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不商业、也没有绝对能够回本的保证,无论结果、无论多久,只要我活着,都会把它给完整拍出来,因为它是我的愿望。”
《箱子》对他至关重要,他却理解《箱子》对任何人的可有可无。
他说:“珊珊姐,你已经不需要用一部电影来证明自己,也不需要《箱子》来实现电影梦了。”
“我是女主角啊,我是小玉啊,你怎么能说我不需要《箱子》呢?”
纪怜珊似乎听出了他的沮丧,语气更为尖锐。
“你之前邀请我的时候,说你看过我所有的作品,就应该知道我演过很多女主角,都是空有主角的头衔,漂亮凄凉的等着男人来拯救。”
“你知道吗?在满眼都是等着英雄救美、身世凄惨、自甘堕落的女性角色里,你带来的小玉,是多么的吸引我。”
纪怜珊笑着说:“那一刻,我好像觉得——”
“我解脱了,终于不用等着男人来救了,我会救我自己,我会拯救曾经的每一个我。”
大多数女演员在电影里的角色定位,都十分统一。
漂亮、柔弱。
她们的使命,是浇灌男主角急需成长的爱情,或是给男主角一个无怨无悔的家庭。
这样的女性更有市场,更能被观众接纳。
因为现实里的女人往往如此,所以拍摄的电影就要求她们在荧幕上刻板如一。
可小玉不一样。
李司净听着纪怜珊的讲述,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大约最不受男人欢迎的女性。
她冷漠旁观林荫的困境,她甚至嘲笑林荫的迷茫。
作为《箱子》的女主角,她看透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目的,历经了背叛,孤独淡然的迎接属于自己的结局。
小玉的使命,造成了林荫的成长、挣扎、痛苦。
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自己。
纪怜珊兴奋的和李司净讨论,“小玉冷漠得像个标准的坏女人,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下更多的人。”
“我看网上说,《箱子》是你外公留下的故事,那他的故事里,小玉是谁?”
她直白的询问,倒让李司净一愣。
《箱子》确实脱胎于外公写在日记上的过往,唯独小玉并没有在日记出现过。
他如实说道:“小玉的原型,来自我外公写的一个短篇小说《守山玉》。”
那是外公发表在文学报刊上的短篇小说。
不同于他平时的散文、民俗研究,是一篇浪漫诡谲的短篇小说。
小说写了一个女子,从小被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先生教字、母亲教织、父亲教理,生得貌美又聪慧,连村口算命的都说她能嫁得高枝,一生富贵。
终于,在算命先生掐出来的吉时吉日,全村敲锣打鼓,闹得响动喜庆,只为了送她出嫁。
山里群鸟闻声飞舞,村里人都来送行。
她捧着村里传承了百年的“嫁妆”,走进了村民送亲的喜轿,在鞭炮鸣响的欢庆祝贺里,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个村落献女求雨的故事,写得荒诞又讽刺。
养得再好的女子又如何?
最终也是要锣鼓送嫁、死于寒潭,去圆满别人的期盼与未来。
李司净简单复述道:
“后来,大雨倾盆,村里先是为了求雨成功狂喜,很快陷入了暴雨不停的恐惧。村子心心念念‘嫁’出去一个女人,心心念念求来的雨,裹挟着山上的碎石泥沙,冲毁了农田,冲垮了房屋,冲散了摆满牌位的祠堂。”
“村里人死光了,再也没有人认得那块砸死村长的石头,正是新娘出嫁捧在怀里的嫁妆——”
“一块晶莹如玉的石头,上面朱笔阴刻,落着石头的名字:守山玉。”
“所以,小玉是那个死去的新娘吗?”
纪怜珊好奇的问道:“她终于报复了愚昧的村民,所以《箱子》里的她,才会冷漠的看着村里人争夺和吵闹……”
“不。”
李司净打断了她,“小玉是那块石头,是寄托了所有新娘死前恐惧与绝望的守山玉。”
外公为愚昧的民俗信仰,创作了一篇关于石头的小说。
李司净为这块石头,创作了一部电影的角色。
赋予她名字,赋予她人格。
赋予她如那块石头一般,击溃愚昧的轰轰烈烈。
她不需要男人拯救,她会自己出手。
第22章
李司净和纪怜珊聊了许多。
那些不曾跟其他演员聊过,也没人关心的剧本创作,足够他们聊到手机发烫。
李司净外公在李家村做的研究,大多是在讨论类似献女求雨的传统民俗。
明明没有道理,明明是在轻易决定一个无辜女性的生死,却被奉为圭臬,代代相传。
“外公以前在李家村重修地方志,研究传统民俗。无论是神话传说还是鬼话轶闻,都能看出对女性的迫害,比如说杀死女鬼,就能获得金银财宝,比如说与貌美女妖春风一度,发现女妖是富家小姐,追根究底,无非是男人强迫、杀害了女性,再编出些妖怪、女鬼的谎言,美化自己的行径,掩盖杀人的事实。”
李司净叹息一声,“外公对这些虚假故事的思考和研究,对我影响很大。所以我创作《箱子》的时候,才会将锁在箱子里的秘密,敲定为死去女人们的名字。”
纪怜珊诧异问道:“所以你拍摄了《村落》?”
“对。”李司净笑道,“怎么珊珊姐你也看过这个?”
“这个很火啊!”
纪怜珊说起这些就像一个亲切的朋友,丝毫没有大明星的架子,“而且我看网上好多人说,看了《村落》做了噩梦,终于理解到了女孩子为什么不敢走夜路。这是真的吗?《村落》真有这么神奇?”
“假的。”
李司净反问道:“珊珊姐看完做过噩梦吗?”
纪怜珊笑得爽快,“没有诶。哈哈。”
“你看,根本没有所谓看过《村落》会做噩梦的事。”
李司净严肃澄清,“你听过日本梦男的怪谈吗?说的是很多日本人都梦到过一个眉毛很粗的怪男人,能在梦里对他们的生活做出预言。”
“其实这是一种以讹传讹的群体暗示,就像《村落》一样,几千个几万个观众里面有一两个心理脆弱又容易受影响的人,看完电影做了相关的噩梦,在网上宣扬一下,反反复复说得多了,声音大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这么正经的科学解释,纪怜珊显然听得失望。
“假的啊?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她很快又雀跃起来,“不过,我看完《箱子》的剧本,做过关于小玉的梦。那时候我就希望,电影上映之后,能让大家做一场美梦,从人生的低谷走出来。”
这样的美梦,也是李司净奢求的梦。
却没想到要实现一场梦,会遇到这么多的困难。
跟纪怜珊聊得更多,李司净为《箱子》考虑得更多。
“其实,《箱子》拍完最低只需要五百万的成本,我算过了。”
他开诚布公,绝不会让他的新老板损失惨重,“之前搭棚拍摄的场景,剔除了陈莱森的部分都可以用。原定版本的拍摄成本需要七千万到九千万,是因为我打算把陈莱森拍摄的部分,完全剪掉、一个影子不留的作废,所以才会这么高。”
“什么?”纪怜珊显然没明白。
李司净手机烫得惊人,笑容却灿烂透顶。
“毕竟,我需要在一部电影的拍摄流程里,完成两部电影的拍摄,还得支付陈莱森高额‘冠名’片酬,成本当然成倍的增加。”
“现在,不用了,我会为《箱子》选一个不需要消失的林荫。”
确定了投资,剩下的就是签合同,重新启动《箱子》。
不过两天时间,剧组计划好了重新开工,李司净都觉得人生的峰回路转未免太快。
他得赶紧把试镜的消息发给新人,尽快定下林荫和李襄。
从简历来说,并没有完完全全合适的林荫。
至少,他得亲眼看一看才行。
李司净每天从早晨忙碌到深夜,彻底从赶驴上磨的导演变成了自发主动敲定整个细节的导演。
等确定好了明天试镜流程和人员,窗外的世界都寂静深幽起来。
他和他爸居住的老小区,早就被远处高楼大厦的灯光包围,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见到高楼的灯光熄灭,一闪一闪亮起灼眼的霓虹。
李司净将书房的台灯打开,光线更亮了一些。
左手边是简历和剧本,右手边是外公厚重的日记。
等明天《箱子》复工,他应该会很忙。忙碌的紧迫感,让他扫描外公的日记这样机械繁琐的工作,都算是放松。
扫描机一页一页的划过日记本,李司净翻开下一页都会再扫一眼内容。
自从他在梦里见过燃烧的纸片,都会下意识去读日记本里每一次记录的“我”。
“我看见一棵一棵树,黑影摇曳,似乎吊着一具一具尸体。”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鱼好好端端的翻了肚皮。但是,我知道。”
“难以想象他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做这样的事,我见群山万壑,吞没人声,却不见他们回来。”
外公知道很多事,也常在日记里批注“总有无法解释的事情”。
他一句一句的看着批注,猜测外公也有过和他一样无法解释的经历。
无法解释周社这样的陌生人为什么入梦。
无法解释这样神通广大的家伙为什么消失。
他们不过是在命运洪流之下保持思考的野草,春夏秋冬,又一轮回,慢慢堆砌起了他们无可改变的一生。
李司净沉默翻看日记,又一次翻阅了外公的思考。
而这些记录的最后一句,落于日记本的末端,笔迹锋利的写着:“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样一句话,仿佛是外公对自己生涯的总结。
偏偏在这样的夜晚,李司净一边思考着梦里碎裂燃烧的“我”,一边重看这句话,忽然升起了奇怪的感觉。
仿佛外公在梦里跟他对话,提醒他再读一读日记。
在外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记忆里,总有他应该清楚的事情,他还一无所知……
李司净来来去去的翻,忽然伸出手,狠狠的摁开了日记本最后一页的纸缝,见到了毛毛躁躁的裂痕。
好像……日记本被撕掉了一页?
他心里猜测一起,再去看那句结尾的话,就会产生更多的想法。
这句话紧紧跟在外公的感慨之后,恰到好处的将结尾落在了纸缝之间,他越看,越觉得最后轻扬的标点,不是句号,而是逗号。
一句代表结束的话,因为一个疑似的逗号,变成了一句开始的陈述。
外公写的会不会是……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
看见了被某个人撕掉的东西。
知道了某个人希望隐瞒的事。
毫无根据的猜测,在一个逗号、两个燃烧碎纸的“我”里,令李司净辗转反侧。
外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是什么?
“我”到底想说什么?
难以入睡的午夜,李司净对自己的思绪进行拷问。
后来他累了,终于睡着,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梦。
一个温馨、宁静的梦。
他以成年人的思维,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只有六岁,或者更小。
或者他在梦里不是一个人,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趴在人类的膝盖上。
他稍稍抬眼,就能看到温柔的下颚。
柔韧的弧度,模糊的脖颈,分不清是男是女。
小叔?
李司净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
他在梦里也会想念周社吗?
这种前所未有的温暖,轻柔的覆盖了他的躯体,在血腥残酷的漆黑梦境,这样的梦美好得像是一种道别。
“你去哪儿了?”
梦里的李司净问出声,疲惫困倦,带着奶声奶气。
他额头受到了掌心温暖的抚摸,还有熟悉的声音。
“睡吧睡吧,妈妈在呢……”
妈妈……
李司净醒来怅然若失。
他好久没有做过关于妈妈的梦了。
妈妈很忙,一直忙于工作,常常不能回家,电话都不能打一个。
李司净都习惯了。
只会在偶尔跟他爸聊天的时候,讨论一下妈妈又去哪里出差,又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爸单方面的聊妈妈。
他们老夫老妻的,电话视频肯定比他这个做儿子的要多。
可是这样的梦境,太过温暖,抵消了他以往梦境的恐惧。
李司净害怕处于下位,脆弱无助的被人居高临下的凝视。
但是这个温柔的梦境,竟然使他产生了眷恋,躺在床上都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将床被垫在脑后,试图找回梦里的角度,抓住残留的触感。
他陷入柔软的被子里,浮现出一种奇妙的想法:周社将他的梦魇换为了美梦。
很奇怪。
有点儿不可思议。
李司净在床上翻腾半天,终于伸出手,下意识从手机里翻出妈妈的电话,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李司净挠了挠头,翻身起来。
他习惯了,妈妈忙得经常打不通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信号。
时间还早,他爸已经准备好了早餐。
李司净问:“妈妈最近又去哪儿了?”
“荷兰?奥地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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