反复闪现又消失,并且不单是以往那般碧绿色的光丝,而是有五种不同的颜色。他却当做没看见一样,直接穿过了它们,直朝着中央城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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