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话说一半留一半啊?”青年微微偏着头,近距离直视他的眼睛,“五年前什么事?”
徐微与蹙眉,“我说了你记得?”
脑子坏成这样,说了也是白说。
青年觉得好笑,“你得先说我才知道记不记得。”
——五年前,这个时间有点意思,他想了想猜测道,“你之前来找李忌的时候,碰到过我?”
李忌这两个字被本人像提陌生人那样说出来,不仅让人无奈,而且有点怪异。徐微与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到底,是他害李忌变成现在这样的。
青年观察着他的神情,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你……那个时候就勾引我了?”
徐微与:……?
他活见鬼一般和青年对视,简直匪夷所思。
青年却觉得自己猜对了,微一挑眉笃定地说道:“而我没答应。”
以人类的审美来看,他目前的样子是很具有吸引力的。徐微与这五年一直在各种深山老林的古村落里寻找李忌,可能某一次和他遇上过。但那个时候他——并不太人类。
他可能还没有模拟出大脑结构,只是笼统地披着一层人皮,内里没有血肉器官,也没有骨骼神经。在他不想进食的情况下,人类和他搭话,他只会冷漠地走开。
所以即使徐微与像现在这样勾引他,他也不会做任何回应。
他甚至不记得有这件事。
徐微与和他对视半晌,发现这人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心底的自责消散得一干二净,他右手握住青年手臂用力拽开,以一种不与傻子论短长的排斥态度坚定地退后了一步。
他看着眼前饶有兴味打量自己的青年,不敢想这人脑子里在创造什么。
……如果李忌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他要为这人的下半辈子负责吗?
这边,郭大河一边和陈老五聊周边的风土人情,一边利落地收拾好背包,把足有半身高的行囊往肩上一架,他按下车门高声喊徐微与,“徐老板,我们好了,能走了不。”
“可以走了。”徐微与回头答道。
青年看着他跟猫儿似的受惊样,想了想没再去吓人,转身朝进村的小径走去,脚下踢开沿途的枯枝,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真奇怪。另一半冷血的他注视着自己想道。
我其实没有确定任何东西,只是玩笑般地做了一个可能性很小的猜测,为什么这么高兴?
徐微与。
【徐微与……】
他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含一块甜得人心慌的糖。
我真的想让他变成我的驱使物吗?青年垂眼看着地面。
他的网极不明显地律动着,将这片雨林中所有动静如实地反馈给他。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依旧能感受到徐微与一下一下均匀的呼吸,脆弱、柔软、温热,很容易就会死去。
——【幸好死的不是他。】
……?
青年抬起头环顾四周,他刚才是不是听到了某个声音?
风略过树梢,鸟鸣虫叫从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过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另一边,杨朵和陈老五率先朝徐微与的方向走去,郭大河和杨长明落他们几步。郭大河最后轻点了一下随身物品,抬步正打算过去,手臂就被人拽了一下。
“嗯?”他回头,只见拽他的是从刚才拜神开始就没怎么说话的杨长明。这小子一向话少,所以即使郭大河有所察觉,也没觉得哪里奇怪。
杨长明有点不确定地往青年的方向看了一眼,“舅,那小子是不是李忌啊?”
……
郭大河的眼珠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怪异地晃了晃,就好像他想往青年的方向看,但有另一股力量强行掰回了他一般。
“谁是李忌?”郭大河莫名其妙地问道。
杨长明紧拧眉头,撞了下郭大河的肩,给他指了一下立在路口的青年。
郭大河看着那长相平凡,鼻梁左侧还有还有一块横疤的青年反手扇了杨长明后脑一巴掌,“你小子失心疯了吧,陈南哪里像李忌了。”
杨长明神情难掩震惊。
在他看来,路口的青年和他昨天用手机搜到的照片一模一样,只是郭大河和杨朵刚才都没反应,他才没直接说出来。
郭大河又气又好笑,用手点了点杨长明,“我才发现你脸盲的很严重啊。不行,回去得治。”
说着,他朝那边走去。
杨朵见他俩在这边叽叽咕咕,早不耐烦了,迎上来扬了扬下巴,“你俩嘀咕什么呢?”
“杨二讲那姓陈的长得像李忌。”郭大河说道。
杨朵一愣,“啊?”
她难以置信地转向杨长明,“你瞎啦。”
杨长明欲言又止,看着这两人的反应,狐疑地闭上了嘴。
下午三点十分,六人准时朝雨林深处进发。
“跟紧我。”青年不知道从哪拿出一条长布,一圈一圈慢悠悠地缠在手掌上,“这条路上死的没的加起来有三四百号人,你要是不小心摔下去,被什么东西拖走,我保证谁都救不了你。”
徐微与垂眼看着他脚上破破烂烂的布鞋,随意嗯了声。
李忌和陈老五穿的都是这种没做防滑设计的鞋,他们能走全程,说明通往村子的路并不难行。
青年往前走了几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身朝徐微与伸出手,“包给我。”
“……不用。”徐微与朝后仰了仰。
“要走四个多小时。”青年警告般说道。
徐微与淡淡反问,“我是残废?”
青年笑了,定定看着他,少顷后轻轻点了一下头,“行。”
他转身朝前走去,徐微与紧跟其后。他侧后方,是随即动起来的杨朵和郭大河。杨长明与陈老五坠在最后,防止有人掉队。
杨长明的目光一直追在“陈南”脸上。
他不是李忌?
他怎么可能不是李忌呢?
小径上逐渐有了些雾气。
最开始是贴着地面的一点点水汽,再然后是漫到小腿的白雾。地面景象不甚明晰,前方道路几乎和两边的林子混作一体,如果不是有人带着,他们肯定会走错。
杨长明晃了一下神。
他低头甩了甩脑袋,再次抬起头时,他终于明白了郭大河刚才的反应。
是,他怎么会认为陈南是李忌呢?
走在最前的那个青年看起来二十上下,身形剽悍高挺,长相平平,三白眼,短寸头,鼻梁骨一道缝了针的疤让他本来就显凶的面相更为鹰鼻鹞眼。
看着就是个刀泥里打滚的下九流,和虽然不着调,但行止动静难掩贵气的李忌完全是两个极端。
我怎么会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认错呢……
正此时,徐微与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众人闷着头走了一个多小时,此时被铃声一激,俱是一惊。
徐微与还好,停下拿出手机看了眼。
给他打电话的是个陌生号码,徐微与思忖两秒,接了起来。
“你好,我是徐微与。”
【徐总你好,我是颜祈,楚学荣教授的学生,你现在在哪?】对方丝毫没有要寒暄的意思,开口简单介绍后便直入主题。
“你有什么事吗?”徐微与不答反问。
此时此刻,地球另一端的某个私人实验室走廊上,身穿白大褂的青年背窗而立,手上捏着那两张徐微与发给友人的照片。
照片里黑色的,被开膛破肚的,像是无腿娃娃鱼一般的怪蛇展开摊在木地板上。走廊上的灯光在照片光滑的表面上留下了几个光斑,也将其映在了颜祈的瞳仁中。
那哪里是什么怪蛇。
分明是几个挤压在一起狂笑着的,四肢扭曲贴在躯干上的人——
【哈哈,又骗了一个。】
【蠢货。】
【……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了。】
嘈杂的,完全不是由人类发出来的噪音萦绕在颜祈耳周,他压了压耳廓,“不管你在哪,现在赶紧原路返回,你目前应该已经不在正常世界了。”
【你到村子以后,把定位发过来,楚教授说他想进去看看。】——手机扬声器里吐出来的声音如是说道,毫无异常。
“好。你和楚教授到了以后给我打电话,我找人接你们。”徐微与应道。
他挂断电话,前脚刚将手机放回口袋,后脚青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谁啊?”
“一个朋友。”徐微与答道。
问话的人嗤笑了声,“你朋友真多。”
你朋友也不少,只不过你不记得了而已。徐微与在心里默念李忌失忆了,而且他就算不失忆也喜欢阴阳怪气,忍下了想回嘴的冲动。
见他不说话,青年轻轻咬了下腮肉。
算了,他想道,反正这人已经跑不掉了。
他们走过的路上,高大的乔木皆没在浓雾中。粗长的,宛如藤蔓一般的漆黑蛇状生物静静地伏在地面之上。它们完全展开了触肢,将每一寸土地皆覆盖在【网】的感知之下。
从高处往下看,整片雨林一片沉黑。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正处于雨林的中央。
那是巢,不可探知,不可直视,不可接近。
是一切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
蜘蛛正带着祂一无所知的猎物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巢穴。
第15章
天色越来越暗,雾气越来越浓。几人小心地从一个陡坡上矮身滑下,继续朝前行进着。
“你们把房子盖在这种林子里面,万一有个急事,怎么出来啊?”郭大河咕哝问道。
陈老五闷着头一声不吭,脚下机械地朝前走着。
杨长明拍了他一下,“诶。”
陈老五脖颈柔软地扭起头看向他,不太正常的姿态让杨长明本能地感觉到不对。但此时光线暗淡,他们所有人都黑乎乎的,具体情况看不清晰,他没有立刻下结论。
“以前路不是嘅个样子嘚,天天清……老板要走嘛,天天清……”陈老五咕哝说道。
郭大河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随口问道,“那现在怎么不清了?”
其实他也能看出来,这条路很久没有人走了。青苔和某种绿褐色的藻类长满了岩石表面,新生的树根、蘑菇长得到处都是,如果有人经常清理,这条路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难走。
陈老五“唔”了一声,仰头看了看天,喃喃道,“么人了,不着清……”
么人就是没人的意思,不着相当于不用。杨朵狐疑地回头,正想细问,脚下被绊了一下,顾不上好奇心,她赶紧扶住郭大河踉跄两步稳住身形。
“还有多久啊。”她扬声问到。
陈老五反应迟缓地看了她一眼,又越过她和郭大河看向前面带路的青年,嘴唇嗫嚅了几下。
他说的好像不是距离,但因为没有发出声音,所以杨长明等人没能接收到他的意思。
徐微与环顾四周,拉了一下领口,他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水汽浸湿了,正黏哒哒地粘在身上,不太舒服。
“还有多久?”他问身边人。
“翻过这个坡就到了。”青年说道,伸手拉了他一把。
“谢谢。”徐微与顺着他的力道跨过一块长满青苔的崎岖岩石,抬起头——
下一刻,他眼中映出了无数扭曲的人形。
它们缠在高大的乔木上,悬吊在并不粗壮的枝叶间,像长而灵活的虫子那样缓慢扭动着躯体,构建出一张又一张头尾相接相叠的蛛网。
网遮蔽天空,拦断小径,剪短一切活物与正常世界接触的途径,完完全全地控制住这片空间。
大概是觉察到了徐微与的注视,雨林间窸窸窣窣的响动一顿。
所有那些正在蠕动的东西都慢吞吞地扭过头,用自己暴突在外的无机质眼球呆滞地看向徐微与——!
徐微与脑中一片空白,一脚踩空,只觉整个人朝前一倾,陡然失重。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拽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形,但光线太暗,慌乱之下他什么都没有抓住,重重朝下跌去。耳边只剩下衣服和草茎摩擦,扯断根叶的唰唰声。
可下面是石崖!
他会被撞断脊椎的。
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徐微与摔进了一大团树叶之中,只听哗啦一声,某种软中带硬的柔韧东西隔着无数腐叶枯枝有力地拢住了他。
“徐老板!”杨长明失声叫道。
徐微与扒开脸上的叶子,撑起身朝上看去。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枝树叶一如往常,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昭示着刚才扭曲可怖的幻觉根本就不存在。
……幻觉……又是幻觉。
……
徐微与无意识咬住口腔内侧,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我没事。”他哑声说道,扶住旁边凸出的石头打算站起来,立刻,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左脚脚踝处传来,“嘶。”
“坐那儿别动。”语气不怎么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高处黑影一闪,青年几步跳下石崖,拍了拍手上的泥,大步朝他走来。徐微与眸光难得有些闪烁,待青年走到他面前时,才皱眉抬起头和对方对视。
青年也没让他失望。
“那么大一块石头支棱在那儿你不踩,偏踩旁边的空气,怎么着,它长得丑入不了您的眼啊。”
徐微与脸色有些发白,脸上沾了好几道泥巴印子,跟被谁欺负了的流浪猫似的。他不欲和李忌解释家族病史的事,伸手送到对方眼下。
“拉我一把,我脚崴了。”
“你不是能吗,自己站起来啊。”青年冷声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没有过脑子,完全是恼火到极点以后的本能反应——和几年前两人吵架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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