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顾勤锋一行人到达金平县金水河镇,开展为期五个月的地质考察工作。当地地处哀牢山脉东南端,是典型的山区地貌,山高谷深坡陡,地形错综复杂。
也正是因为这种复杂的地势情况,顾勤锋他们才自创灯语,一是灯光比声音传播要远,二是害怕成日在林子里大呼小叫会招来野兽。
不过灯语也有失效的时候,就是在雾天或者暴雨中。
那是顾勤锋到达金平县的第三个月,对金平乃至整个云滇边境有了很大程度上的了解。
西南这种地方,自古至今存在许多短命王朝和中原人罕知的西南小邦,比如《华阳国志·南中志》就记载:“南中,在昔盖夷越之地,滇濮、句町、夜郎、叶榆、桐师、唐侯国以十数……”
所以在这片土地上、这座茂密的山林中,是存在非常多的古国古墓和民族遗迹的。甚至当地村民进行的部分敬天祈福仪式,也保留着浓厚的诡异封建感,仪轨和用具往往比起祭祀更像是某种邪术,对于他们这些中原腹地来的年轻人冲击很大。
顾勤锋的队伍中有两个年轻人和他交好,一个叫唐易,一个叫齐望云。
顾行驰看到齐望云三字时呆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翻译有误,指读着又对照一遍,确定就是这三个字,不由有些惊愕。
在特尼格尔老宅坟场里出现的人名,竟然也出现在了他小叔的笔记里。齐望云不是特尼格尔的向导吗?难道是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让他加入了小叔的队伍?那他后来又怎么会死在了蒙东?
他沉了沉心绪,继续往下看。
通过小叔的文字表述能看出,唐易和齐望云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唐易是被家里宠爱长大的小少爷,机敏聪慧,但性子跳脱活泼,经常想一出是一出;齐望云则是跟边晟差不多,家庭出身不是很好,不过性格沉稳,稳打稳扎。
这两人原本不是特别对付,但因为顾勤锋从中协调,三人在考察期间也算是维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故事的起因是一场大雾。
当天他们从金水河镇出发,顺着县乡道行驶,大概十一点左右进入尤山村。这时路上开始下起小雨,随着海拔变化升高,大雾渐渐弥漫,在行驶半个多小时后,团雾已经完全阻碍视线,两旁的树木和指示牌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无线电似乎也受到某种干扰,只能发出嘈杂的白噪音。
唐易这时候已经不敢开车了,雾气太浓,他甚至连三五米外的情况都看不清,就建议原地停车,等雾气散去再重新行驶。
可齐望云却不赞同,他从小在深山长大,最知道某些山民的险恶,在雾中或雨中滞留的汽车,往往会成为他们眼中的肥羊,所以坚决不肯留在这。
顾勤锋夹在中间有些难做,因为这次两人不是斗嘴,反而都各有道理,走吧,怕翻车;停吧,怕打劫。确实难办。
也就在这个时候,顾勤锋突然发现右侧山间的雾气有些奇怪。按照他们现在的位置来说,这片雾气应该属于谷雾,即冷空气移至山谷时,暖空气同时在山顶经过产生了温度逆增现象,所造成的雾气往往可以持续数天。这时候的雾气从远处看基本是比较均匀的,雾气会像潮水一样将山林覆盖冲刷。
但顾勤锋却看到,右侧山间的雾气是打着旋的。出现这样的情况排除温差、风速等自然原因,最大的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这山间出现了一个‘缺口’,雾气本就是往下走的,在出现缺口后有了高低差,雾气会涌进低处的缺口内,造成这种‘小旋风’的情况。
当然了,在山林间出现缺口并不奇怪,有可能是动物巢穴,也有可能是地宫盗洞,但顾勤锋眼见雾气旋风越来越大就知道不对,这已经不是一个自然缺口能造成的情况了,这样子像是人工在山林内制造了一个吸尘器。
简而言之,这山间有人。
与此同时,驾驶座上的唐易轻呼一声,车子猛地停下。顾勤锋抬头向前看去,就见原本空无一物的道路上忽然出现了火光,十数个穿着白衣的人从雾气中走了出来,他们举着火把排成一列徐徐地横穿过马路。说是送殡的队伍也不像,但这些人面无表情地样子还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车子距离人群并不远,大概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所以顾勤锋能很清晰地看到,凡是这群人经过的地方,雾气自然就随之消散了。
是因为火把的原因吗?他有些纳闷,但也不敢打扰这支诡异的队伍。安静目送着他们一个个走进对面的山林里去,直到末尾时,他忽然看到,队伍的末尾不再是高瘦的成年人,而是一个还没人腿高的小孩。
这孩子看起来顶多只有两三岁,走路都走不稳。虽然他没有拿火把,但这么小的孩子穿着长袍白衣走在雾里本来就很艰难,而前面的成年人全部视若无睹,任由小孩被袍子绊了一下又一下。
“怎么这样啊。”唐易最先看不下去了,小声嘟囔,“看这小孩细皮嫩肉的,别是拐来的吧?哪能这么对孩子。”
齐望云则是按住了想下车抱孩子的唐易,面无表情道:“可能是陷阱,专等你这种傻呵呵的好心人。”
这次顾勤锋是赞同齐望云的看法,也不让唐易下车,三个人坐在车上,看着这小孩磕磕绊绊,直到他走进雾气里的一瞬间,小孩忽然转过头,望车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顾勤锋恰好和他对上。
就是这一眼,一种奇妙的感觉忽然自顾勤锋心底迸发,他无法具体形容出来,但是那一秒钟他倏然无比笃定,他一定会再见到这个孩子。
果然不久后,他的想法应验了。
那时大雾过后的第二个星期,他们在尤山村往南的山脚发现了一处古墓遗址。他们几个都不是专业考古人员,只有一个齐望云稍微有点研究,大概看出这应该是唐宋时期的西南夷小邦葬式,规模很小,而且明显经历过盗墓贼光顾,从盗洞看下去能看到已经光溜溜的棺材。
顾勤锋拿不准这地方的发现在历史层面算不算重要,但他大哥顾勤琢可是行家,于是跑到林子外面去给顾勤琢打电话。
可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唐易不见了,而齐望云站在一颗大树后面,冷冷地看着那座小型古墓。
顾勤锋心说这什么情况,吵架了?就想走过去问问具体情况,可刚刚迈开步,他就看到齐望云猛地转过头,冰冷地望过来,那眼神完全不像共处多年的同僚好友,而像是某种冷血动物,比如,蛇。
这下子顾勤锋就警惕起来了,他走南闯北见过的怪事也算不少,但头一次怪到自己身边来。
他思考了很短的一秒,绕了个稍远的路慢慢地走到齐望云身边,期间齐望云的目光一直盯在顾勤锋的脸上,冰冷又直勾勾的,让人头皮发麻。
顾勤锋最后在距离他两米左右的位置站定,问:“什么情况?唐易呢?”
齐望云回答:“出不来了。”
他说话语调逻辑是没问题的,很正常。但顾勤锋并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奇怪了:“什么叫出不来了?唐易他跑进那墓里去了?”
齐望云点了下头。
顾勤锋就不理解,因为这墓并不深,站在上头的盗洞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的棺材,就这么个小墓怎么会有出不来一说?
齐望云没解释,他还在看顾勤锋。但这一刻他的目光是不同的,开始回温了,有了人类的情绪,而且顾勤锋明显感觉到,这一刻的齐望云是非常难过的。
顾勤锋此时就有点慌神,心说到底怎么回事,不行他去墓边上看一眼得了。可就在他堪堪迈开脚步的一瞬,忽听到身后有人脆生生的叫了一句:“叔叔!”
顾勤锋一怔,回头,就看到雾天里那个穿着白袍子的小孩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位置,严肃地冲他摇了摇头:“不可以过去。”
白天来看,这小孩生得粉雕玉琢,和这山下的村民都不像同一画风里的人物。顾勤锋这老大粗对着小孩也难免掐嗓子说话,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叔叔的朋友已经进去了,现在叔叔们要进去找人。”
小孩闻言表情有些困惑,他走近了几步,看着顾勤锋,一字一句道:“没有们,只有叔叔一个人。”
顾勤锋愣了下,转头再看,就发现原本站在身边的齐望云居然不见了!
他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心说这什么情况,撞邪了还是碰鬼了,那眼前这小孩是不是真人?
正怕着,就看小孩伸手给他指了一下古墓的位置:“他们都在那里。”
顾勤锋下意识看过去,就见那座古墓的盗洞里不知何时探出了两个脑袋,
是唐易和齐望云。
他们的脑袋挤在那个不足一人宽的盗洞里,静静地看过来。
两个人的脖子变得很长很长,就像两条蛇一样。
第72章
看到这, 别说故事里的顾勤锋,就是故事外的顾行驰都冒出一身冷汗。虽然知道齐望云他们两个很大可能是变成了太岁村下那种类似捞面的长条尸体,但就这么看下来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躲被窝里偷看恐怖故事会的夜晚,心脏狂跳不止。
至于故事中的这个长袍小孩, 顾行驰基本确定应该就是小时候的他自己。这么一看他小时候还挺热心的,救下顾勤锋一命,难道也是因为这次提醒, 所以顾勤锋才说自己能多活十几年?
再往后翻译十几页,都是顾勤锋想方设法营救同伴的经历。
顾行驰看着, 感觉他小叔还挺有写书天赋的, 整个救援过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只不过最后结局不太好,唐易彻底消失在了西南古墓之下,顾勤锋只带出来了已经发生‘异变’的齐望云。
所以齐望云后来也变成了‘虫人’的一员吗?但他为什么最后会出现在特尼格尔?是顾勤锋带他去的吗?
顾行驰看到这里有些猜测, 当时何十五说过,徐本昌老宅下的坟场里全部都是‘伪虫人’, 没有思维能力,只有攻击的本能, 属于变异不完全的类型。
但同时白玉京也告诉过他,人一旦进入虫人化, 整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只有最终成功和快速死亡两种结局。可伪虫人的状况显然在这两种情况之外,那么是否可以由此推测, 被送往特尼格尔的虫人,即使不能完全虫人化,也可以减缓死亡的速度, 只不过代价是会变成坟场里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
顾行驰叩着下巴缓缓思索着,怪不得何十五会说,如果他死去会是一件麻烦事。先不论何十五本人会不会变异,光是地下那一群伪虫人如何处理就是个问题——只有攻击本能的怪物只会害人害己。
可为什么宁愿成为这样的怪物也不想短痛后死去,是怕死的本能,还是有什么人给了他们希望?
想到这顾行驰有些头疼,恐怕还是得抽空再去趟何十五那,趁着对方还是人的时候商量一下解决方法。这帮老头都太能藏事了,就该一人打一针吐真剂。
看到这里第一本笔记就结束了,顾行驰长长呼出口气往后一靠,盯着天花板出神,缓了一会才打开下一册。
第二本笔记中出现了一个顾行驰略微熟悉的名词——泥城。
唐易和齐望云出事后,顾勤锋开始在金平县到处寻找关于西南小邦的资料,在经过长时间的四处寻访后,他终于从当地村民的口中听说了一个叫做泥城的城市。
金平县下还是有很多的小村落,但不论是地图还是古本上,都没有这个叫做泥城的地方。泥城似乎是一座存在于当地村民口口相传中的神话宫殿,就像广寒宫像昆仑神殿,只闻其名未见其物。因为没有一个确切的特征,所以凡是在西南山地间出现的遗址古迹,只要无法确切辨认其朝代历史,村民们便都会不约而同的把其看做是泥城的建筑之一。
所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顾勤锋发现西南无名无姓没有确认文化归属的墓葬遗址非常多。这就代表着,如果这些无名氏墓葬真的都属于泥城,那这座泥城的面积绝对不小,甚至囊括了半个云滇和越南。
顾行驰看到这皱起眉,历史上在云南有这种规模的西南古国他一时间只能想到古滇。不过显然那座西南古墓和古滇没有关系,1956年云南就已经出土有名的滇王杀祭诅盟青铜器,如果墓穴真和古滇国有关,只要有葬具当时的顾勤锋就不可能辨认不出来。
于是,顾勤锋在笔记中罗列了许多关于泥城的猜测,他曾经一度认为泥城是古哀牢国的首都,但是在2012年时,云南大甸山遗址被挖掘,确认为古哀牢文化,出土墓葬将近200座。顾勤锋特意重返云南观察其葬式和部分祭祀用具,却失望的发现此处的遗迹文化和他之前遇到的那座西南古墓完全不同。
而随着现代考古挖掘的进步,越来越多的遗址被确认来自不同文化却有文字记载的国家,这也让顾勤锋将写在前面的猜测一一抹掉。
泥城到底是什么,核心地区在哪里,依旧是未知。
顾行驰搓了把脸,共情般感受到了笔记中顾勤锋的挫败,他翻过下一页,是一张地图。
顾勤锋用将近十年的时间将云南和越南部分地区一一排查,最后在云越边境划出一块区域,旁边写着:【泥城中心区范围。】
顾行驰目光一定,就是这里了。
他接着翻阅了后面几本笔记,关于泥城的文字记载开始变少,更多的是顾勤锋手绘的各地遗址图画。这些遗址有的是墓葬、有的是祭坛,还有小型土地庙,这些建筑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在顾勤锋笔记记录之前,没有得到任何证据能够确认其属于哪一支文明形态。
也就是说,用云滇民间的说法来讲,这些建筑统统属于泥城。
顾行驰捏着下巴默默思索,这种描述给他的感觉有些奇怪,好像泥城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城市名称,更像是……代表了一个国家,或者说,一个人。
笔记中还提到了他们在金平县道上见到的那群白袍人,顾勤锋发现这群人应该是有特殊的宗教信仰,他曾经偷偷跟踪过一次,发现每隔几个月他们会聚集在山林沼泽或泥潭附近,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
而且让顾勤锋震惊的是,已经到了21世纪,该群体居然还保留着残忍的活祭仪式,这不论是对于当地百姓还是政府管理,都是非常封建危险的。
他在笔记中写道:【一开始我只把这场祭祀当做不符合逻辑与正统的淫祀,但随着深入了解,我才明白,这种祭祀对于人类是残忍的,信徒们的目的并不在于保护同类,这是一场彻头彻尾抛弃人本位的娱神活动。】
【我问过小孩,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孩回答『每一个走入泥潭的人都是自愿的,这是他们答应缚拏拉的事情。』】
【缚拏拉是谁?他们信奉的神明吗?在信仰式微的今天,真的会有人愿意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神,即使是以生命为代价?】
后面将近两页纸都是顾勤锋和小孩的对话,当然,这些对话在顾行驰这里是丝毫没有印象的。他看着一边觉得新奇一边又有点感慨,直到看到两人最后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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