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觉得,就像是工厂轰轰隆隆地把人赶到城市里,那些顶尖的匠人,手工艺人不会担心机器抢了自己的饭碗,只有普通的,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才像是被牧放的羊,轰隆隆地赶到其他地方。
她叶敏是非常非常平庸的人,她才刚开始学习写作,她不是什么文学大家,甚至不是什么说得上名字的文手,只是侥幸算得上有一点热度,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产出一些自己喜欢,别人也或许喜欢的东西。
她坐在书桌前沉默片刻。屏保出现,线条流动,然后暗掉。
她的眼睛慢慢亮起来。
叶敏把计云时叫进房间。
这是计云时第一次踏进她的卧室,计云时很有不能进房间的自觉,鬼鬼祟祟,有她邀请,脸上也不自在。
叶敏坐在床沿,把椅子让给计云时,给她看屏幕:“我不是好的作家。”
这个开场白还没听完,计云时的腮帮子就鼓起来,储存了一些弹药准备往外发射。还没说上半个字,叶敏就把她的头掰向屏幕,AI正等着她的提问。
“时代在发展……我不够了解你,你试试向AI说出你的故事,它会给你分析好几个可能的进展,你从中选一个结局,让它来写吧。”
叶敏说完,像是误闯别人产房的丈夫,惶然起身,匆匆往外走,仿佛亲眼见证AI给计云时诞生个结局是多么辣眼睛的事情。计云时“哎”了一声,她也权当听不见,把门关起,靠在门背上一动也不动。
计云时拍门:“你要干什么呀!你放我出去嘛!”
叶敏转身反锁房门,无视被计云时拍得咣咣响的门板,摸了好一会儿钥匙,一声不吭,却抖落着钥匙让计云时听着动静,叫计云时安分守己地去借助现代科技的发展,完成自个儿的诉求。
反正她叶敏知道的东西还没有AI多呢,她压根儿不知道计云时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计云时面对着冷冰冰的机器能说多一点。
拿着钥匙在椅子上坐了会儿,屋子里也容不下她似的,立即起身又推开一道门,迎着楼梯间的冷风站着,脑子稍微轻快一些,混沌的念头挥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麻木地走进电梯里去,送到一楼,她又走楼梯再上来。因为闷着头走路没有看楼层,回过神一看,楼梯间上赫然是大大的12 ,走过了一层楼。
走廊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一如既往,平时她开窗时也能闻得到。她楼上的大爷是个囤积癖。
她循着气味找过去,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又走远,刚走到楼梯间,电梯正在上来,里面传来人的说话声。
“……办法,要实在不行,强来也可以,我真是受不了他了。”是个女声。
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一群年轻人,拿着清洁工具,里面的一个年轻人说:“没事儿姐,我们先具体看看,到底多严重了。”
先前说话的中年女人叹了口气:“多严重了……很严重了,那蟑螂啊老鼠的,天天往别人家跑,物业上来说了好几次了,没用。你们在这儿等一下,我看看他在不在家,要是不在家,咱们速战速决,除了新的没拆封的,其他全扔。”
叶敏站在楼梯间等着,女人不好意思地和她点点头权当打招呼,叶敏不认识对方,好奇地看着他们。
女人先去敲门说:“爸,是我,你在家吗?”
然后贴门听了一会儿动静,立即一挥手,指挥后面的年轻人们往前出击,女人立即输入密码开门,一打开,一股冲天臭气迎面而来,叶敏被冲击得险些站不住,连忙下楼回自己房间,把窗户都关上了。
这才去开书房的门,如果计云时不会和AI沟通,她或许能在旁帮忙……扫去之前的失落,她振作了精神。
AI终将把她淘汰,她是该换个梦想了,她没有什么可坚持的……什么也不必坚持,没有公道话,没有永久的,她是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她短暂地神清气爽,然而打开门,计云时却并不在房间内。
还没来得及顾着计云时怎样,一股臭气袅袅而来,她连忙关紧所有能关上的窗户,打湿毛巾塞住并不合缝的缝隙,在家里喷了空气清新剂,才算是摆脱那股近在咫尺的臭气之后,她才想起计云时。
计云时带来的物品还在,但人却不在,此刻她在房间里,计云时却不在房间里……她思索一会儿,转脸看,发现电脑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没插电源已经关机了,充了一会儿电再打开,重新访问网页,所有的提问却都被清空了,一片空白。
浏览器的访问记录也都被删掉了。
计云时问过AI了?然后删掉了?叶敏坐在椅子上愣神,试探性地叫了几句:“计云时?”
房间里空落落的,没有半点声音。
装出来的神清气爽刹那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茫茫然。叶敏对着AI问了刚刚说过什么之类的问题,AI却守口如瓶,不知真没有什么答案,还是被设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前提条件,而且听人说AI有时胡说八道,她也不再和人工智能较劲,转而和自己较劲,满脑念头,抽不出个线头,只知道心里又轻又重,一会儿荡漾一会儿沉下,计云时消失不消失,是个什么结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只恨谜题太多,她不是真的写出计云时的那个人。至少当下不是。
在书房坐了半晌,听见人敲门,她立即去开。
门口却不是计云时,是两个年轻人,是刚刚楼上见过的,打扫遇到点问题,问她来借窗台,楼上掉下来一只小猫咪,卡在阳台。她连忙把人请进来,对方客气地穿上鞋套,身上都带着浓郁的臭气,十倍空气清新剂也遮掩不过去。她没在意,只是疑惑自己没听见小猫叫。
原来小猫卡在空调外机下方的管道旁 ,气息微弱,费了二十多分钟,接近半个小时,终于把小猫救下来。中间和她借毛巾,她在旁边紧张地看着,能否搭把手,最后小猫跌在她身上,爪子尖利,立马把她的脸挠出一道红痕。她没有在意,抓紧猫,仔细托着……又耽误了十来分钟,年轻人们还带了碘伏和创可贴,细心地替她处理了伤口,才抱着猫上楼去。
她已不擅长接话,心里涌动着一些好奇,没有问,半晌还是自己上去无声地围观了。
原来是女儿请来家政公司打扫自己父亲的屋子,扔出来的杂物以麻袋计数,中间频频窜出蟑螂老鼠身影,惹得惊叫连连。
除了她,还有个邻居探出头来观望,人家不像叶敏这样不善言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牢骚:“平时还天天烧香放佛经,给蟑螂祈福。我说蟑螂都跑我家去了,我要踩死,你爸还说那是一条生命,让我不能杀生,跟我大吵一架,气得我……”
中年女人脸上讪讪,很是无奈:“我也说了,就是不听,我扔了,明天就能捡回来,这不趁着人手多,赶紧扔远点……之后肯定还要买,我哪能管得住,能消停一天是一天,这么一收拾,我估计也出不了两个月,就恢复原样了。”
一边说着,一边大手一挥,对着年轻人们说:“不用给我看,除了重要证件,那些没拆封的新的看得过去的,其他全扔了。”
一袋又一袋东西扔了下去,叶敏心里慢慢松一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喊了声:“计云时,出来吧,你和AI说了什么?你衣服还在这里放着呢,你没有消失吧?”
喊了几句,都只是喊给她自己听,她没有给房间挂锁,敞着门,一边听楼上传来的动静,一边在想,或许计云时忽然出现在门口,不必敲门,就大喇喇地钻进来嬉皮笑脸。
整整一天,别的人家做了晚饭已经吃了,孩子跑跳,练琴,大叫的声音也止息了,天黑下去,楼上的工作告一段落,走廊里逐渐落针可闻。
计云时并未出现。
叶敏揉皱计云时的一条丝巾,搓来搓去。
她想,计云时或许有自己的结局,不会再来了。
第14章 没有结局的作家13
第二天凌晨,外头吵闹的声音就把叶敏叫了起来。
她本就没有睡好,衣服也没换,就那么一身皱巴巴地下楼去,一边走一边觉得脸上痒,才想起她忘记还有个创可贴,轻轻撕掉……伤口似乎还没愈合,有点生疼,她把创可贴叠了叠,准备下楼扔进垃圾桶去。
然而垃圾桶旁边已经是热闹非凡。
平日在垃圾桶旁捡纸壳与水瓶的阿姨正在和一个老头互相撕扯。叶敏定睛一看,老头赫然就是她楼上那位囤积癖邻居,这会儿还只穿着病号一般的条纹睡衣,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脚没有穿,吹胡子瞪眼地嚷嚷,脸气得通红:“谁说是你的!这昨天还在我家呢,我家的东西,你凭什么拿走!”
废品阿姨也急了眼:“我哪知道你住哪儿,你扔垃圾桶的东西你就是不要了,你要,你想拿回去你就拿回去,你骂人什么意思?你什么素质!”
四周已经有人在劝架了,阿姨一把将人推开,举例似的从地上捡起一个三条腿的塑料凳子,缺的那条腿上用胶带纸粘着烟盒纸,身残志坚,勉强还算是个凳子。她晃着凳子说:“就这么个东西,他就跟我掰扯不明白了,说我去偷他的,说我是小偷!呸!我稀罕你的?你要是真爱惜自个儿东西,还能扔垃圾桶里?还有这——”
她又推开另一个不长眼呆在垃圾桶旁边的人,从里面挖出一个发霉的礼品盒。
老头还将要劝阻,怒吼一声:“我的人参!你给我搁下!”
阿姨把盒子一抖落,扑簌簌掉出一堆烂塑料袋来,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那些塑料袋中包裹的白色物体是“人参”,只见绿霉错生,臭气盎然,围观人群都退后一步。她终于把证据展示好了,把东西重重扔进垃圾桶里:“我稀罕他的?我就捡几个纸壳子,我妨碍谁了?大清早的,他就抓着我喊小偷小偷的,你要自个儿的东西你不好好珍惜,这会儿成了你的了?”
叶敏抱着胳膊觉得冷,清早的凉意密度更高,细密地编织进衣服里,浸透肌理,她换了只脚撑着地,继续看。
老头根本不听对方说什么,也不管对方呈堂证供,只管埋头在垃圾箱里捡起来,嘟囔着,那是长白山的人参,都给我扔喽,是什么意思。
争吵之间,物业的人也来,物业是知道前因后果的,先和老头解释清楚,东西是你女儿找人打扫来扔的,又说,你平时家里那么多垃圾,找人来打扫也是好事儿。旁边的围观者也说,那么臭,上下三层楼都没法儿开窗,你自己不觉得有味儿啊!
老头根本不听,旁边的人拿起什么物品,他就狗熊掰玉米似的把手里的东西夹在胳肢窝,努力地把别人手里的东西抢下来,解释着来龙去脉:“这是我年轻插队时候人家送的”“这是我儿子走时候留给我的”“这是我儿子去南川旅游时候买的……”
旁边的人说也不听,油盐不进,正说话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女儿带着家政公司又来了,前一天根本没有收拾完。
这一次又是一轮劝阻,比如家里东西太多,小猫都没地方养,长了那么多猫藓……这么说也并没有什么用处,女儿和老头已经吵了起来,本以为能解决问题,然而越吵越离题,女儿已经控诉他从小就重男轻女,对哥哥细心爱护,对自己重拳出击,又说你儿子一死你就成了这样,你没了儿子你就这德性……
演变成大家开始对父女二人拉架。女儿对旁观人群说起老头年轻时种种离谱行为,旁人都安慰她,又来劝老头,原来你没了儿子,可你女儿孝顺啊,你都成这样了还来关心你住得好不好,放在别人身上谁搭理你啊。又有人说她,说你父亲爱子心切,你和死人计较什么,现在你父亲的爱都是你的了,大家各抒己见,互相吵架,乱成一锅粥。
老头看人多势众,钻出人群,越过在单元门口看热闹的叶敏,立马跑上楼去。
物业,家政,还有饱受其害的邻居跟上第二波电梯,上楼去,老头已经堵在门口,死死捍卫剩下的东西,死也不让动,说要是谁再扔他东西,就和他拼命!这下陷入僵局,打电话的打电话,做工作的做工作,旁观人骂了几句,散去了。
叶敏也回到房间洗漱,满脑子却是捡废品阿姨的那句“你要是真爱惜自个儿东西,还能扔垃圾桶里”,不知为什么就颇有些在意,把这句话嚼了嚼,满嘴不存在的渣,默然咽下去了。过了会儿,对着镜子看看伤口,想着一会儿去打疫苗,想想支出,慢慢吸一口气,仔细清洗了一番,重新贴上创可贴。
计云时来得莫名,走得离奇。
叶敏坐在电脑前试着继续写点什么,却被那横空出世,不,或者早已出世,只是自己才发现的AI惹得心烦意乱,她写不出半个字。
计云时没有结局,叶敏的梦想也没有,以她僵硬的思考方式,应该早一点放弃枯坐在电脑前这件事才对,如果一定要在这里坐着,那她应该去修改简历。
偶尔偏执,偶尔也想放下,反反复复,叶敏躲避,躲也躲不过,千万般神奇出现了,消失了,生活和梦境界限模糊,生活也像梦魇,叶敏也如做梦,失去对四肢的控制力,想抬手做不到,想起身无力气,呆愣片刻又片刻,一刹又一刹,念头如烟火闪过又消失,捉摸不住。
惶惶然,终于承认,她似乎是病了,或许短暂地陷入困境,某些想不通的事把她打碎了,因而,并不是那一件公司的事使她无法融入正常的生活,而是那件事使她不正常,因此生活变得不正常,不正常才是正常,这是她该有的宿命。
已经是坐到下午,竟然一件事没有做,光看着日影挪移,四肢发僵,像是林正英僵尸电影里揭棺而起的僵尸,脸上该贴道符。
扶着桌子起身,终于感觉到饥饿,草草吃了一口汤泡饭。再路过计云时的小床,总疑心像小猫钻在被子里,从外面轮廓看不出似的,于是竟然去掀小床上的毯子,柔软的褶皱证明计云时来过,她坐在计云时的床上,抱着毯子愣神。这似乎是她笔下的温度,也似乎是角色自己挣扎出的命运,只是自己一无所知。
她对计云时的诞生一无所知,对计云时的消失也一无所知,她不是“母亲”,也不是“后妈”。
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个极为诡异的比喻:
她把自己的胚胎交给了AI来代为孕育,孕育与出生,她都没有参与,她也不是病房门口的丈夫,她是远方的陌生人。
一刹那,说不出话。她本就没有那么多话说,此刻却是千言万语哽在心口,却习惯性地说不出来,仿佛也回到年会舞台上,分明握着话筒,却憋不出半个字。计云时,真是她写的吗?她试图在自己心里找那个诞生之初的种子,又想,或许自己是疯了,胡思乱想着,其实并没有什么计云时,是自己吃了两碗粉,他人打招呼也是她臆想的,是她自己望着被风吹动的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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