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非常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梵释被毁的时候,导师千方百计也要保住他的理由,他一直想不明白;被魔鬼们追杀或许还能解释为溅在他身上的那些血,可是被立于魔鬼顶端“那个东西”盯上、明确地表示出想要把他带走的意思就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了;整个灵族里认识他的几乎都厌恶他或嫉妒他,就像他是所有同胞的死敌……尽管导师从未对他吐露半个字,怀疑却能通过时间和迹象逐渐累加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从很早以前就不知道。
导师让他躲避异族,防备同族。甚至交托给他“恳请”,并且相信他一定能做到。简直互相矛盾。
他在极长的某段时间不仅完全没有听导师的劝告,还主动追杀魔鬼,并且给予同族信任。
他原本以为杀掉一些魔鬼是在为导师进行合理的复仇,以为给予同族一些信任也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因为他们毕竟是自己的同族,是能依靠纯血和魔法来界定自身存在与归属与否的灵族。
可是,他没有想到——
没想到“金鸢尾”会发动整个家族,将他视作仇敌;
没想到“紫蔷薇”会想尽办法来接近他、欺骗他,就为了赢得他的信任,然后重新夺走它们,并以此来伤害他;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一直在尽心庇护着的诺迪家族,会带头把他驱逐出海克鲁城;
也没想到圣书会……
他没想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他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存在就会对同族构成威胁。
结果可想而之,否则他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背叛,背叛,背叛……无以计数的背叛充斥在他周围。
好像从梵释被焚毁以后,他的同胞们就再也无法获得精灵那般的灵魂了,反而像是可怕的魔鬼与贪婪的人类的集合体。
转眼经过数百年了,他没有尊严,没有荣誉,没有力量……他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却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没有好或坏,只是必须。
因为这是导师最后的愿望。
阿达加迦就以这个蜷缩的姿势,思考着,回忆着,痛恨着,却又无法痛恨彻底……他不知道如果连“同族”这个概念都失去的话,他还能剩下什么?
他不能否定同族,只有这点不能。这样至少还能给他留下一点指引前路的……火光。
……
他就这样逐渐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
跟以往在野外时的浅眠不同,是难得一见的深睡眠。
他不确定是因为帝坎贝尔的话、导师的回忆、疲惫还是其他什么辨别不清的东西,甚至因此暂时遗忘了自己已经不是高阶,已经没有了“精灵誓约”的保护,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陷入了沉眠。
第114章 两种骑士(20)l
直到阿达加迦发出轻而绵长的呼吸,帝坎贝尔才敢从黑暗的洞窟彼端出现。
他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缓慢却小心地走着,生怕惊醒了那个蜷缩在石壁前的家伙。
可阿达加迦的确睡得很沉,他太累了,低阶的跃阶战损耗成倍地吞噬着他的身体,向精灵们借用的魔力也是如此,加上灵魂的伤口,恐怕就算有什么响动,他也完全不会醒来。
帝坎贝尔站定在睡着的阿达加迦面前,略微弯下腰,向对方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对方的肩膀,却在途中骤顿住。
一分钟后,他颓然地放下了手,直起身走开了。
片刻后,不,他甚至根本没有走出十步远,又再度折返回阿达加迦面前,在同样的位置驻足,并再度抬起手……
他把这些动作反复了好几次,多到他已经记不住次数。
他犹豫,踌躇,思考。回到开头。
他的表情因此变得非常奇怪,不再冰冷,却介于犹豫和笃定之间不断摇摆。
最终,他选择了放弃。
不行。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他得再慢一些,耐心一些。对方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如果因为这些秘密伤害了自己还好,但他不想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对方身上。就像刚才那样。
他所面对的不是能单纯用好或坏来界定的存在,他因此就像是跌入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迷雾峡谷。
他忽然对自己的缔约精灵们说:你们是不是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但是出于某种理由,你们什么都不能告诉我。
他的精灵们整齐地沉默着。
他说:回答?
精灵们:是的。
即便阿达加迦曾经不允许它们泄漏,可那并不包括“隐瞒”本身,也不包括帝坎贝尔能自己揣度出这个“可能”的时候。
它们并不算违约。
答案并没有出乎帝坎贝尔的意料。
精灵们遗憾地告诉他:对不起,主人,我们……
他打断了它们:我明白。
他没有再问下去。
他明白自己必须另想办法找到这些答案。
他说:不用道歉。
他咀嚼着自己对它们说的话:不用道歉。
把它们想象成阿达加迦,再度重复:不用道歉。
他想这样对他说:你什么都没做错,根本不用道歉。
但,他无法对他说出口。
他因为这点踌躇而憎恨自己,也怨怼对方……
在帝坎贝尔彻底走开之前,他听见了一些轻微的响动,来自身后,来自阿达加迦所在的方向,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的飞快回过身,蹿到了石壁旁,并且及时制止了对方沿着石壁滑落的动作,堪堪赶上没让他的脑袋磕在坚硬的石地上。
阿达加迦的确睡得过于沉了,不仅呼吸很轻,阖上的双浅绿眼睛也让他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要不是他胸口还有规律地起伏,帝坎贝尔恐怕已经惊慌失措。
他托着阿达加迦头和肩膀,尽可能无声地把自己换到了对方身侧的位置,依靠着石壁滑坐下来,坐在阿达加迦的身边,与他并肩,同时又小心地托着后者的头,将它轻靠在自己一侧的肩膀上。
可是没过多久,对方又不受控制地沿着他的肩膀滑下,在他没来得及接住前又沿着他的胸口一路滑下去,最终变成了枕在自己膝盖上并抱着自己的一条腿得古怪姿势。
阿达加迦的姿势的确非常得微妙,让帝坎贝尔的心情也跟着微妙了起来。他担心对方会被自己的骨头硌醒,然而没有。甚至从刚才开始,对方就像死了一样沉睡,他怀疑就算现在出现几十匹原生种,阿达加迦还是能睡得那么沉。
他们不知不觉靠得很近,帝坎贝尔当然又嗅到了对方身上那种特殊的味道,如同干燥的风带着些许森林和大地气息,迅速驱散了方才溢满自己心底的一切不满,让他沉淀下来,也安心下来。
帝坎贝尔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也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可他的心情无与伦比的平静,甚至因此遗忘了自己心底一切不好的情绪。
好吧,他边想边泄气地把身体的重量彻底交给了背后的石壁,目光却落在阿达加迦的小半张侧脸、脖颈以及脑袋后面垂落的发尾上。片刻后,他不自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缠住对方脖子后一缕耷拉着的发梢,缓缓摩挲。
还有些湿润,是没来得及干透的汗水。
他不确定对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深金色?浅棕色?
都不是一眼就会引起注意的颜色,仿佛需要漫长地耐心才能看清。
算了,他想,他本来也没有必要着急。
他还有很多时间,对方也是一样。
他缠绕着对方的发尾,俯身亲吻了对方没有被发梢遮盖的那一部分后颈。
像羽毛一样轻,谨慎且小心。
阿达加迦没有做梦。
这是他自离开西乌斯城后第一次没有做梦。
他没有做梦,他庆幸地想,无论是幻觉般的白日梦,还是在夜里不断纠缠着他的那些血腥噩梦,好的坏的,什么都没有,他因此睡得极沉。
他仿佛回到了西乌斯的实验室走廊里一样,看见科特拉维走出来对他优雅的微笑,抱怨着他又来借钱并且从不偿还债务。
也可能是很久以前靠在导师腿上呼呼大睡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的导师总是对他说:睡吧,其他的事可以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睡吧。他想。可以等他休息好了再去决定。
有一个微小的念头,在最后一刻,才从阿达加迦的意识深处缓缓浮出。
或许,他想,或许是帝坎贝尔的眼睛,那双没有阴霾的蓝眼睛,以某种力量暂时驱散了那些依附于梦境的记忆。
也可能是彻底的——焚尽。
就像那些焚尽一切的蓝色火焰。
不知又经过了多久,火红色螺旋光丝最先跃出帝坎贝尔的身躯,飞舞在空中,然后是分别从两边浮现出来的、源自不同主人的碧绿色螺旋光丝。
它们在洞窟中,在帝坎贝尔面前,交织出斑斓而炫目的光。
帝坎贝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自然精灵们翻飞出的轨迹竟是如此的融洽,如同熟悉的朋友在相互交谈,让他不得不信。
两簇湛蓝色“火焰”因此在那些绚烂的光斑里不停闪烁,最终随着它们主人阖上眼睑的动作而短暂地熄灭下去。
当它们的主人醒来,它们必定会重新燃起,照亮前行的路。
第115章 两种骑士(20)m
……
阿达加迦再度醒来的时候,是被卡露雅尔弄出的水声惊醒的。
就连他都无法想象自己会睡得如此之沉,并且没有做梦。
“抱歉阿达,我吵醒你了。”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对他微笑,“不过队伍快要出发了,你也必须尽快准备好出发哦?”
阿达加迦含混地应了一声“好”,等卡露雅尔离开后依旧横躺在地上没有动。
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脖子正枕在一件团起的斗篷上,身上则盖着另一件。
这是他睡着之前没有的东西,他知道它们原本是在谁手里,又是被谁弄成这样,就好像怕他被坚硬的地面伤到脖子,也怕根本不可能会生病的他着凉一样。可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却没有看到谁,只有那池地下洞窟里的水源折射出的光。
他下意识寻找小城主的身影了。这很危险。他知道。他的决心经过没有噩梦困扰地睡眠而松动,也有可能是持续数百年的疲惫让他松动。可是,这很危险。
他身体明明通过数小时的休息,已经恢复如常了,可疲惫却再度像铅块一样砸向了他,让他无法动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就这样维持着侧躺的姿势,梳理着自己心底矛盾又混乱的情绪,无论是否徒劳。
最终,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慢地坐了起来,抬起手揉了揉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视线在团起的斗篷和滑落的斗篷之间来回。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斗篷,可能动手翻找一下就会发现他所厌恶的某种装饰,可他不想去寻找,因为他知道这是谁借来的。
总会有办法的。他对自己说。
随后他便加入了集结的队伍,并带上了那两件斗篷,却没有将它们还给谁。
永行小队经过短暂地休整后重新上路。
队伍成员之前“偶然”遭遇的、与原生种们的战斗,仿佛不再值得他们恐惧,反而成为一件值得他们彼此炫耀的谈资,尤其当此后的行程都以“莉莉娅城主挖洞”、“圣阶法师率领诸位法师们构建短距离传送阵”这种看起来有些可笑却绝对安全跳跃式前进方式,让节省了体力的大家有了闲谈的暇余——除了被卡露雅尔和帝坎贝尔以外的其他队员们擅自认定为“拖后腿的混蛋”的阿达加迦。
他们不止忽略了他,还以一种卡露雅尔保护者的姿态,把他和唯一能说话这位可爱的水域法师给隔绝开来。
至于帝坎贝尔?阿达加迦自然要选择避开他。明显的、不做任何遮掩的避开他。甚至连对方主动找他说话,他都不会做出任何回答。
奇怪的是,帝坎贝尔不止没有生气,反而因此不再跟队员们说话——除了卡露雅尔主动找他的时候。
这让其他队员感到十分困惑,甚至包括此前因为年纪小被他“亲切温和”的“特殊对待”过的小诺拉,也被他彻底地忽视了。而他不说话之后所作出的唯一行为竟然是死盯着阿达加迦。无论对方是吃饭睡觉走路,他都会在一个恰当的距离之外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如非必要,他甚至不会移开视线,哪怕一秒。
由于帝坎贝尔的古怪行为在此后数天的行程里始终延续并且看起来完全没有终止的可能,这让阿达加迦感觉到了脱队无望。可他能怎么办?难道他会愚蠢的主动去跟小城主搭话?或者是暂时亲切的对待对方,以此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吗?答案当然是不。他做不到。他还没有虚伪到那种地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的忽略掉小城主的视线。
由于帝坎贝尔陷入古怪的“繁忙”状态,让实际上负责率领永行小队的队长职权落到了莉莉娅城主的肩上。而当莉莉娅不知天高地厚跑去问帝坎贝尔他盯着一个低等战士的理由,却被伺候一顿“狂诗疾风”之后,其他队员自然也不敢继续探究理由了……
此后旅程又经过十多天,顺利得几乎不值一提,简直像整块大陆上的魔鬼们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踪迹,而这一届的永行队伍也终于在离开要西乌斯城第三十一日、在传送阵的帮助下抵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附近。
当阿达加迦等队员以为他们旅程终于顺利进行了其中一半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地凝固于最后一个传送阵的出口外。
迎接他们的不是梵释,而是成群结队的魔鬼。
阿达加迦听见自己先于任何一位队员的犹如本能的、甚至熟悉到讽刺地命令式语态响彻荒原。
“跑!”
第116章 两种骑士(21)a
晨雾缭绕的荒原中有几点闪烁在缝隙里的金属光泽。
四台来自人族军部的足有三米之高的金属巨兵正矗立在那里,从不同方向环绕着中央那台足有六米高的金属巨兵,如同金属四肢。
这是人族野外对鬼族最基本的战备——金属外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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