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宋治是隐藏的棋子,还是遭人胁迫,宗聿都应该让宗熠有所防备。宋治这种人普通已经是很好的保护色,更何况还有陆院判这一层关系。
宗熠神色微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意味深长。
宗聿陪宗熠用过晚膳才出宫,和他一道离开的还有送往江家的圣旨,连同他抗婚拒食,身体有恙的小道消息。
今夜的江家注定不会平静,但这和宗聿没有关系。
王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宗聿进宫的时间有点长,小厮等的无聊,在旁边的茶棚讨了碗茶水。看见宗聿出来,他把茶碗和铜板往桌上一放,屁颠屁颠地上前替宗聿取脚踏。
宫里的轿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小厮扭头看了一眼,回头问道:“王爷,我们去哪儿?”
宗聿上车的动作一顿,道:“回王府。”
上一世,宗聿从宫里出来后,小厮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当时心里不痛快,便直接去了军营,成亲的一切流程都交由宗正院着手办理。
宗正院以亲王的规格下聘,这本没有什么,但宗聿此刻一想到这些东西到不了江瑾年手上,江瑾年还被江家苛待,他心里就十分窝火。
看来得给宗正院那边打声招呼,他不满意亲事已是满朝文武皆知,江家都选择抗旨了,他还给江家留什么面子?
他的聘礼要留给江瑾年,至于江家,受不起他的礼。
亲王府和皇宫就隔了两条街,离得不远,宗聿想事想的入神,到了府内,小厮喊了两声他才回神。
王府内的管事敛芳公公已经在马车外等候,他着一身蓝袍,手持拂尘,微微躬身,并没有催促。在他身后跟着他的干儿子,小福子。
敛芳公公年过五旬,鬓角微白,小福子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虽然穿着太监的服饰,却不似敛芳这般沉稳,性格欢脱,又长了张讨喜的圆脸,站的笔直。
宗聿下了马车见到他们,一时恍惚。
敛芳是宫中老人,先帝在时,他和吕忻都是在御前伺候。宗熠继位后,吕忻留在宫中,敛芳随宗聿出宫建府。
小福子是他捡回来的乞儿,这孩子有一身好武艺,上辈子跟着宗聿上了战场。
他少年心性,一腔热忱。说要名扬天下,建功立业,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不再因为战争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在战场上敢冲敢闯,什么都不怕,军功一点点攒下来,写信告诉敛芳时,眉梢眼底都是笑意。
可最终这一切都成了虚幻的泡影,宗聿中了埋伏,他察觉到不对劲,请命救援无果,愤而带队离去,被叛徒扣上细作的罪名,死在自己人的阴谋诡计中。
宗聿当了孤魂野鬼后,寻到他的尸身,万箭穿心,何其惨烈?
宗熠因为宗聿的离世而大病一场时,敛芳一样痛苦难过,他甚至想随江瑾年前往战场,是江瑾年劝住了他。
重来一世,一切还未开始,故人笑容仍在,虽是隔世相逢,却依旧如此纯真。
宗聿心中思绪万千,抬手示意小福子过去。
小福子快步上前,抬手行礼,宗聿虚扶,免了他的礼节,抬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少年人皮肤细滑,又带了点圆润的婴儿肥,手感甚好。
小福子瞳孔微张,蹙着眉头,不解地看着宗聿。
敛芳抬眼,微微躬身道:“王爷,可是小福子做错了什么?”
宗聿松开手,看着捂着脸,眼神委屈的小福子,因心事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面上有了两分笑意。
“小福子,等王妃过门后,你就去他跟前伺候。”
小福子啊了一声,想到最近敛芳和他谈论的局势,以为宗聿是要他监视王妃,兴奋地拍着胸脯道:“王爷放心,我一定严防死守,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从王府飞出去。”
宗聿闻言轻笑,不置可否。
敛芳举起拂尘在小福子后背拍了一下,道:“胡言乱语,江家的小姐入了门就是主子,你准备防什么?”
小福子挠头,没忍住道:“王爷,你真的要娶江小姐吗?你都没和她说过话。”
宗聿道:“圣命难为。”
天子赐婚,宗聿就是百般不愿,也得接下这道圣旨。
小福子听的皱眉,为宗聿叹气。
敛芳又抬手用拂尘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这是喜事,莫要愁眉苦脸。”
小福子不觉得是喜,只是见敛芳面无表情,他没再反驳,独自低下头嘟囔。
敛芳不再看他,对宗聿道:“王爷,不知婚期定在什么时候?王府可需要做些准备?”
敛芳不是小福子,他看出这桩婚事推脱不掉,宗聿没有第二个选择。既然如此,他们就需要把面子功夫做好。
他问宗聿需不需要做些准备,既是指婚事上的准备,也是指应对江家的准备。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敛芳发现宗聿进宫一趟回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宗聿十三从军,征战近七年,一身军功是从血雨腥风中拼杀得来,原本骄纵的性子磨得有些冷酷。
外人说他残暴,不讲情面过于夸大,但军中积威,不好相处却是真的。他在熟人面前还能收一收脾性,顶多严肃些,却不似今日,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浮出几分戾气。
敛芳猜不透他对这桩亲事的想法,让小福子少贫嘴,以免给他添堵。
“婚期有些赶,定在七日后。芳公公,劳你辛苦些,把王府的布置安排下去,抓紧时间办好,莫要怠慢了王妃。”
宗聿上辈子甩手不管,王府内的布置是敛芳一手安排,他这种经历过宫闱诡谲的人,知道轻重,断不会给人留下话柄。
敛芳垂首应是,对宗聿的话感到欣慰,抛开那些权利斗争不谈,这事是皇上的旨意,他重视起来,才不会让皇上失了面子。
可敛芳这个念头还没完,宗聿又对小福子道:“小福子,你去跑一趟宗正院,告诉他们,一切从简,寻常百姓家怎么下聘,他们就怎么下聘。”
小福子先是应了一声,回过神来轻啊,看看宗聿又看看敛芳,这话他听起来怎么觉得怪怪的?
敛芳眼皮子一跳:“……”
寻常人家娶亲,聘礼不过三十来样,多是些寻常之物,讨个吉祥欢喜的彩头。
宗聿贵为亲王,按规格这一礼颇丰,代表着皇家的颜面。
“王爷,这是不是有些不妥?”敛芳规劝道。
宗聿想了想,道:“确实,太多了。那就让他们只备礼饼一担,三牲鸡两对,大鱼一条,四京果若干。江阁老对外两袖清风,我大度点,再添喜服一套。”
现下初春时节,京都寒意未退。宗聿隐约记得,上辈子江家给江瑾年准备的嫁衣是旧衣改制,特别单薄,江瑾年当日受凉染了风寒,病了很长一段时间。
江家不心疼人,宗聿自己来。
敛芳眉头狂跳,胃部隐隐作痛,连忙给小福子使了个眼神,让他先去宗正院带话。若是不妥,宗正院的人自会来找宗聿,或者上报皇上。
小福子揣着一肚子的疑惑走了。
落日余晖散尽,院中暮色四合,书房里的光线随之暗下来。
宗聿坐在案桌后面,处理这些天堆积的公文。
敛芳上前为他点亮屋子里的灯笼,暖色的光晕散开,整个房间亮堂起来。
敛芳站在案桌旁,轻声提醒道:“王爷,徐先生来了。”
宗聿提笔的动作一顿,眉间寒意凝结,似笑非笑道:“他果然来了,让他进来。”
敛芳闻言退下,不一会儿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风尘仆仆地跨进书房,他来得急,面色涨红,气息都没有喘匀,见着宗聿匆匆一拜,急切道:“王爷,你不能娶江小姐!”
第3章
徐先生名唤徐归,中过举人,原是学院先生,对朝政自有一番见解。王府长史空缺,一位欣赏他又和敛芳有几分交情的官员把他推举给敛芳。
宗聿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很少回来,近一年才长居府内,所以过往府中用人是敛芳考察挑选。
他做过徐归的背调,家世清白,又是大儒门生,写的一手好文章,方方面面都很合适,之后就请示宗熠,把人留在府中,代理长史一职。
一般王府的长史要管理府中事务,还要辅佐规劝亲王,实权在握。可到了宗聿这儿,府中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敛芳,长史更像是个形式官职。
徐归是个安分的,他知道敛芳的身份,并不会做和他争权的事。他名义是长史,实际更像幕僚,帮宗聿出谋划策。
宗聿这一年见识了他的本事,对他就没有一开始那么生疏,偶尔他插手一下府内事务,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宗聿和敛芳都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
屋内烛火跳动,徐归一脸严肃地给宗聿分析这桩亲事的利弊。说到皇上是想利用他牵制江家,把他架在火架上时,他甚至露出几分愤慨之色,替宗聿鸣不平。
宗聿看着他慷慨激昂,内心毫无波澜。
上一世他从宫里出来,直接去了军营。徐归就在军营内,听说他答应后,同样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他为他权衡利弊,看似打抱不平,实则话中绵里藏针,一直在利用江家离间他和宗熠的感情。
那时宗聿确实耿耿于怀,以至于后面任性了很长时间,既让江瑾年难堪,又伤了宗熠的心。
徐归是个聪明的人,他一直以来在宗聿面前表现出来的就是有话直说的形象,加上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为了宗聿着想的模样,轻易不会惹人怀疑。
就算偶尔言词激烈,旁人想着他平日的性子,也会从旁帮衬一二,免得他被宗聿惩治。
宗聿不曾疑心他,直到死后看见他被江瑾年处置,才回味过来不对劲。
宗聿仔细想了一下,他抗旨不婚这件事的源头真的是因为宗熠没有提前打招呼吗?
不,这件事的起因是他在军营内,“意外”知晓宗熠指使御史弹劾他,而带来这个意外的人就是徐归。
他征战在外,兵权在握,又是有封地的亲王,回都后既没有上交兵权,也没有回封地的意思,不少官员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随时准备造反的乱臣贼子。
都城内关于他的流言不少,毁誉参半。他从来不在乎,他和宗熠一母同胞,他对他从来没有二心。
可宗熠让御史弹劾他,让他觉得是信任破碎,心中委屈,继而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
倘若不是有这个插曲横在中间,宗熠指婚时,他最多顶两句嘴,然后就把压力丢给江家。
徐归出现的太巧了,巧到拿捏了他的心思,算准了他会因为这件事介意宗熠给他指婚。
“王爷,你和江家不对付,联姻只会两败俱伤。”徐归说的口干舌燥,抬头一看,宗聿目光游离,并没有认真听他在说什么,他胸口一闷,扼腕道,“王爷,天威难测,前朝御史的弹劾还没停过呢!”
御史弹劾在这之前,是宗聿心里的一根刺,徐归这是在故意激他。
宗聿在心底自嘲,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徐归是为了他好呢?
“我虽不喜那些文臣,但也犯不着和江阁老置气。再者,江家是太后娘家,江家小姐曾在太后跟前侍奉,品貌端正,贤良淑德,同我门当户对。仔细想想,这桩亲事也没那么糟糕。”
徐归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宗聿却不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而是浅谈这桩姻缘看上去还算般配。
他这一打岔,徐归后面的话就没法继续往下说。徐归张了张嘴,见宗聿心平气和,暗暗垂首,眼底闪过一抹暗芒,心知该适可而止了。
“我知先生是为我忧虑,但此事已成定局,非你我所能左右。”宗聿适时地又补上一句,轻叹一声,让徐归知道他不过是向皇上妥协,心底还是有些不满。
徐归闻言,面上又有几分愤慨,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强忍内心的不甘,违心道:“王爷高义,是我狭隘了。”
宗聿起身,走到徐归面前,握住他的手,笼络他道:“辛苦先生为我筹谋,今日之事,不过你我二人发发牢骚,不必往心里去。”
徐归的身份是个迷,他的背后有什么势力宗聿也不太清楚,眼下还不能让他察觉到异样。
宗聿拉着他说了几句体己话,确定他没有生疑后,才让他离去。
等徐归一走,宗聿倚靠着身后的案桌,视线微抬,往房梁上一扫,浅笑道:“纪凌啊,你现在是府内校尉,这睡房梁的习惯不好。”
房梁的阴影处,和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微微晃动,从房梁上跃下来。那是个身姿挺拔的男子,黑衣如墨,下半张脸带着面具,面上没什么神情。
他对着宗聿一拜,声音平淡道:“习惯了。”
身为暗卫,藏身于黑暗是他们的本能。
宗聿没有怪他的意思,早在徐归进来时,纪凌就已经在这儿了。他原是宗熠拨给二哥宗樾的人,隶属于服务皇室的凌霄阁。
后来宗樾在京都站稳脚跟,知道宗聿需要一个传递消息的人,就把纪凌调给他。
纪凌身手极佳,忠心耿耿。
“刚才徐归的话你都听见了,有什么想法?”宗聿问道。
纪凌道:“他不怀好意,怂恿你抗旨。”
徐归替宗聿分析利弊,却并没有给出解决之法,更像是推宗聿去和宗熠正面冲突。
纪凌不喜欢他,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宗聿赞同道:“你说得对。纪凌,我有几件事要交给你去办。第一,让凌霄阁去查一查徐归,太医院陆院判和他徒弟宋治的背景,以及这三个人之间有没有特殊的不为人知的关联。”
一个徐归,一个宋治,都是宗聿的心头刺。至于陆院判,宗聿是以防万一。
纪凌点头记下,没有多问。
宗聿又道:“第二,你亲自挑选几个身手了得的暗卫盯住江家,我要知道江家婚前的一切动向,特别是他们有没有出城去接什么人回来。如果有,你们暗中护一护这人……不,你们直接回禀我,不要打草惊蛇。”
前世宗聿还是了解了一点关于江瑾年的事,他虽是江家的孩子,却不得江家喜爱,很小的时候就被江家送到城外的庄子上自生自灭。
直到这桩亲事临头,江家才想起他,派人接他回来,让他顶替江小姐上了花轿。
江瑾年对外一直是个体弱多病的形象,而且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江家送他替嫁有两层意思,一个是他看起来就命不久矣,若是在王府出了点差池,这桩亲事就算完了。另一个就是看中他口不能言,不能为自己辩解,是非黑白皆由江家一口胡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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