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神的话没能说完,阎知秀的手掌便好奇地,轻轻地摸过祂的羽翅边缘,掌心温暖,带着层薄茧,刮得祂一阵颤。
蛾子下意识扭身去看,目光和人类对上,阎知秀忍不住讪讪地笑了下,放下手。
“想摸就摸吧,”德斯帝诺温柔地说,“没关系。”
想了下,祂福至心灵地补充道:“权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阎知秀的面容被惊喜点亮了,他试探着伸出手掌,一下就把整个手埋进了蛾子奢华丰厚的领毛里。
……天啊,好细腻的触感。
他就像摸着一大团丰盈顺滑的云朵,又像绵密流淌的丝缎,阎知秀张开十指,缓缓抓挠下去,德斯帝诺的眼神立刻就有点涣散。
阎知秀的掌心摩挲上去,仿佛在摸一只体型过于夸张的长毛大狗,或者干脆就是一头棕熊。他兴高采烈地梳理着这些浓密雪白的绒毛,用十根指头挠着蛾神的翅膀根儿,小声问:“我可不可以……”
“……可以,”德斯帝诺哽咽地说,“你做什么都行。”
人类高兴地笑出了声,他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环抱着蛾子的胸脯,把整张脸也埋在丝滑的毛毛里头,跟搓澡一样抱着祂揉来揉去,给德斯帝诺揉得神魂颠倒,话语含在舌头上,像含了许多甜蜜蜜,黏糊糊的糖块,辗转反侧地融化着。
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他会这么喜欢我原来的模样,我就不用绕那么多弯路了!德斯帝诺晕乎乎地想。
阎知秀身形高挑,气势凌人,在人群中可谓鹤立鸡群,然而落在神这里,人总是小小的一团生物,四肢柔软,骨头薄脆,说话的声音很小,大笑的声音也很小,可以让祂安静地倾听,不必感到嘈杂吵闹。
阎知秀要乐死了,他笑哈哈地在蛾子的领毛里徜徉,时不时戳戳神的触角,勾一勾祂蜷缩哆嗦的足肢。蛾子的肚腹并不臃肿,但十分柔软有弹性,为了让他更开心,德斯帝诺甚至把人类抱起来,纵容他在自己茸茸的肚皮上来回颠簸。
如果万神殿中不是空空如也,倘若诸神还在此地喧哗,要叫祂们看见这一幕,必定要把眼珠子都惊得蹦出去才罢休。
这么多天来,阎知秀总算感到了真实的,放松的快乐。他年少无依,颠沛流离的生活逼迫他过早成熟起来,像成年人那样扛起生活的重担,可惜啊,命运的下贱之处,就在于它拥有类似物质守恒般的特性,注定要人们过度弥补那些曾经在生命里缺失的东西。
打心眼儿里,阎知秀既渴望母爱父爱,渴望稳定家庭的温暖,又亲近一切能够代替拥抱的柔软事物,任何柔软的,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他都非常喜欢。
不过,为了撑住“冷血无情”的专业猎人形象,他的这个秘密只有极个别人才知道。
“你喜欢吗?”德斯帝诺期待地问,祂的神职之一就是庇护自己的眷族,既然目前仅剩下阎知秀一个人类,于情于理,神明都会想要迫切地取悦他。
“挺好的!”阎知秀笑得气喘吁吁,在蛾子的毛毛里扑腾,“挺好的,好长时间没这么笑过了。”
德斯帝诺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肚皮上拿起来,然后推着人的身体,让他趴在自己的脖子后面。一圈蠢蠢欲动的小飞蛾也簇拥过来,挤挤挨挨地抢夺了位置,心满意足地窝在阎知秀怀里。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神明接着问。
阎知秀吁出口气:“不气了,原谅你。”
德斯帝诺非常高兴,祂扇扇翅膀,驮着身上的人,慢吞吞地往神殿里挪动。
来了就不能再走,祂要把他留下,他是祂的人类。
神打算给阎知秀安排一间宫殿,祂要让他居住在这里,以此远离了尘世的粗陋赝品。即便宇宙的时间有限,人类也应该和自己待在一起。
“你的名字叫阎知秀,对不对?”德斯帝诺问。
阎知秀挨个捏捏怀里的胖蛾子:“对,福利院的人给我取的,他们说我小时候长得秀气,像个女孩儿。后来长大了,骨架子粗了,就不秀气了。你,我知道你叫德斯帝诺。”
“是的,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称谓,意思是‘永恒的命运’,象征着我的王权,以及亘古统治的地位。众神自混沌中降生,我们的名字也跟着从宇宙的法则中涌流而出。”德斯帝诺轻声说,“其实,我想邀请你住在这里。”
阎知秀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可没钱付房租。”
德斯帝诺连忙解释:“神不需要世俗的金钱,我只是想,如果你能远离那些赝品的叨扰,不去参与他们的命运,这对你应该是件好事。”
阎知秀皱起眉头,讲老实话,蛾神这会儿在他心里的形象还是很片面的,他们不是朋友,不是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
“你可以随时来摸摸我的毛,”德斯帝诺说,“我们要去的宫殿里就有梳子,请你给我梳一梳,好不好?”
阎知秀毫不犹豫,一锤定音:“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厚重绒毛的遮掩下,看不出德斯帝诺是不是脸红,祂说:“我还想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地称呼我,我尚有另一个更简洁的名字。昔日,只有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亲族用它呼喊过我一两次,后来祂们就忘了它了,无人提及。我也跟着遗忘了这个名字。但现在你来了!你是可以这么对我开口的。”
阎知秀挠挠头:“啊,是小名吗?”
“纳达,你可以叫我纳达。”德斯帝诺说,“与永恒的命运相对应,这个简称在神的语言里意为‘露水’,象征那些转瞬即逝,不可控的东西。”
阎知秀不明白这里的弯弯绕绕,但对神而言,这个名字等同于彻底的否决和轻视,意为永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滴易逝的露水。想要从舌尖上将它完好无损地滴落,要么是宿怨至深的仇敌,要么是至亲至近的爱侣。
“……纳达,”阎知秀一无所知地吐出了这个称呼,“好吧,纳达?念起来还怪可爱的,纳达。”
德斯帝诺的心脏交替跳动,数万年后,再一次听见人类往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祂便陡然感到了一种浓烈的幸福,危险地在心房中颤晃。
与此同时,夜蛾走到了祂为阎知秀准备的宫室。
无论人身还是原型,神祇的体格都要远大于凡尘俗世的智慧生灵,不管是人类,还是所谓的选民。因此,德斯帝诺凭借自己的心意重塑了这座空置的神殿,让它变得更加适宜人类居住。
“来吧!”阎知秀跳下祂的身体,忽略那些巧夺天工的精美陈设,先兴致勃勃地找到了桌上的小排梳,“我给你梳梳毛!”
于是,德斯帝诺毛乎乎地走过去,乖乖地在人类面前趴下。
“我发现,你很喜欢我的被毛。”祂观察道。
阎知秀一边梳,一边点头:“怎么说呢,我觉得是毛茸茸的东西可以让我想起家庭吧。”
“家庭?”
“是啊,家庭,”阎知秀自嘲地笑道,“你也知道,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小时候没事干,在商场门口一蹲就是一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从商场里出来的一家三口,父母脸上带笑,小孩儿手里也抱着个毛绒玩具,看起来特幸福,我在一边看着,就羡慕得冒酸水,想哭……”
德斯帝诺没有说话,阎知秀身后立刻无中生有,凭空堆起了一座毛绒玩具搭建的小山,并且有越挤越高之势。
“还有一次,我记得比较清楚,刚当上宝藏猎人那会儿,我搭档的妈喊我去他们家里吃饭。”阎知秀摸着夜蛾的触角,语气分不清是后悔还是悲伤,然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注意到身后那座越发庞大的山峰,“他妈妈正在做卷饼,进门先招呼我去洗手,然后教我怎么做卷饼。我卷得又快又好,她一直夸我‘太聪明了,真是能干’,我服了,那天我真的像做梦一样开心,我做梦都想有她这么个妈,我给她卷一辈子饼我都心甘情愿……”
他停下来,望着德斯帝诺的眼睛,那里有全宇宙的星星,星星上住着全宇宙的妈妈,还有他梦寐以求的家。
“感觉……”他没头没脑地笑了下,“感觉像偷到了别人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的爱,只要一丁点儿,就能让我……哎哟我勒个去!!”
好像后背被人重锤了一拳头……阎知秀被汹涌爆发的毛绒玩具山捶得飞起,一头攮进德斯帝诺胸口厚厚的绒毛,整个人在里头张着手扑腾,跟溺水似的。
阎知秀惊恐:“救命!救命!”
德斯帝诺慌张:“我来救你!我来救你!”
蛾子凶猛地弹开毛绒玩具山,不知道多少个玩具像烟花般盛大地炸开了,喷溅得到处都是,宫殿像被飓风肆虐过。祂用足肢来回拨弄,好不容易把一个乱糟糟的阎知秀捞出来,阎知秀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望着德斯帝诺。
——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危险的决策。
很好,他想起刚才自己被打断的时候,脑子里回荡的考量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迟疑地拖着脚步*我想,同居还是为时尚早,毕竟我们刚认识没多久……
德斯帝诺:*展示并炫耀辉煌的绒毛,还有祂的小蛾子军团*
阎知秀:*发出坚持不住的吱吱声*
德斯帝诺:*拉过他,把他按在绒毛中间,用毛毛淹没他*
阎知秀:*难以抵抗,开始用绒毛洗澡*
第166章 愿他万年(十五)
“抱歉!”德斯帝诺把他颠来倒去地查看,经过三番五次的事故,道歉已经能被祂说得越来越丝滑,“都是我的错,你没事吧?”
阎知秀就像什么等身小手办,被蛾子抱在前足,左边翻完右边翻,头上看完看脚底,转着圈儿地检查了一遍,幸好,除去糊了满身的晶莹粉尘之外没受伤。
阎知秀:“……”
阎知秀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你可以把我放下了吗?”
德斯帝诺抱着他的爪子先是一紧,随后才不甘地松开。他回头一看,遍地堆的都是造型各异,工艺精巧的玩具,拾起一个,棕色的长毛小狗身上顿时沾了一个亮晶晶的巴掌印,还傻呵呵地冲着他笑。
阎知秀有些哭笑不得,他回过头,望着德斯帝诺:“毛绒玩具?”
“你会喜欢。”神明局促地说,祂的触角小幅度地摇晃,“只要你心里感到些许的欢欣,那么我便也是欢欣的。”
阎知秀有点无言以对。
他发现这只蛾子有点像过去的自己,因为寂寞了太久,所以一遇上能和自己同行一段路的伙伴,就会竭尽所能地讨好对方——假如有可能的话,把心也掏出来吧!只要能把心塞进一个人手里,就好像终生都有了依靠,再不用漂泊四方。
“……谢谢,我确实喜欢。”他动了动嘴唇,“不过用不着这么多,我以前收集得蛮上瘾的,后来没空打理,只能放在安全屋里吃灰,又全送人了。”
“为什么呢?”德斯帝诺不解,“倘若你有这个愿望,我就为你建造一座宫殿,专门摆放这些小东西。你想要眷族吗?我还能让它们活过来,拥有神智和血肉……”
“不了!”阎知秀赶紧拒绝,心说你们神的脑回路确实跟人不一样,“不用了,我对成神不感兴趣。”
他手里拿着小狗,坐在德斯帝诺身边。
“我找了几个福利机构的考核人,把它们都送给那里面的小孩子,”阎知秀盯着手上的狗,“玩具还是要放在爱它的人手上,这才算好去处,跟着我么?哪怕是毛绒玩具,只怕都落不到全尸啊。”
他望着狗,主神望着他,神的目光轻而易举地穿过表象的皮层,抵达人类的内心深处。
当前人类有些伤心,我需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如果我也执掌狂欢和极乐的权柄就好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德斯帝诺问,“我心里一直好奇着这件事,你不是神,没有奇异的能力,你是怎么穿越我的屏障,无意间掉进来的?”
闻言,阎知秀露出神秘的微笑,他揪揪蛾子的领毛,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能力?”
“哦!”蛾神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祂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那么,请你告诉我吧,你有什么奇妙的本领呢?”
尽管德斯帝诺在深入骨髓的懊悔中熬过了绝端漫长的时光,可祂仍然要说,祂的那些血亲曾经也是顽劣的恶童。诸神的笑声吵闹,言语轻佻,在德斯帝诺无法承受这种吵闹,这种轻佻,转而用沉默竖起壁垒,将自己安放在里面之后,神明们又不甘心受了这样的冷待。祂们发誓,要用更多的喧嚣,更多刺耳的言语来打破长兄和祂们之间的隔阂,于是德斯帝诺只得退缩得更深……直至形成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但是人类,人类很好。带着种洞若观火的成熟,阎知秀不疾不徐地应对了降临在自身头顶的灾祸,他十分擅长用自身的经验对外物进行判断,同时又不傲慢。方才他捏着毛绒小狗,看向德斯帝诺——德斯帝诺心知肚明,自己迫切的讨好举措是称得上可笑的,然而人类看着祂,只是在用眼神说,“没关系,我知道”。
人类很好。
因此,德斯帝诺在人这里学到了许多人际交往方面的知识。阎知秀身上总有一类“哦,这样啊,那又如何呢”的懒散气场,好像讲什么都可以被接受,不用被旁观者嘲笑,所以主神也尝试着坦诚起来。
祂发现,对外人摆出这样虚心求教的态度,其实并不难。
阎知秀看了他一眼,弯起嘴角:“好吧!告诉你也没什么。”
他来了兴致,在地上画出猎人协会的权力结构,一个标准的三角形:“喏,你看,这里就是我在猎人协会任职的地位,我在这儿!”
他点在金字塔的高层,接近顶峰的位置:“猎人协会有数十万登记在案的宝藏猎人,我能站这么高,就是因为我打一出生就有个本事,我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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