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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沛爷爷今年的身体大不如从前,短短一个冬天,原先那片生机盎然的花已经凋零了大半。
花海不再,物非人亦非。
那次许璟去那个巷子的时候恰好碰上从里面走出来的老人家。
姜沛的爷爷一眼就认出了他,说,“你就是许璟吧。”
但许璟从未见过这个陌生面孔,于是并没有搭理。
“我是姜沛的爷爷,我认得你,小彦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话落,许璟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睛终于掠过一点情绪,微微点了点头。
“小彦的事我都听孙女说了,这么优秀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呢,也实在是可怜。”老人家叹了声气,声音变得有些悲伤,“我身体不行了,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这把钥匙就给你了,里面那些花只能麻烦你多照顾照顾。”
老人家步履蹒跚的走了,许璟垂下眼眸,盯着掌心那把钥匙,良久,紧紧握住了。
今晚的许璟再次来到了那个通往花海的小巷。
黑沉沉的夜,就连星光都没有,许璟紧握拳头,像往常一样往里走,还没走出几米远,黑暗已经笼罩在他的眼前。
大脑条件反射开始翻转昏眩,无处遁形的恐惧侵袭着许璟的神经,他开始浑身颤抖,喘着粗气,一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一边跌跌撞撞往里面走,他拼了命的在克服这样的恐惧,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许璟摸着、爬着、摔着回到了巷子口,像是有条蛇在腹部游走,一出去他就忍不住的开始呕吐,直到扶着墙吐的昏天暗地,胃里的酸水直冲喉咙,无法忍受的气味在口腔中不停的翻涌。
这一刻,许璟心底产生了自虐带来的强烈快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次次通过对黑暗的恐惧进行自我折磨,有时候是在房间把所有的灯都关了,他蜷缩在角落浑身颤抖,像个怪物一样抓着自己的头发,伤害自己,然后声嘶力竭的怒吼,直到被难以控制的眩晕和几近绝望的痛苦彻底包围,他才可以短暂逃出那座思念的监狱。
如果连这样的方法也没有用了,许璟想,那么他将会彻底被困在这间牢笼内,直至死亡。
第103章
六月末, 已是炎热的夏季。
短短半年时间,许璟已经瘦的脱相了,他的脸色是极端病态的白, 眼眶微微凹陷, 单薄的身子套在衣服里面,像竹竿撑着般,倒在地上都怕碎成一地的骨头, 尤其是那双手骨节嶙峋, 连血管都清晰可见。
许怀扬出差回来看到刚出卧室的许璟时, 在门口愣了整整两分钟,他无法把眼前的人跟自己的儿子联系在一起。
后面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许怀杨连续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虽然他嘴上一直说想要女儿,可在他心里, 许璟的重要程度从不比秦欣少。
那天趁着秦欣不在家,许怀杨坐到了许璟身边,心里的话斟酌了很久才说出口。
“儿子, 爸爸不知道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 你始终要往前看,我和妈妈只希望你健健康康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许璟放下手中的书,眼神聚焦了好一会才在许怀杨身上, 他看起来像是听进去了, 又像没有。
许怀杨抚上许璟的肩膀,那肩关节跟刀锋似的硌着他掌心。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你可以见到更广阔的天地,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将来甚至还会有更多挫折等着你,这是你的人生,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但无论怎么样,爸爸妈妈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在这之前,许怀杨从来没有这样语重心长的说过话,他以为许璟会有触动,然而许璟只是收回视线,转过头,沉默着继续看书了。
不止是他,这半年以来,秦欣和许璟除了最基础的对话之外,也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而秦欣一直以为许璟是在埋怨她那天阻拦他去机场,她也在事后很多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当时让许璟去见沈彦一面,结果会不会有所改变,但现在都来不及了。
许怀杨请了最好的心理医生,诊断结果是许璟得了双相情感障碍伴随重度抑郁,还有失语症。
秦欣知道后沉默了一整天,而看到自己半年前虽不说活蹦乱跳但至少人格健全的儿子短短时间内得了这么严重的精神疾病,许怀杨也是担忧的吃不下饭,恨不得天天守在许璟身边,后面他推掉了所有需要出差应酬的工作,和秦欣一样在家,全心全意的照顾许璟。
但是依然没有任何效果,许璟的病症不仅没有任何变好的趋势,反而开始出现躯体化反应,他会不自觉的手抖和走神,莫名其妙的流泪和发脾气,而最严重的一次是在那个暴雨天的晚上。
当时许怀杨和秦欣回了趟嘉庆市,本来正好能赶上许璟放学的时间,高速上却突然下起了大暴雨,导致两人回家的时间比计划晚了半个小时,结果刚进门,他们就听见许璟卧室传来一阵崩溃的哭声。
窗户被风吹的砰砰作响,地上到处都是瓷碎片和泥土,还有零零散散几片绿萝叶,而许璟就跪在地上边捡那些碎片边流泪,他浑身都湿透了,凌乱的头发上滴着水,口齿不清的在那呜咽。
这时“轰隆”一声,闪电划破天际,白光骤然照亮那张似哭似笑的脸,秦欣看到后只觉得心脏被人刺穿般的疼。
他的儿子怎么能是现在这副模样。
秦欣走到许璟面前蹲了下来,抱住了那具颤抖的身体,红着眼睛一遍又一遍的安抚道,“小璟,别怕,妈妈在,妈妈在啊。”
许璟只是摇头,然后不停的哭,甚至开始控制不住的抽搐,许怀杨和秦欣吓得不轻,连忙送他去医院。
快年过半百的人,什么风浪没见过,唯独现在,许怀杨躲在医院的走廊上抽了半包烟,后面又走到秦欣边上蹲下来,沉声道,“老婆,会没事的。”
秦欣垂着眼,自顾自道,“我刚开始觉得他们两个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因为我了解小璟,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但实际上又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这条路。后来小璟跟我坦白,当时我实在是气急了才动手打他,但是手伸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后悔了。现在看见小璟变成这副样子,我才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许怀杨温柔的擦拭着秦欣的眼泪,起身抱住了她,轻声道,“会好起来的,老婆,相信我。”
一只手渐渐从门上移了下去,良久,病房内响起一阵无力的脚步声,最终隐于深夜。
许璟住院的最后一天,姜沛来了医院,她现在已经是国内外大有名气的歌手,因为行事张扬,总是成为那群娱乐记者的攻击对象,为了避免给许璟带来麻烦,姜沛从头到脚全副武装,把自己收拾的连爷爷都认不出的程度才放心去。
姜沛到的时候,秦欣和许怀杨都在病房内,她摘了口罩和帽子,很有礼貌的喊道,“叔叔阿姨,我有点事想单独和许璟说。”
秦欣看向许璟,见他点了点头,才答应下来。
姜沛坐下后,看了许璟整整五分钟。
刚刚进来的时候她甚至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病房了,因为在姜沛的认知里,她唯有三不信,不信亲情,不信友情,而最不信的就是爱情,她不相信有一个人能毫无保留的喜欢另一个人。
可在看到沈彦的行为以及许璟现在的状态,姜沛第一次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难道真的有人能情深义重到这个程度,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到这个程度。
“我前段时间去了趟美国,在凌宴的帮助下找到了沈临之。”
许璟骤然抬起了头。
姜沛微笑道,“治疗很成功,他一切都好,你放心。”
许璟抿着唇,虽然没法说话,但能看出他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了下去,而那双空洞的眼睛也终于有了点色彩。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为那件事愧疚,也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发现,但以我对小彦的了解,即使你事先知道,他还是会怎么做,所以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该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姜沛认真的、一字一句道,“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好起来,他也是。”
许璟眼睫颤动了好几下,半晌,点了点头。
姜沛的动作向来无声且迅速,一开门,六目相对,尴尬的不行,一个是多次上过央视新闻的公司总裁,一个是常年开展讲座的特级教师,此刻居然毫无形象的扒墙角偷听。
好在姜沛只是笑了笑,说,“叔叔阿姨小心点。”就走了。
连许怀杨那种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进门后对许璟讪讪道,“儿子,不是你看到的那回事,我和你妈刚要进来呢。”
许璟并不在意,而是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慢慢的敲下了一句话。
“我想出去走走。”
夫妻俩愣了几秒,紧接喜极而泣,异口同声道,“好!”
听着病房内传来的笑声,正要离开的姜沛回头,扯了下嘴角,然而眼神一片黯淡。
那天三人自驾,一路向南。
车窗外的树影流动着,绿叶被风吹的摇晃,阳光破碎,裹挟着热浪的风扑面而来,带着鲜活蓬勃的夏天气息将许璟紧紧的围住,耳边是舒缓的轻音乐,许璟伸出手,感受着风热烈的亲吻他的手背,看着群鸟朝远方飞行,肆意的、洒脱的,自由的,所有美好的画面在他身边倒退,唯有留下的感觉是真实而生动的。
许璟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他允许所有风景,所有因果,从他的生命中流过。
许怀杨的车在盘旋的公路中翻过一座座连绵巍峨的山,风掠过荒地,掠过密林,掠过整个夏天,那些过去的也不会再回来。
所有眼泪,所有莽撞,所有以爱为名的遗憾都成了过往。
他也终将释怀。
翻过青春中最浓重的那一页。
晚上回去的时候,许璟打开了书柜最里面那个似乎已经尘封很久的箱子,又拆开了一个极其精美的礼物袋。
他将那个崭新的赛车模型放在手心,小心翼翼的触摸着,感受它独一无二的构造和纹理,而在起身的瞬间,袋子里又掉出一张卡片。
他拿起来一看,上面仅仅只有一句话。
“生日快乐,同桌。”
他认得这个字迹。
他永远也不会忘。
许璟笑着流下了眼泪。
他把赛车放进了本该属于它的柜子,和那张卡片,还有一封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情书。
整整十一年,他终于填补上了这个地方的空缺。
恰如一场夏日的电影落幕,而他,也该向前走了。
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面抬头,在枯燥的英语听力中被催眠,又沉睡在题目比答案还长的函数题中,教室后面的成绩单更新了一次又一次,耳机里的钢琴曲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日影悄移,蝉鸣终至尾声。
许璟也成为了千万个被寄予厚望的高三生中的一员。
他还是习惯一个人穿过奔跑吵闹的走廊,还是跟一张空桌子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但他会在阳光中抬头,看着窗外流云浮动,然后在本子上写下寥寥几笔,他也不再经过那条黑暗的小巷,不会在深夜关灯。
虽然有时候听到那个名字还是会走神,可他停留片刻,还是会向前走。
他跌跌撞撞,始终在向前走。
一晃到了冬天,临禾市又下起了雪,而那天是沈彦手术失败的第325天。
美国顶级医院的行政病房内。
房间昏暗无光,只有偶尔传来医疗设备的声响,与窗外飘进的微风声交织在一起。病床上静静的躺着一个少年,在长时间病痛的折磨下,他的脸庞变得消瘦而苍白,但从那立体分明的轮廓和完美的五官也能看出其之前样貌的出色。
当年沈临之带沈彦出国,安排了最好的心外专家团队为沈彦治疗,然而沈彦的心衰已经到了中晚期,医生说除了置换心脏再无办法,沈临之动用所有人脉,当天就找来了合适的心源,但在心脏移植的过程中,这场手术却再次发生了意外。
沈彦因为大出血致使脑神经严重受损,术后进入了植物人的状态,医生告诉沈临之,醒来的几率恐怕很小了,那是沈临之第一次信因果报应。
病房里走进了两个男人。
刘晓光看着病床上的男生,只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于是问道,“沈总,我们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沈临之转过头,刘晓光被这眼神看的冷汗都出来了,瞬间低下头,说,“抱歉,沈总,我说错话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沈临之闭上了眼睛,沉声道,“但我没有退路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虽然跟了沈临之快二十年了,但很多时候刘晓光还是不知道他这个上司心里在想什么,正如此刻,沈临之看向病床的眼神并非只有计划被打乱的烦躁,竟然还藏着一丝心疼,而这样的感觉,或许连当事人都没有发现。
“董事会那边听说你带了人回来,确实安分了不少,我们还有时间,希望小少爷能早点醒来。”
沈临之嗯了一声,慢慢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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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热闹的成人礼结束,距离高考还剩三个月。
学校为了激发学生的斗志,在教学楼附近放了一个梦想墙,每个高三生都可以在上面写下自己梦想的大学,等录取通知结果出来,考上的学生就可以凭此获得学校精心准备的奖品。
学生对此也很感兴趣,梦想墙前面常常围的水泄不通,查飞昂就喜欢凑这种热闹,吃午饭的时候兴致满满的邀请边上两个人跟他一起去。
梁戈吃的很投入,回道,“懒得去。”
说来也奇怪,在所有人都被高考压榨的心力憔悴时,唯独梁戈精力充沛,精神饱满,顿顿三碗饭,最过分的是居然还吃不胖。
“璟哥那你陪我去呗。”
许璟淡淡道,“不去。”
查飞昂纳了闷了,说,“你们难道不好奇奖品是什么?”
梁戈满不在乎道,“就两千块钱奖学金和学校的纪念册。”
“我操,两千块?!”查飞昂眼睛都亮了,强调道,“那可是两千块,三个零!”
显然这点钱对于这两个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后面查飞昂使出了杀手锏,对梁戈说,“我上次看到顾芊芊也去了,你难道不好奇她想考什么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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