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卷记载你父亲死于火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你从哪里听说是叶桐生和庄明玘杀害了你父亲?”
“发生火灾之后,我回老家办丧事,一个有点关系的亲戚私下里跟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有些人不想闹大,所以包庇了那几个纵火的未成年。但我们家就是普通家庭,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耗不起,没办法。”
“17年我跟当年办过案的警察一起喝酒,因为我爸去世后我改了我妈的姓,他不知道我是曾远诚的儿子,随口闲聊提到以前那个案子,他就说中心失火根本不是燃气爆炸,他听了那几个小崽子的口供,就是医院里的病人故意纵火。领头的是叶桐生,还有庄明玘和两个小女孩帮忙。庄家是兴城有名的富豪,当年那事就是庄明玘他爸找人压下去的。”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些未成年为什么要纵火?”
邹金亮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冷然一哂:“还能为什么,叛逆呗。”
“你们找庄明玘问过话了吧?他怎么说的?是不是说我爸虐待他了?”他仿佛跃跃欲试地准备揭露一个惊天秘密,不无自得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他装得人模狗样就是正常人啦?他告没告诉过你他有病——他是同性恋,脑子不正常,要不然怎么会被送进精神病院?跟他一起放火的那些人,叶桐生、陈小蝶、孟梦,全都是精神病,你明白吗,因为他们都是精神病加未成年,所以他们杀人放火不用负责。”
袁航不为所动,也不接他的话,冷静地问:“所以你知道曾远诚和他的心理干预中心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在救他们。”邹金亮说,“是他们恩将仇报,死了活该。”
“我第一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没回答;刚才那是第二遍,其实你只要回答是或否就行了,但你非要为曾远诚解释,为什么?”袁航说,“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他做的事不光彩,说出来会被人唾弃,说‘死了活该’,对吧?”
“……哈!”邹金亮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我知道了,你果然跟他是一伙的,姓庄的用多少钱砸你了?还是说——”他用不怀好意的露骨的目光上下扫视袁航,“你跟他也有点……那方面的关系?”
监听中的代林:“噗——咳咳!”
袁航俨然已被这过于荒唐的栽赃攻击得四大皆空,心平气和地说:“首先同性恋不是精神病;其次如果我有非法交易请让纪/委来带走我;最后庄明玘没有精神病,倒是你这个脑回路全长在下半身的毛病应该去看一看,是不是出生后家里人没分清大头小头啊?”
邹金亮:“……”
代林在耳机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低声呵斥:“你说话注意点!纪/委盯着呢!”
袁航盯着邹金亮的眼睛,那灼灼的逼视目光毫无回避之意,坦荡得像是能一眼望穿他的灵魂:“你和别人合伙开办振英职业技术学院,号称能戒治网瘾、矫正叛逆青少年,实则对未成年学员实施体罚虐待、非法拘禁。这所学校在被互联网博主‘锦瑟’曝光后陷入倒闭危机,为了打击报复,你调查了‘锦瑟’信息,发现这个账号由孟梦和叶桐生共同持有,而这两人恰好曾经是反抗你父亲的受害者。孟梦在遭受骚扰后不堪重负自杀,但叶桐生还在坚持举报振英学院,你害怕和你父亲落到一个下场,所以来到盛安杀害了叶桐生,并且伪造现场误导警方他是跳河轻生,我说的没错吧?”
“你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你也清楚你自己干了什么事,根本就没有什么为父报仇,你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盖你的真正动机而已。”
“警方已经掌握了前因后果,以及你犯罪的确凿证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承认啊,我从来没否认我杀了叶桐生,我丑恶,我卑鄙,叶桐生高尚,还善良,愿意救那些自己爹妈都不稀罕的破烂,但那又怎么样?他最后不还是死我手里了吗?”
邹金亮咧嘴笑了起来,目光中的恨意像是淬了毒,随时要扑上来撕咬他:“警察同志,你挺有能耐,你查到的东西真多,但是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袁航挑了下眉,将一份纸质报告抖到他面前:“你说的是这个吗?”
邹金亮倏然撇开视线,仿佛有人照着他脸劈手扇了一记脆响的耳光。
“你杀了叶桐生以后,还以为自己能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但是仅仅一个月之后,你就查出了胰腺癌。”袁航说,“传说中的癌症之王,不干预的话活不过四个月,就算积极治疗,生存率也非常低。”
“闭嘴……”
“你前脚刚确诊了癌症,后脚就在网上看到了有关庄明玘的信息,绝望之下被嫉妒冲昏了头,决定拉上他一起死。”
“可是庄明玘没有死,甚至都没擦破一块皮,你却把自己送到了警方面前。”
“闭嘴——你他妈闭嘴!给我闭嘴!”
手铐因为他突然的挣动发出稀里哗啦的的撞击脆响,倘若在以前,在用高墙铁网筑起的虚幻王国里,他会尽情地朝没有还手之力的学生发泄怒火,然而现在他除了扯着脖子涨红了脸之外,甚至连一步都动弹不得。
他那肮脏的权力在这里不值一提,在死亡面前也是一样。
袁航朝他露出标准的微信黄豆微笑,满脸写着怜悯了然:“难怪你不把叶桐生放在眼里,不在意自己的罪行,唯独恨庄明玘恨得真情实感——”
“人家的时间还有很长,可你生命的倒计时马上就要走到头了。”
“凭什么?”
砰!
“凭什么?”
砰!
消瘦得犹如骷髅挂皮的男人一下一下踢向固定在地上的铁制椅子腿,撞出越来越大的声响,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几近神经质一般喃喃自语:“凭什么精神病能过得那么好?凭什么我就得死?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这些阻挠我的人不能都死绝了?”
砰!
“这就是案件的全部真相。”
就像用5KB/s的速度下载完了1GB的文件,袁航的声音有种饱经折磨后的脱力感:“他杀害叶桐生是为了报复,试图伤害庄明玘是诊断绝症后出于嫉妒心理激情犯罪,到头来并没有什么苦衷,凶手就是纯粹的恶毒自私而已。”
“那不是很好吗?”沈政宁说,“如果现实像推理小说一样,总是善良的人为求自保迫不得已犯下杀人罪行,那就是社会的问题了。现在凶手认罪伏法,坏人只是单纯的坏人,说明警察同志的工作做得很到位啊。”
袁航笑了起来:“你这手打圆场的本事够吃一辈子了,自己的功劳一个字都不提,我要是拎不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估计都要被你吹飘了。”
“现在飘还有点早,”沈政宁也笑,“你再等等,等结案了少爷给你送锦旗。”
袁航笑容光速消失,战战兢兢地问:“是那种抖开后会露出一把匕首的锦旗吗?”
庄明玘在听筒旁阴恻恻地磨牙:“我要送他一封举报信——”
“他记仇了!”袁航惨叫,“你看他果然记仇了!”
“哈哈,怎么会呢,”沈政宁安详地睁眼说瞎话:“你听岔了,是感谢信。”随即赶在猫狗大战一触即发前,手速飞快地挂掉了电话。
庄明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不甘心吗?”沈政宁问,“觉得这个结局太便宜他了?”
吐毛球训练效果还是挺显著的,他的情绪似乎比以前要轻快一些,庄明玘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没有,反正最后上了法庭估计也不会判他死刑,恶人自有天收,让大自然消灭他挺好的,很合理。”
就算邹金亮认罪悔罪,再恳切的道歉叶桐生也听不到了,还活着的人里没有谁有资格替死者谅解,所以有什么话都去地底下说吧。
“好,这下所有不顺心的事都结束了。”沈政宁将手机揣进口袋,起身宣布道:“走了,出院回家!”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照进住院部走廊。庄明玘拎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一格一格走过地上明亮斑驳的色块,恍惚间像是那年从浓烟火光交织的漆黑长廊中狂奔而过,将痛苦与梦魇都远远地甩在身后,顶着疾风,冒着冷雨,直到光阴流转至尽头,定格于眼前那道笔直挺拔的稳定背影。
往事如飞灰散入无尽天光,尘埃落定的悠悠余响里,庄明玘在这个瞬间忽然明悟: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说不出声却又想要倾吐的奇异感觉,原来并不是什么难以消化的坏情绪——
而是他怦然不止的心啊。
第51章 改变
邹金亮的案件移送检察院之后,沈政宁和庄明玘专程去公安局给刑侦队送了锦旗。等众人喜气洋洋地在楼道里拍完合照,袁航送走各位领导,立刻散漫地现了原形,跟两位当事人在犄角旮旯里聊闲天:“恢复得怎么样?有后遗症吗?”
“早没事了,”沈政宁说,“我都已经复工一周了,别担心。邹金亮情况怎么样,还能撑到开庭吗?”
“就算走简易程序,从送检到开庭也至少大半个月,但胰腺癌发作起来很快……”袁航低声道,“邹金亮的状态没那么好,就算能拖到开庭,还有审判阶段……高启辉的案子倒是没那么多顾虑,说真的,你们要是想尽快恢复叶桐生的名誉,不如考虑走舆论途径。”
旁边的庄明玘瞥了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政宁联系了公关,不过当年的事还涉及其他受害者,这么多年过去了,打扰人家正常生活不太好,所以会尽量控制,避免闹得太大。到时候也许有人向警方求证,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行,全凭少爷吩咐,”袁航爽快地答应,“所以你能高抬贵手、把我从死亡笔记分组移出来了吗?”
庄明玘:“……没有那种分组!”
真正的坏人迎着他俩的目光,淡然地说:“关系真好啊两位,以后也要这么和平地相处啊。”
庄明玘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好像突然对电线杆上的麻雀产生了强烈兴趣,袁航脸绿得像误服了耗子药,面目狰狞地扭曲了片刻,又想起正事:“对了,那个陈椿、就是之前叫陈小蝶的女士,她来过一回。之前她用了橘泉的软件后被电信诈骗了,而且又是叶桐生案的证人,我们就跟她核实了一下情况,她也了解了案情……哭了很久。”
尾音变成了叹息,庄明玘不知何时转回了视线,走廊里一时寂静如真空,片刻后沈政宁才轻声说:“往前看吧。”
他没有说“都过去了”,生活总会继续,人也要往前走,但叶桐生不是随水流去的枯叶,他经过某些人的旅途,在其中夹上书签,把痛苦变成了新的起点。
无论多么孤独,无论多么困难,怀抱着曾经的火种继续走下去吧,别忘记他。
冬日的尾巴在年节里过的飞快,农历新年假期结束后,沈政宁从老家回到盛安,惊觉楼下的灌木已经抽芽,花树含苞,今年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总是懒洋洋窝在阳光房里冬眠的大设计师庄明玘也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过完年后,他往外跑的次数开始直线上升,很快超过了去年年底三个月的出门总和。虽然庄明玘每次都有合理名目,要么是大客户私人订制业务,要么是展会或艺术沙龙,但沈政宁留心估算了一下,最近两周他出门的频率基本稳定在每周四到五次,已经快要跟固定打卡出勤的程序员持平了。
倒不是说庄明玘不热爱本职工作,只是从前他因为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这类人多的活动一向是能推则推。如今他忽然一反常态地配合公司安排,甚至回到家后也不怎么抱怨,出门比此刻蹲在他脚边、尾巴在地上拍得啪啪响、急切地想要出去玩的silver还积极,那必然是在外面静悄悄地作妖。
风衣从背后落在肩头,庄明玘走路没声,悄悄地在他肩上几公分处探出脑袋:“回完消息了吗?我们走吧,silver急得快要说人话了。”
沈政宁打字的手指微微一顿,保持着上半身纹丝不动,飞快地回了条微信,镇静地收起手机:“好了,回完了,走吧。”
极近地吹拂着他脸颊的气息又无声无息地移走了,庄明玘若无其事地蹲下/身去给silver系牵引绳。
这么近的距离、这个不妙的位置……无异于在庄明玘的警戒线上走钢丝,沈政宁但凡稍不注意,一转头就能跟他撞个脸对脸。但庄明玘恍如对自己的危险性毫无自觉,最近还特别热衷于这种作死式碰瓷,经常默不作声地出现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就等着沈政宁某天不小心一脚踩中他的尾巴。
种种行径简直像一只得到了新玩具的猫,又警惕又好奇,于是一直试探地闻闻嗅嗅,围着他来回转圈。沈政宁预感用不了几天他就要胆大包天地上手扒拉,而“玩具”本人却只能忍气吞声、一动不动地装死,以免把这位脆皮又玻璃心的祖宗吓出应激。
庄明玘到底是哪根弦搭错,高冷了十来年,怎么突然开始走黏人路线了?
气温回暖,初春的晚风里有泥土和草叶的味道,月亮栖息在长出新叶的梧桐树上,silver高高翘起的尾巴上像是顶着一层莹莹光晕。
“明天下午我要出去开会,散会早的话能提前到家,”沈政宁装若无意地随口问道,“你下午有安排吗?想吃什么可以现在点,我顺便买菜回来。”
“嗯,有个设计手稿展览,应该不会很晚。”庄明玘很有兴致地说,“我想吃上次那种干煎的粉红色的鱼,它是时令菜吗,现在能买得到吗?”
“马头鱼?我明天看看。”沈政宁想了想,“再配个荠菜馄饨吧。”
庄明玘一手拉着silver的牵引绳,一手揪着他的风衣腰带晃了晃:“好呀。”
月光投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的身影,沈政宁默默心说庄明玘也是好起来了,积极出门积极吃饭热爱工作热爱生活,这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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