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警卫迅速围上来,个个人高马大,面沉如铁,凶狠地瞪着徐久。看到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着,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发狠地一脚,先将人踹倒在地。
“先拷起来,”连争辩解释的环节都省了,带队的男人冷笑着说,“今天送他去禁闭室待一晚上,明早就送出去,看外头哪个项目组缺人。”
“要登记一下吗?万一负责他的主管要捞人……”
“违反宵禁了!最近出的事又多。捞什么人,我倒要看谁的胆子这么……”
话没说完,远处黑黢黢的走廊里,忽然传出一声清晰响动。
“还有谁?!”领队不耐烦地回身,强光手电筒凌厉一扫,“今儿晚上都吃错药了是吧,一个二个的,不怕死?”
雪白刺眼的光束直射过去,然而,它并没有为众人照出走廊另一头的景象。随着距离的增长,亮光逐渐削弱,犹如被无形的,晦暗的沼泽所吞没。
领队皱起眉头,使劲晃了两下手电筒,仍然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看见走廊那头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倒像是起雾了。
他喃喃骂了一句,联想到两周来层出不穷的失踪事件,头皮有点麻。
“走,”他点点身边的两个人,“我们去看看。老四,你看好这小子。”
他喊的老四,就是刚才踹翻徐久的警卫。
老四应了一声,顺势在人身上碾了碾靴底,当擦鞋布。方才那一下,就是冲着要把人踹到不能反抗去的,此时,徐久疼得说不出话,在地上蜷缩着,前额和鼻尖都是汗珠。
三个壮年男子结伴而行,抽出电棍,朝走廊另一边警惕地排查。他们的身影前后不一地消失在黑暗中,周遭一片死寂,老四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怎么样?”他打开通讯器,“又是哪个不要命的跑出来了,需不需要我再上去跺两脚?”
通讯器那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老四心中暗叫不对,又调到公用频道:“A区低级员工宿舍楼有紧急情况!请求支援,A区宿舍楼……”
他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公用频道沙沙作响,仿佛置身无人区,信号断得彻彻底底。
男人的身体紧绷起来,他连忙打开电棍的开关,高压电弧凶猛地闪耀,却难以消除这股不祥的寂静。
“谁装神弄鬼?”他沉声道,“出来!赶紧出来!”
徐久动弹一下,发出轻微的呻吟,老四吓了一跳,恶狠狠地低头,正打算再踢两脚,让他安分点,脑后却猛地响起尖锐风声!
——一根锋利无比的触肢从后背穿到前胸,像切一块水嫩嫩的豆腐,太顺滑地穿透了他的脊椎、内脏、胸骨,破出滚热新鲜的一大泼血。
男人的瞳孔缩如针尖,他想惨叫,然而第二根柔韧的触肢如影随形,立刻密不透风地缠住了他的咽喉和口鼻,让呼救的杂音尽数熄灭在气管里。仿佛拖着一片飘飞的塑料袋,第三根口腕扯住老四的腰腹,将一个强壮的成年男人折叠着砸进坚硬地板,发出骨骼碎裂,血肉崩散的爆响。
徐久意识朦胧,把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
怎么了……?他有些迷糊地想。
好吵。
所幸嘈杂持续得并不长久,耳边的噪音震了十多下就停了,幸福的静谧再度笼罩了徐久。
有什么凉凉的,柔软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侧脸,徐久的神志开始回笼,他下意识道:“……六号?”
更多的口腕蜂拥而至,将他疼痛疲惫的身体轻柔卷起,如同置身于软软的摇篮。
六号的身躯从阴影中析出——它已经有了“人类”的大致结构,只是上半身的轮廓还非常模糊,下半身则拖拽着漫长的十几条口腕,钴蓝色的纤细触须,就在其中无风自动,优雅地摇摆。
它抬起一只变幻不定的胶质“手臂”,幽蓝色的半透明外皮犹如流淌的果冻,把徐久牢牢地缠绕在胸前,轻轻地捂着人类侧腹上的一大片淤青,分泌出治愈的粘液。它看了下地上那摊分不清头尾的糜烂血肉,又转向走廊对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高超乎寻常,手和脚都畸长到不自然的人形。
同一时间,对方的头颅微微前倾,也正在朝这边张望。
六号抱紧徐久,往后退去。
按理说,同一片狭小的区域,是不可能出现两个和平共处的同构体的,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六号决定避免冲突。
它今天已经战胜、吞噬了一个同构体,需要时间消化,眼下带着母体,它没有信心应对另一个更加强大的自己。于是它后撤,并且留下了一块份量可观的血食。在同构体的共识当中,这应当是暂时休战的提议。
直面着危险的方向,六号缓缓地退到黑暗里,离对方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为止。
脸上,身上都贴着冰凉柔软的东西,十分舒适。疼痛逐渐消弭了,徐久也渐渐清醒,蓦地一惊:“六号?!”
“嘘……”六号轻轻捂住他的嘴巴,发出含糊的气音,一边无声无息地回到112室,流水般的腕足浸入锁眼,打开房门。
徐久难以置信地望着它。
“我。”六号断断续续地说,“是,我。”
它就像融化的蜡烛……或者汩汩的,变化不定的泉眼。勉强汇聚成人形的头上,只有大致的五官轮廓,以及一张歪歪扭扭的嘴。它胶质的半透明皮肤闪动着火焰般的蓝色与紫色,越往深处,这些霞光一样的颜色就越浓。
早上和六号说再见的时候,它还是软软的抱枕,如今再见,它已经成了站起来几乎可以顶到天花板的庞然巨物。
徐久应该害怕的,因为这是一个异常,一个畸变,一个超自然的怪胎,然而他心中却感应不到丝毫恐惧的情绪。
“你怎么变得这么大?!”徐久头晕得要命,向后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六号要揽住他,被他挥手推开,“你,你真的……”
“路上,遇到突袭,”听得出来,它的语言功能还不是很完善,许多细碎含糊的音节在它的体内摩擦着,才能艰难地拼凑出几个算是清晰的词语,“我吃它,进化,成长。”
“路上?那……那你之前去哪了?”
六号小声回答:“厨房。进化,必须进化,有危险。”
徐久说:“哦。”
猜对了,还真是厨房。
两个小时前,他急得火烧眉毛,那时候真觉得天都塌了,没有六号,他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不如一了百了。
现在六号回来了,不光回来,还大变模样,他反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讷讷地“哦”一声。
寂静中,六号惴惴地窥探着他的神色,说:“水,脸上,水。”
“水?”徐久不解地摸了下脸,果真染了一手的水。他这才醒悟,自己原来正在哭。
察觉到这个事实,许多情绪才像海潮一样卷上来,焦虑、绝望、痛苦、失而复得的欣喜、迟来的恼火……徐久不吭气,只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我刚刚出去找你,”他耷拉着脑袋,突然没头没脑地轻声说,“到处拍门,想问你是不是被研究站的人抓走了,但是没人回答我,也没有人理我……”
泪珠连成一线,接二连三地砸在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上,他鼻子酸得不行,声音也哑了:“太难受了……那时候太难受了,你要是真被他们抓走,我拿什么救你呢?那时候脑子里没别的念头,就是想死,活不下去的话,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再也不会受折磨了……”
“对不起……”六号发出闷闷的声音,它知道“死”不是好话,母体的颤抖和哭泣更不是好现象,它唯有道歉,尽管对它来说,“对不起”仍然是全然陌生的概念。
“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徐久咬着牙,眼泪一颗颗往下坠,“我知道这么说很穷酸,很可怜,但这就是……这就是大实话。以前我经常想,是不是真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比如有的人生下来就好运好命,而我生下来就是这种人的背景板,NPC?本来都要认命了,没想到突然遇到你……”
他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六号急着用口腕去摩挲他的脸颊,冷不丁被一滴泪打中,直打得它胆怯地瑟缩了一下。
好烫。
“别……哭……”六号共振出低沉的人声,“你别哭,我难受,这里……”
它的面容懵懂无知,抬起一根口腕,摸摸自己的胸膛:“这里,难受。”
以前哭给谁看呢?又有谁会把他的眼泪当回事啊?所以徐久从来不哭,哪怕快崩溃了也在笑,微笑,假笑,咬牙切齿的笑,结果现在真哭起来,难免就跟决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了。
六号愁苦地蜷成一团,缩在徐久跟前。徐久又白又瘦,此刻眼眶一肿,便红得格外惊心。
怎么样才能让他高兴?它要快乐的,神采飞扬的母体,它要他的眼睛亮亮,嘴角快活地扬起来,眉毛中间也没有折痕。它不要人的眼睛里一直含着那么多的盐水,被浸湿的目光太叫它心碎——哪怕它根本不懂什么是心碎。
哦!
六号想起来了,当着母体的面,它开始安静地反刍。巨大的半人形水母,从身体里不停吐出滑溜溜的,被生物粘膜包裹的不规则物体,倘若叫外人看见,必定也是个蛮惊悚的场景。
“吃,吃啊,”六号就像古代那些给帝王进贡的臣子,双手……数不清多少手,捧着那些食物,殷勤地催促徐久,“吃,吃。”
几坨黑乎乎的肉块,勉强能看清腿的形状;一堆……这什么东西,卵鞘吗,疙里疙瘩地粘在一起;整只动物的尸体,折断的骨头还支棱在外面……
徐久一抬头,瞅见这么一大嘟噜湿漉漉的玩意儿,眼泪顿时不上不下地挂在眼眶,哭也不是,闹也不是。
不够?不喜欢吃?
六号忐忑不安,它急忙卷起那块巨大的鹅腿,凑过去在徐久的唇齿间擦来擦去,用肉最多的地方,来回揉着他的两瓣嘴唇,那上面不知道是体液还是肉油,给徐久的下巴都涂得亮晶晶的。
徐久:“……”
第12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二)
徐久:“……停停,我说停停。”
察觉到他的抗拒之情,六号不解,迷惑,伤心,失落,只得沮丧地挪开鹅腿。
徐久:“这什么东西?”
六号观察了下鹅腿,没有坏,还在人类定义的“新鲜”范围内。它想了想,尝试着撕开上面包裹的厚重粘膜,重新展示给母体看。
“食物,”它说,“吃。”
徐久犹豫一下,因为有事可做,暂时忘了要伤心。他跟着撕开这堆玩意儿上面的滑膜,仔细辨认过,才发现“肉块”是三根肥鹅腿,“卵鞘”原来是一堆炸虾,而“不知名动物的残骸”,则是一只冷掉的烤鸡。
徐久:“…………”
徐久难以置信地问:“这都是你偷的吗?”
六号不知道什么是偷,反正食物就放在那里,它不拿走也是进别人的胃袋,那为什么不能带回来,给母体补充营养呢?更何况,它只挑选了这些东西,而不是在厨房大杀特杀,为此,难道那些人类不该对它感激涕零吗?
六号不再出声,选择用行动回答。它再撕掉鹅腿的皮——想来被粘液浸湿,母体也不爱吃。
唉,真挑嘴。
然后揪下一块,喂给徐久。徐久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香香鹅腿肉,再嚼两下,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太好吃了!
别说鹅腿,就连吃鸡腿的次数,在徐久的记忆中也是历历可数:一次校庆,一次给同年级的一群学霸过生日,一次是刚入职时的入职餐,最近的一次,就是调来极地站的调职餐。
记忆中反复回味的美餐不值一提,被真切的现实轻易击溃。徐久吃习惯了像锯木末一样的压缩饼干,还有粘得口腔发苦的糜质营养粥,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是“香得舌头都掉了”。
鹅腿肉甘肥细嫩,牙齿稍微一合,就能轻松切开,而且越嚼越香,堪称回味无穷。鹅油从徐久的唇边溢出一星,食欲混合着强烈的饥饿,在他的胃袋中熊熊燃烧。
等不及六号的投喂,他两眼冒光,一把抓回整只鹅腿,狼吞虎咽地扯上面的肉,塞得满嘴都是。
他的吃相不说狼狈,也是实打实的饿死鬼。六号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一股无名的怒火,忽然汹涌地冒出。
前一刻,它还在哀叹母体怎么这么挑嘴呀,然而真看见徐久不顾一切地啃食它带回来的冷肉时,它的大脑又陡然升起一股浓烈的憎恨之情——就像它在面对那个伤害,并且践踏了母体的雄性人类一样。
母体本来就应该得到最好的东西。
六号阴鸷地思索,恶意在它心中翻涌,犹如剧毒的海啸。
他要和我住在巨洋的巢穴,我将以身躯塑造一个安全的世界,让每一根神经扎进岩壁与坚硬的地面,与他共生。猎物环抱我们,天敌也不敢窥伺……或者就选在这里!就将巢穴安置在这个钢铁的群山中,让那些使母体哭泣,悲伤的人类都成为滋养他,敬奉他的尘土。
他是我的,我的,我的……
六号流畅奔涌的思绪忽然卡壳了。
它的怒气不曾消除,但它真切地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等一下,他现在算我的什么呢?
从前人类抚养它,为它命名,六号承担着幼儿的角色,于是人类理应被称作它的母体。但眼下,它已经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可以自行觅食,重新回到擂台,与其他同构体一决高下,那人类的母体身份,肯定也不再适用当前的状况。
徐久已经嗦光了一根鹅腿,开始攻克第二根。六号一边琢磨,一边无比自然地卷起旁边的烤鸡,剥掉湿透的鸡皮,取出最好的鸡腿肉,给徐久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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