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深爱自己虫崽的虫来说,是一个最可怕的灾难。”
迪亚斯的理解和接受比我想像中快的多。
也许是因为和蒂利亚的真相比起来,我刚所说的,不过是个电影彩蛋。
银发雌虫站在我几步远的数据流中,面容一如既往的英俊威严,眼眸深沉而复杂变幻。
好像在这一瞬间,一种不可见光的、莫名激烈的情绪从他以前的伪装隐忍中泄露了出来。
那是……几欲疯狂的痛苦。
我看着眼前的雌虫,想起他说自己既是观众又是演员。
他同西恩一样,有每次循环的累计记忆。
可他又和西恩不同。
西恩和我,既在循环之内,又在循环之外。
奥兰却被牢牢锁在循环里,一次一次,无法主导,无法改变,就如被绳索捆在铁轨之上。
随时都有可能被呼啸而来的列车碾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不知何时而来的开始与结束。
这对于于一向渴望掌控一切的兄长来说,无异于最残酷的惩罚和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双生子里的雌虫呢?”
迪亚斯深深地看一眼兄长,轻声发问:“阿尔托利,你说这是你的第二次,可根据圣座刚才的话,他认为这是将一切摊开的合适时机。”
“两次……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
我艰难地吞咽,嗓子干裂到生生发疼,口腔却充满苦涩的。
“迪亚斯。”兄长忽然开口。
“雄虫,开始循环。雌虫,终结循环。阿尔托利选好他想要的未来之后,只要杀了我,这个循环就能结束。”
“双生虫崽,每代雌虫,都是SS级王虫。只有如此,这只虫才能担起毁灭、痛苦与死亡之责。”
“历代双生虫崽中,聪明的雄虫会很快发现这个关键。”
“愚钝一点的,只能被困在循环里不得脱生,才来了三四次,就发疯自杀了。”
“有的坚持的久一点,也就十一二次吧。兄弟两便开始互相仇恨怨憎。”
“雌虫想活,雄虫想死,都不能如愿。”
“阿尔托利,我想当个好哥哥,所以,我将这个答案告诉你。”
我不想听。
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雌虫没再步步紧逼。他从平台上走下来,朝着闪着咖啡色光华,即土元素最为浓郁充足的那条信道走去,打开了那扇半透明的门。
他朝我们招手。
“犹豫的话,就想想我对你做了什么,阿尔托利。”
在我走进时,奥兰忽然贴过来,低声说道。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顿了顿,嘴角微微勾出两分笑意,俊朗威严的面庞平添三分柔情。
我本能地将他推开,脊背渗出一层冷汗。
雌虫不以为然地低笑两声,走进了更里面的局域。
这是一处巨大的实验室,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更宽广。
墙上的光珠同时亮起,光线幽暗而冰冷,彷佛被一层厚重的雾气笼罩。
十几根通天连地的粗大圆柱玻璃管,错落有致的矗立在四处,管壁泛着微弱的蓝光。
每根玻璃管内都浸泡着一只雌虫。
有的是三四岁的小虫崽,有的是十几岁的亚成年体,还有几只是完全的成年体,有被包在翅膀里的半虫化态,也有完全狰狞的野兽模样。
离我最近的,则是几个正常的成年体。
它们的双眼微微睁开,黑色的头发,绿色的双瞳,强健的身体苍白而近乎透明,皮肤下隐约可见细密的血管和内外骨骼甲的轮廓。
我忍不住靠近,仔细打量、观察。
是西恩……
这里浸泡的,全都是西恩。
胃部一阵翻涌,酸水直冲喉头。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腿却像被抽去了力气,膝盖一软,踉跄着跪倒在地。
开始干呕。
“阿尔托利,这就是我们雄父、雌父和塞尔苏斯,一起想出的解决办法。”
“他们选出最顶尖的遗传基因学家和圣职者,历时七年,制造出了他。”
奥兰踱步到我面前。
“一个能够帮你晋升S级,补足你欠缺的元素感知力,为你生育虫崽,同时替你执行循环使命的傀儡。”
“这只虫,取代了萨洛提斯公爵多年前死亡的雌长子身份,成为了西恩·萨洛提斯。”
“这个完美的作品成长得很快,头脑、体术、精神力都出类拔萃,各方面都很优秀,甚至说完美。
“阿尔托利,西恩·萨洛提斯用他所有的生命去保护你、去爱你,是因为这些,都在他诞生之前,被编进了他的基因代码。”
“我再说一遍,他完成了,出色的完成了他的任务。”
“你不用历经循环之苦,尚可保持正常的理智和感情,觉得自己善良、高洁,大声跟我谈论爱和独一无二,都是因为双亲和塞尔苏斯、还有这只虫,替你谋划、承担了本来属于你的责任。”
“你要怎么做?接受不了这个时间线发展,再去重来一次?”
“在距离胜利和结束如此近的时候,用塞尔苏斯、林德、迪亚斯、贝卓还有其他你在意、你爱的虫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和安宁,来换取西恩·萨洛提斯的归来?!”
我跪在地上,额头渗出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奥兰逼视着我,气势淩虫,冷笑连连。
“你……要再来一次吗?”
我闭了闭眼,手指扒着玻璃壁,一点一点撑起软烂如泥的身子。
“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我从来都没说过,要逃避自己的责任。也从来没说过,要让你们帮我制造一个替身和傀儡。”
“所以,不要用道德来绑架我……奥兰……”
“我不管他是如何出生的、也管不了他爱我是因为基因设置还是什么狗屎原因,我只知道我爱他。”
“我被他无数次爱过、无数次救过……那些你不相信的东西,是我这几十年,得到过最好、最珍贵的东西。”
“他在等我,我会去找他。不惜一切代价。”
“一次不行,就再试一次,还是不行,就下一次!”
“我绝不会放弃他。”
第94章 西恩的破局
我说完这些话后,奥兰面色阴沉、眼底深寒。
我抬眼与他对视,不躲不避,一片坦然。
没什么可隐藏的。
就像老师所说,爱意无法、也不该隐藏。
哪怕西恩是被制作出来的,可他给我的,一直都是那颗赤诚、滚烫的心。
前因后果,所有的附加条件,都改变不了这一基本事实。
“阿尔托利,你……”奥兰再次开口,神色威严得让我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终端响起通信提示。雌虫察看过后,向外走去:
“事态紧急,恩莱特大使在会客室等我。接下来的两天,会决定是否要开启另一场大战。”
“如果实在谈不拢,恩莱特首要攻击目标会是中央星。”
“阿尔托利,确保你随身携带终端,必要时按疏散指令紧急撤退。”
“林德,跟我走。”
奥兰陛下匆匆离去,留下三只雄虫你看我我看你。
帝国的侦察机被击落后,三国关系十分紧张。从我听到的消息来看,战争一触即发。
国防部这几天灯都没有灭过。
就连贝卓在宫内散步时都忧心忡忡,望着极美的春日花景,对我愁眉苦脸地说,也许再也不能活着看到下一年的四月了。
帝国上下都是在为又一次的战争(比普兰巴图破坏力更强、影响更广更深)做着准备。
但同时,阿赛德为主的一派,仍在通过一系列的让步姿态寻求最终的和平解决。
这就是必然律。
上一世里,恩莱特和鲁尼斯部署的反物质导弹同样引起了一番风波,但没有侦察机被击毁事件。
拖得时间够长,解决起来却很快。
帝国那会头疼的是四处冒火的后院。
今天这里游行,明天那里革命,纳布洛特星系的叛乱如火如荼。
经济下滑、就业市场崩盘,异端教义大张旗鼓、还有四处传播的德罗萨疫病……
雷声阵阵,风雨飘摇。
这次,帝国内政稳定,圣廷声望恢复,经济稳定,所以就轮到外部矛盾了吗?
离开这里返回地面的路上,我一路沉思。
到了书房,迪亚斯长长打了哈哈欠,回去休息了。
而我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老师:“老师,我有个问题。”
“西恩是被制造出来的,那他是如何参与进这些循环的?”
我思来想去都没有想明白,如果说制造他的时候加入了罗森克洛伊的基因,可如何让循环去辨识呢?
这又不是扫描滴的一声,拉进群就完事的。
“……循环开启,需要用到克墨斯大帝的那把刀。对,就是奥兰送你的成虫礼。”
“它会吸入双生子的血液从而被激活。西恩出生不久,使用圣廷秘法,让他饮入你的血,再加上罗森克洛伊的部分基因编码,便能欺骗那把刀,和西恩定下契约……”
“阿尔托利,对不起。”老师解释完后,忽然长眉轻皱,低声肃容道。
“我的雌父拉克斯,是上一代王虫。我还小的时候,他发狂暴毙,死在格雷厄姆手中。我当时以为那只是意外,后来十几岁时偷看了上代教宗的记录手札,才了解这是王虫的宿命。”
“我很恨,很不甘愿。我救不了拉克斯,便想着去救其他虫。你的雄父来求我时,我彷佛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
“那会我满脑子想的,是要阻断这种循环,不让罗森克洛伊再受此折磨……”
“西恩……是一次尝试。若不是奥兰告诉我,我不知道这次实验会这么成功。”
“但我很后悔。正如你所说,你才是当事虫,如何开启、关闭循环,都该由你来决定。我们为了私心,将西恩牵扯进来,实在很卑劣。”
“这本记录手札,本该在你继任教宗之位时给你。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更需要它。”
老师将手中的手札本交到我手里:“是你的了。”
手中的牛皮手札本很厚,绑在上面的绑带已经褪色,被拉扯着撑长,沉甸甸的彷佛一块石头。
“阿尔托利,越是最着急的时候,你越需要冷静。”
“无论你选择什么,只要是你问心无愧而作的决定,我代表圣廷,都会站在你身后。”
“记住:除了你自己,你无须为任何虫的幸福快乐负责。”
离开前,老师语重心长,一向威严冷淡的声音,显尽对我的纵容、慈爱与温和。
他之前很少这样对我说话。
让我再次差点哭出来,只能扑上去、在老师的咒骂下死皮赖脸地又抱了他一会。
……
这本手札,我看了整整一夜。
里面一页一页,全是经历过循环的雄虫们写下的私虫笔记。
一共有五只雄子留下了记录。
第一位记录者是王朝创建二百年后的第四代教宗。
十几页记录,全用上古语所写。
他遇到的选择,是在资源枯竭、文明崩溃的边缘,决定是否放弃千万年来生存的母星,向其他星球迁徙?以及十几个方案中,选择哪一个。
第二位记录者与自己的双生兄弟,一起建构了帝国历史上最让虫称赞的伟业。
向外不断殖民、扩展,绘就了帝国历史上最辽阔的星域图。
第三位记录者所在的时代,社会阶层分化加剧,精英阶层与普通民众之间的鸿沟日益加深,社会十分动荡。
这只雄子对圣廷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改革,创建了现代圣廷的基本架构和雏形。
第四位记录者成年时,教权与王权的博弈达到顶峰。
圣廷内部的巨变打破了教廷的绝对权威,各种民间信仰组织丛生。
双生子中的雌虫时任虫帝,趁机夺取圣廷权力,实行独裁统治,引发大贵族和民众的不满,并导致了三十年血腥战争,帝国虫口锐减。
这就是那只在最后决战中杀了三十只S级高等雌虫的王虫。他死前的疯狂,导致了帝国之后两百年的黑暗。
雄虫一步步谋划、复仇,最后夺取胜利,亲手下毒,毒杀了自己的兄长。
第五位记录者,即我的曾祖父,格雷厄姆。
他非常聪明,是五只雄虫里唯一对循环本身提出质疑的。
他对圣廷大量典籍做了研究分析,列出了自己的观点,头一次质疑雄虫的存在意义。
他也是毫不犹豫在第四次循环里就杀了自己弟弟的那只聪明虫。
‘……我必须在保有理智时,做出总体效益最大化的选择。’
‘先祖们从没提过的是,王虫虽然无法进行时间线的跳转,但他们和其他沙盒里的虫偶不一样。每一次的选择他都记得。’
‘最完美的选择不存在。为了早日拯救拉克斯,我必须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后,还有几个单独的字母,因为只写了开头,无法确认格雷厄姆还想说些什么。
空白的半张纸上,是几个血淋淋的指印。
天亮了,我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鸟鸣声,感觉一股偷心彻骨的冷意。
五位记录者,哪怕是最早的雄虫,从他们在最后一次循环留下的陈述中,都能看到不同程度的疯狂痕迹。
第一只撕掉了大部分记录,第二只反覆写着雌虫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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