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回打车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小巷。
赵姐手擀面本就在老小区里,四周街坊不少,要是谁误入了……
时淼停步,赵姐手擀面门口没有人,卷帘门拉下,一口陈旧的大锁孤单地在水泥汀上歪脖子。门口常摆着的折叠桌和塑料小凳子也不见踪影。
锈黄的卷帘门上贴着打印的告示:
各位街坊邻居:
我的母亲赵焱女士,在6月3日突发心脏病去世。
赵姐手擀面即日起关店。
葬礼将于6月10日举行
感谢各位老街坊,老顾客多年来的照顾!
如我母亲有钱款未清,纠纷未解决或自愿前来送行,请联系本人
时女士:155xxxxxxx
纸张很新,像刚贴上不久。
赵阿姨本人居住在二楼,一楼是她的面馆,二楼的入口在另一侧,王墨回虽然没有进去过,却知道路。
绕过去,有邻居也在叹气嘀咕,虽然说得断断续续,但王墨回能听出是在说赵姐。
“还很年轻的啊!”
“太劳累了。”
“只有一个女儿的,女儿也不结婚,在外地打拼。”
“人要强,累死累活的。”
“太凶了,女儿是同性恋的,小小的一个,就把人打出去,再也不要人家回来……再当同性恋,不也只有她一个,不依靠女儿还能依靠谁呢。”
王墨回上楼去。二楼上去有两个门,她并不知道哪个是时淼家。从门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征,她敲敲门,半天没有人应,刚要敲另一家门,人家探出头来看她:“干什么又干什么——怎么出来——诶,你谁?”
王墨回:“除了我,还有人找赵阿姨?”
她今天没化浓妆,看着和善。
这位邻居皱起眉,把她打量一圈:“楼下告示没看啊?”
“看了……”王墨回慢慢低下头,对方说:“时淼朋友啊?”
“嗯……前女友……”王墨回挠挠头,这位邻居把门开大,给她指指自家阳台:“时淼早上从我家阳台翻她家去,这么多年不知道回来看看,连家钥匙也没有,你找她,她不在屋里?”
说着,邻居走出来,替她敲门:“时淼,是我,王阿姨,你在里头吗?”
但没有回应。
邻居王阿姨托了托腰,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力气敲敲:“哎!时淼?”
里面仍然没有任何回音,邻居阿姨悻悻然:“好吧,估计是在家里找到钥匙,从门出去了……按理说我是听着动静的,这隔音平时人家猫叫也听得清楚,关门不该听不见啊……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没礼貌……”
王墨回哦了声,又说:“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从您家阳台?因为时淼情绪不太好……我有点担心。”
对方犹豫一下:“不行啊,把你放进去,我要担责任的,你说是前女友就是啦?”
王墨回翻找手机里以前的合照递过去给人审阅,双手合十恳求:“王阿姨,行行好,我进去一下马上出来,我在阳台跟您说话,里面没人的话我就立马出来,我把身份证押给您,您看,我也姓王……”
或许看她确实不像坏人,王阿姨松开了,让她上了阳台。
因为二楼高度还行,两个阳台之间还有个空调外机做支撑,加上时淼和王墨回都是手长脚长又比较瘦,钻过去虽然看着危险,也还算稳当。
王墨回爬到对面阳台,阳台门没有锁,轻轻一拉就打开了。时淼不在里面。
房间一览无余,七十多平的两室一厅,每个门都敞着,家里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家具,没有任何人生活过的痕迹。
只有干净的地砖和新刮的大白,空空荡荡,仿佛刚出生还没装修。
没有空调,没有抽油烟机,因为是老小区,连老小区厨房常见的换气扇也没有。只有其中一个卧室支着一张床,床上没有床垫,只有木板,木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红格子褥子,上面一个绿色荞麦枕头,枕头旁叠放着一条没有任何花色的蓝色夏凉被。她伸手去摸,里面没有夹任何东西。
王墨回站回阳台,阳台上水泥铺地,没有花盆,没有任何杂物。
风从打开的阳台门灌入,直接抵达另一头,除了灰尘,没有任何东西被吹起。
时淼也不在这儿,信号正常,黑色手机也没有反应。
王墨回关好阳台门,原路返回:“是我担心过多了,她确实不在这里,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对了,要是她又回到这里,您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我没有纠缠别人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担心。”
留下联系方式,王阿姨也答应了,嘀咕了几句奇怪就关门进屋。
王墨回多嘴问了句:“赵阿姨平时不是住在这里吗?家里不像是住人的……”
王阿姨说:“哎呀,去年开始,不知道在哪里学什么,断舍离的,成天扔东西,说自己活着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好多有用的都扔了,空调也扔,冰箱放店里发现放不下也扔,不知道是不是学坏的呀,听说是日本人的说法,我看这个断舍离就是糟蹋东西……”
人是住在这里的,可东西都扔掉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就只是睡觉,没有任何娱乐,没有任何让生活过得舒服一点的东西,甚至断了生活必需品,仿佛断舍离的不是物品,是这个人世间。
王墨回下楼,借了别人的手机给时淼拨个电话,工作和私人的手机号都打过去,但都转入了语音信箱。她自己的手机号已经被拉黑了,更是打不出去的,她索性继续用别人的手机发了个短信,让时淼看见后联系她。
时淼凭什么联系她?看见了已读不回也合理。
王墨回绕出去,在小区四周看了一圈,在附近的公园逛了一圈,并无异样,也没有打听到时淼的踪迹,返回赵姐手擀面已然是傍晚,微风渐起,胳膊发冷,白天的晒伤也隐隐发作,她解下胳膊上的发圈把头发扎起,对着路过的店铺玻璃照照自己,齐刘海的高个女人。
日头一落,她对着纸钱看看赵姐手擀面,并没有看到什么怪东西,仿佛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关张的面馆。
王墨回去打了几个电话,借来了工具箱,趁着夜色把面馆的卷帘门撬开。
店里的三张桌子两张贴在墙边,另一张打横在门口,中间的缝隙仅容一人通过,高低的板凳都摞在墙角,紧紧地抱在一起。
手机的灯光照亮厨房的玻璃,玻璃擦得干净透亮,煮面的大锅盖好锅盖空空如也,里面是笊篱,长筷子,都洗净沥干,另一头是大炒锅,擦得光洁。外面的操作台上堆放着两摞空碗,盒子里筷子整齐摆着,朝向一致。一盒一次性筷子勺子,一摞打包盒,一摞打包盒盖子,然后是平日放浇头的不锈钢餐盘,也摞在一起,操作台上有干毛巾。
柜子里有面粉,但剩下的不多了,做一碗疙瘩汤都费劲。另一头有压面机,电线绕在把手上,擦得发亮,三角形插头被别在电线圈里。
洗手池的水龙头上搭着一条干的白毛巾,看着很旧,好几处脱线,但却像新的那样发白,贴墙角离得很远是拖把池,拖把挂在墙上的挂钩上,也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物品,连酱油醋辣椒罐子都没有。
王墨回搬了一张塑料凳子坐下,更加仔细地打量四周。
像是不打算继续开下去的面馆,赵阿姨似乎在有意擦去生活的痕迹,像是要把自己这个人从世界上狠狠地擦掉一样。
我妈是个做事情很容易做绝的人,时淼经常会这么说。
小时候时淼被人家欺负,说她妈妈不要她,赵女士就冲出来,完全没顾任何人的哀求,把这群屁也不懂的小屁孩一人揍了一顿,之后那家大人来面馆都不接待——记仇得没有任何转圜余地,道歉也不行,威胁也没用,反正被赵女士登记上她的黑名单,好,你这辈子都不要出来了。
客人来了,总有女孩说吃不了,分量少一些,她就给人碗里装少一点的面,但下锅还是那么多,剩下的装打包盒里。但临走,她非要人家把打包盒里剩下的面条带走……什么,不需要?不行,你必须带走,可以扔垃圾桶,但我绝不会给你少一点分量。
还有一次亲戚群里发红包,赵女士好几次手气王,按规矩,手气王要发红包,赵女士就大大方方地发。但她发现群里有个人很鸡贼,拿了两次手气王都不愿意发红包,她当场就把那个人拉黑了,之后那人都患癌症死了,她也没和人说过一句话。
人们说,至于吗?赵女士就至于,她硬邦邦的,别人的尺度是一条皮尺,而赵女士的尺度是一根擀面杖,看不惯的就轰出去,没有任何巧言令色的空间,也没有任何温情的余地。
即便是女儿时淼,她的温情仅限于那碗面,但原则是你自己的脚丫子不能踏进来,你自己踏进来你就永远滚蛋——时淼没有违背过这个原则。
第67章 断舍离之家04
时淼想,所谓母女一场,大概就是永远站在面馆门口抻着脖子张望——她没办法走进赵女士的心里。
赵女士的心防是那道门槛,她有一点看不惯你,你就休想进入她的面馆。她不能进去,母亲也不愿意出来,只有外人的一双手捧着那碗面,隔着两三年让她吃一场,知道你活着,我也活着就好。
现在她妈也不活着了,是心脏病,她从不知道。
赵女士虽然梗着脖子不肯接纳任何人,但紧急联系人还是填着她,除了面馆客人之外,可能也只有她能依靠,所以填着她那个几乎快不用了的手机号。医院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办离职,制定gap计划,想让自己从失恋和失业的双重打击里走出来。
第三重打击来了,时淼发现自己反而平静下来,她也并不悲伤,直接打了个跨城的车过来。
人没有救回来,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她联系殡仪馆,筹备葬礼,在朋友圈发讣告,在并不说话的亲戚群——那个有她生父在的群里发了一遍,虽然不是发给她看的,毕竟她生母的讣告也发在这里,倒是没多想,但他还是决定来看看,用他的话说“主要是看望看望你”。
时淼也不觉得恶心,她也不觉得愤怒,她知道生父家里的情况,留下的女孩子里,大姐去了新西兰再也没有回来,四妹妹闹了几场自杀,割腕好几次没死成,后来似乎抑郁加重,连死的力气也没了,整天就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睡觉也睡不着,可起来干点什么也做不到。弟弟还在念小学,学习不太好。
被送走的二姐在南方工作,似乎是服装行业,但具体什么不太清楚。
时淼自己当女同很失败,工作也很失败,妈妈也没有了,但人家羡慕她有了一间房,一间商铺。
尸体一烧,什么也没了,墓地也买好了,时淼做什么都很有效率,原本旅游的钱用来办葬礼,简简单单。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毫无感觉,如今这种感觉叫做“麻木”,意思是全世界有很多种感觉都扎过来,但她打了麻药,感觉不到了。
药效在她回家收拾遗物的时候过了。
母亲一死,她连回家的钥匙也没有,人们送医院匆忙,一关门就落了锁——钥匙不知道是不是落在家里,还是在裤兜子里在纷乱中掉出去了,她借邻居王阿姨的阳台钻回家里去。
阳台里堆放着空花盆,早些年赵女士看别人家窗口花团锦簇也羡慕过,自己端来几盆,养死几盆,只剩下空花盆在阳台堆着,一边的泡沫箱里扔着锈蚀的园艺铲,喷壶,营养土,花肥,陶土粒,乱七八糟,还有些包装袋已然被晒得发白,看不出图案是什么花的花种。
阳台也没锁着,轻轻一拉就开了。
家里是很小的两室一厅,客厅在中间,卧室分别是两个小耳朵。户型不算太好,长长的一条,厨房,卫生间,客厅,挤在同一条歪扭的线上,无论从家门进,还是从阳台进,都是一览无余。
从阳台进去,右手边就是厨房,赵女士累了不在家里做饭,随便对付一口,而且楼下灶头火力猛,她即便要做点什么,也是在楼下做,楼上空置着。时淼念初中后经常在这里自己给自己做减脂餐,赵女士说她是个大装货,早上白煮蛋,晚上拍黄瓜,中午在学校小卖部猛吃辣条烤面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
橱柜里乱七八糟地塞着各种调料,另外的柜子里塞着各种型号的锅具,架子上塑料袋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烤肠机,时淼初中毕业后说要去夜市创收,二百五买了个二手烤肠机,冲去摆摊,一周下来没挣多少钱,把自己吃伤了,说再也不吃淀粉肠了。
华夫饼机,做了两顿,赵女士说她骚包,想吃蜂蜜糖饼两块钱出小区买去,自己折腾这德性。
酸奶机,时淼懒得做,落灰了。
电饼铛,倒是没落灰,赵女士偶尔会拿来用。
数个各种形状的冰格,买几个,就挨了几顿骂。
还有些锅底黢黑擦洗不干净的不锈钢蒸锅,蒸屉,大漏勺,用坏的但还没修的笊篱,尺寸惊人但锅底漏了的大铁锅,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大木盖子,比锅还沉,还有不知多少年的压菜石头和腌菜缸在厨房角落堆着。
怎么这些还留着……时淼明明记得有些东西是已经被扔掉的,尤其那个华夫饼机。赵女士说你就用电饼铛行不行,给她扔了……没想到还留在家里,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厨房空间逼仄,不光如此还堆放着好些新的旧的收纳箱,过期很久的干货,一整箱的百洁布……有些东西还没洗干净,但堆在这里,竟然没有什么臭气,只有洗洁精的气味,仿佛正在大扫除。
蟑螂或许是听见人的动静就躲了起来,时淼并未发现它们的踪迹。
干结的抹布挂在水龙头上,水槽里结了点没洗净的水垢,时淼拿下抹布想擦擦,水龙头竟然不出水了……难道是没交水费?她放下抹布,走出厨房。
客厅贴墙放着沙发,沙发对面是电视墙,花里胡哨的,电视墙下面的电视柜也老了,电视柜旁边挨着时淼自己一时兴起DIY的书架,里面从幼儿园绘本到高考教材全解都有,堆得满满当当,似乎还有点放不下,随着她的动作噼里啪啦地挤出来,在地上掉了一个小书堆。时淼捡起两本准备往书架上插回去,却发现即便掉出这么多书,书架上的书仍然满满当当,格外拥挤…… 连一根小指头都插不进去。
她把书放下,心里佩服赵女士的收纳技能,大力出奇迹,能给不锈钢拉扯成带弹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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