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珞石皱了皱眉,下意识要纠正这颠三倒四的翻译腔中文,就像小时候做过的无数次那样。可他忍住了这份扎根于骨子里的习惯,问:“是谁告诉你,我要结婚?”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听到这个声音,金发男人下意识痉挛了一下,腔调奇怪地回答:“熊胜林。”
周珞石略一思索,已明白了过来。他不准备解释。不是不想,是不会。在他当哥哥的这些年里,他会的是命令与教导,从来不是解释。七年前学不会,现在也学不会。
他只是垂下眸,用掌心抬起男人的下颌,漫不经心地说:“你长高了。”
2、5、8,是两人的游戏与小秘密。伸出中指与食指,这是2,代表完成得不好,脸放进来会被夹一下。伸出拇指与食指,这是8,代表完成得不错,但还有进步空间,脸放进来会被搓搓。五根手指,代表完成得完美,Bryan会将脸贴上去,享受哥哥少有的摸脸杀。
在这熟悉的肢体动作下,意识还未行动,侧脸已经下意识蹭了蹭那掌心。反应过来后他迅速抽离,愤怒吼道:“你没有心!”
周珞石问:“你回来找我,是想如何?”
金发男人退后一步,理了理衣领,冷冷地说:“当然是带走你,关起来,让你永远失去机会抛弃我。哥哥,我给你一个夜晚的时间,紧紧思考,主动跟我走。”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周珞石一眼,带着保镖离开了酒吧。
当晚,周珞石回到家,微醺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时隔多年,回忆那些事情,需要辅以加冰的白兰地。
时间倒带回十四年前——
射手座的他生于十一月底,九岁那年,亲生弟弟在他生日这一天因病夭折,从此生日变成祭日。
打破这一切的是Bryan的到来。
十五岁的少年周珞石重新有了一个弟弟,生日重新有了蛋糕与欢笑。
福利院里关于Bryan的资料少得可怜,只知道他是在冬天夜晚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那年他才三岁。他沉默寡言,总是缩在角落里看别的小朋友玩乐。偶尔有家庭想领养,也因他从不开口说话而失去耐心,最终放弃。直到遇见周珞石的父母。
八岁的Bryan被领养回家后,展现了惊人的聪明。他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吃饭时坐得笔直,熟练使用筷子,洗头、洗澡、浇花等事情一遍就学得十成十,压根不是福利院工作人员口中的“智力低下小老外”。
只不过,他每做完一件事情,都会看向周珞石,不确定地轻声喊道:“哥哥?”等周珞石点头表示肯定,他才会高高兴兴地去做下一件。
身为英语老师的周母开始教Bryan英语,并派周珞石教他中文。
不过周珞石另有打算。
作为母语使用者,Bryan很快掌握了常用的英语词汇,平日里能用英语与周母流畅交流。可对于中文,只会一些“桌子”、“椅子”、“喝水”这样的简单词汇。
终于到了周珞石出手的时候。
在那个决定Bryan基本价值观的夜晚,周珞石神神秘秘地把人叫到房间,严肃地说,他要告诉弟弟“the most important Chinese tradition”。
他偏科严重,英语更是烂得不行,平时只要能及格就全家烧高香了。天知道他背了多久才记住这俩复杂的英文单词。
Bryan立刻站得笔直,同样严肃地看着哥哥:“The most important?”
周珞石点点头,继续忽悠:“每个中国人都必须知道的事情。Every Chinese,know.”
Bryan洗耳恭听。
周珞石拿出一张纸,上面布满他龙飞凤舞狗爬般的字迹,从上到下写着——
三纲五常:
君为臣纲
父为子纲
夫为妻纲
兄为弟纲
他先念了一遍,Bryan自然是听不懂也看不懂的,只凛然地盯着纸,仿佛那是圣旨。
周珞石一边翻英汉词典,一边用手比划,说得口干舌燥,终于让Bryan明白了“君、臣、父、子、夫、妻”各是什么。
“兄。”周珞石又说,“就是哥哥。”
Bryan眼睛一亮,重重点头:“哥哥!”
解释“纲”时,周珞石说破了嘴皮,Bryan只疑惑地看着他,摇头表示不懂。
“就是……”周珞石眼睛望天,绞尽脑汁地检索着他贫瘠的英文词汇库,说,“就是——god。”
Bryan恍然大悟:“OK.”
见他明白过来,周珞石提起笔,划去了“君臣、父子、夫妻”三条,说:“这几条已经不适用于现在的社会,是糟粕,你只需要记住最后这一条。”
他在“兄为弟纲”几个字上打了双圈。
Bryan立刻明白了过来:“哥哥是弟弟的god.”
“对,就这样记住。”周珞石严肃补充,“Chinese tradition.”
Bryan重复了一遍:“You are my god.”
从那天起,这个观念深深扎根于Bryan那尚未发育完全的内心,如奉神明。多年后他察觉到被骗,已经太晚太晚,掰不回来了。
当时,Bryan仔细数了数,疑惑地问:“Why three?”
周珞石一看,面不改色地划去“三纲五常”的“三”,改成“四”,说:“写错了。”
Bryan又看了看,指着“五常”问:“这?”
周珞石顿了一秒,心道他怎么会知道五常是什么玩意儿?但他必不会承认,只是又在“兄为弟纲”上圈了一下:“你先记住这个,不要贪多。”
Bryan听得半懂,疑惑地望着他。
周珞石说:“下次。”
Bryan连连点头。
学会一些简单的中文后,周母徐丽开始锻炼Bryan的社交能力,具体做法是,让他一个人去学校给哥哥送锅贴。
周珞石读初三,正是学业繁忙的时候,住学校宿舍,周末才能回家。他就馋这一口妈妈做的锅贴,尤其是牛肉馅儿的,他一口气能吃十个。
于是,Bryan拎着保温饭盒,一个人踏入了偌大的学校。他兜里有一张偷偷剪下来的周珞石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年拧着眉转过头来,不耐烦地看着镜头,似乎是一瞬间的抓拍。
一遇见人,Bryan就拿出照片,用不纯熟的中文问路。接连几次后,他终于知道周珞石在学校多受欢迎。
“这不是咱学校的篮球小王子周学长嘛!他在初三六班,穿过树林那栋楼就是。”
“咦,是徐老师儿子的照片?你找他啊?得去前面那栋楼。”
“哇,是周哥诶,照片给我看看行不行?”
“这人怎么有点熟悉……哦对了,那里也有他的照片。”学生指了指旁边的玻璃展示柜,“化学竞赛全国一等奖,没记错应该在六班,那边走,上四楼。”
Bryan走到玻璃展示柜前,上面果然有一张周珞石的照片,比他手里这张还好。他抠了抠玻璃,确定了没法打开后,遗憾离开了。
来到初三(六)班外面,Bryan站在后门张望了一圈,失望地收回目光。周珞石并不在教室里。
他的金发蓝眸很是显眼,很快就有学生注意到了他。初三的男孩子正是最调皮的时候,笑嘻嘻地簇拥过来逗“小老外”,你一言我一语,把小男孩包围在中间。
今天傍晚的校园似乎格外热闹,周珞石才刚走到三楼,就听到了四楼传来的闹哄哄的笑声,他颇有些奇怪:“那群人又找到什么乐子了?”
走在他旁边的邱艳说:“谁知道呢,我又不关心。刚才给你圈出来的重点单词你记得背,期末英语至少能提高二十分。听说高中部那边重点班和平行班隔可远了,最后半年你加把劲,和我一起考重点班。”
周珞石无奈地摊摊手:“确实学不进去英语,没办法。”
邱艳开启叨叨模式:“至少熬完分班考试啊!你化学那么好,再怎么学也就提高个一两分。英语和语文就不一样了,随便一学就可以提高几十分,你算算性价比。”
“嗯,行。”
说话间来到了四楼,周珞石一眼就看见了被狐朋狗友围在中间的Bryan。Bryan也立刻看见了他,眼睛霎时一亮,还带着委屈,看起来像被欺负的狗狗,想扑到主人怀里。
周珞石眼睛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停在原地,并没有上去解围的意思,眼神淡淡的。
Bryan接触到那个眼神,浑身一颤,低下头。下一秒他抬起头,收起了惶恐和委屈,推开想摸他金发的手臂,用发音不准的中文说:“不可以摸,除了哥哥。”
他说得很慢,却很有力量:“我找哥哥。Please,让开,哥哥来了。”
人群分开一条道路。
Bryan拎着保温饭盒走到周珞石面前,小声道:“哥哥?”
周珞石眼中闪过赞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揉了揉那金发:“乖。”
那群狐朋狗友惊讶道:“周哥,这小老外来找你的?”
周珞石带着Bryan走过去:“别小老外小老外的叫了,来,正式介绍一下,这我弟弟。”
第3章
被周珞石推着肩膀走过去,Bryan的最后一点惶恐也消散了。按在他肩上的手温暖有力,在无形中给他依靠。
周珞石指着为首的胖子向他介绍:“他叫熊胜林,是我的铁哥们儿,以后遇见我不在教室的时候,你就找他。来,叫熊哥。”
Bryan看向眼前那笑眯眯的胖子,心里一凛,刚才就是这人带头围住他,非要摸他的头发,还使坏地问他是不是戴了美瞳。
他不愿意叫其他人“哥”,便字正腔圆地喊:“熊先生。”
周珞石瞥了他一眼,倒并未说什么。
熊胜林愣了一下,捧腹大笑起来。他体型强壮,一脸横肉,不笑的时候凶凶的,一笑起来就像个乐呵呵的弥勒佛。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周哥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刚才是熊哥不对,不该逗你,以后来六班,熊哥罩你!”
Bryan没听懂最后一句话,但他礼貌地说:“谢谢您,熊先生。”
周珞石拉着Bryan介绍了一圈,Bryan心里着急,等在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掀开饭盒,看到锅贴仍热腾腾地冒着香气,他才放心下来。
“哥哥,快吃。”
牛肉馅的锅贴鲜香美味,表皮煎得微微焦黄。周珞石不久前刚在球场疯跑,正饿得前胸贴后背,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一整盒后,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咳了一声,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帮你?”
Bryan偷偷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点委屈地说:“不知道。”
“因为人只能自己帮自己,自己有能力,别人才会认可你,知道吗?”周珞石说,“自己没有能力,向别人求,别人只会看不起你。”
Bryan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周珞石戳了戳前桌的肩膀,借来一本英语词典。他一边查单词,一边尽可能耐心地向Bryan解释。这是重要道理,他得确保弟弟听懂。
十分钟后,Bryan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脸崇拜地看向周珞石:“哥哥,你理解很多!”
周珞石恢复了酷酷的表情:“这是我需要教会你的。”
许多许多年前,在他自己都只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他就致力于为儿童教育奉献出一份力量。
那年他五岁,和徐丽逛商场时,看到一个趴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小孩子,小孩的妈妈无奈又难堪地站在一边,劝也不是,骂也不是,干脆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周珞石很是吃惊,问徐丽:“妈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吗?”
徐丽摸摸他的头,说:“每个小孩都会经历这个阶段。”
五岁的小石头一身反骨,从那时候起就在心里立宏誓愿:我偏不!我一定要教出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小孩!那时他整日坐在庭院里看邻居家的兄妹玩闹,妹妹每叫一次哥哥,他都羡慕得心里发酸发痒,偷偷嘀咕:“我也想要小玩具。”
彼时父母已有了要二宝的打算,并很快怀上。小周珞石每天都要贴在妈妈肚子上听很久很久,眼巴巴地问:“我的小玩具还有多久到呀?”妈妈笑着告诉他快了快了。
小周珞石每晚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在本子上写“教学计划”。
1岁,学说话。
2岁,学走路,chuan衣服。
3岁,学跑步,背tangshi,宋ci,元曲。
4岁,学人生的dao理,不可以在外面哭和耍lai,让爸爸妈妈为nan。
5岁……
他那年六岁,不像其他小孩一样玩游戏刷视频,软件里全是他收藏的“育儿”视频,一遍遍复习,演练。
可是他千呼万唤来的弟弟连三岁生日都没等到,就在医院的病床上变得冰凉,小手紧勾着他的衣角。九岁的少年在本该是生日的日子里,抱着冰凉的弟弟在医院呆了一整夜,满心茫然地想,他的教学计划还没实施,弟弟怎么能离开呢。
……
Bryan看出周珞石情绪不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哥哥?”
周珞石从回忆中抽离,掩去眸里的复杂情绪,只道:“你要记住我刚才讲的。”
Bryan很乖地说:“我会听话。”
“嗯。”
Bryan又说:“哥哥,我留住,OK?”
晚自习开始的铃声已经打响,周珞石拿出一张课表看了看:“妈妈第4节 课在高中部值班,你可以待到第三节课,我送你过去找她。”
他说话用的是平常的语速,并没有为初学中文的外国人放慢语速的意思。Bryan要很努力才能听懂个五六成,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中文,跟上哥哥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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