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微与就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伤了一样,呼吸霎时间不稳起来。他眸光慢慢向上。
李忌被人换了身棕黑铜钱纹的寿衣,有点大,不知道原本是给谁做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挡住了半截脖颈。但那狰狞的刀口还是露在外面。不止一道,好几道,杀他的人甚至有一刀砍在了李忌下巴上。
男人闭眼躺在铺了橙红锦缎的棺椁中,皮肤青白,血肉暗红,露在空气中的骨头森白干枯。徐微与抖着手捂住嘴,背脊发颤,嘴里一阵热意,好半晌他才发觉他无意识咬住了自己的肉,血流了满嘴。
他走进棺材,踉跄踩着李忌身边所余不多的空荡处跪下,冰冷的身躯一下子贴上了他的腿。徐微与眼中有些茫然,几息过后,他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李忌的眼睛。
“李忌……”
灵堂里响起了青年带着哽咽的呼唤,烛火摇动,将挽联的影子幢幢印在四周墙上,那影子也随之一上一下摇晃——仿佛无数头顶到横梁的鬼怪。
徐微与对四周的异状一无所知,他手放在李忌脖颈的断口处牙齿咯咯打颤,胸腔像是被某种外力强行挤压至削薄,已经无法再负担呼吸了一样,他喘不上来气,少顷脱力倒下压在李忌身上,冰冷的血腥气霎时间充满鼻腔。
“李忌……”
外面,陈妈抬起头看向透出烛光的灵堂大门,杨驰飞正在她身边撕麻布,察觉动静抬头看她。
“陈妈?”
“太太好像在哭。”陈妈忧虑地说道。
杨驰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灵堂:“……我去看看。”
他说着放下麻布站起身就要闯进去,陈妈忙抓住他,“哎,这种时候你让他哭一会,不然憋在心里,人要生病的。哭一会就好了。”
是吗?
杨驰飞神情不确定,但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坐下了。
只是这边他屁股才贴到地,那边徐微与突然扬高了声音叫道——“来人!”
这一声的尾音前所未有的撕裂了调,杨驰飞蹭一下站起来,和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朝灵堂里跑去。
“咚!”
木门大力撞在墙上弹回,众人朝里望去,只见徐微与跪坐在李忌身上,黑发凌乱,脸上泪痕未干,明显刚才还在哭。听见响动,他看向陈妈。
“——过来。”
陈妈不敢怠慢赶紧快步上前,杨驰飞紧随其后。到了近旁,两人发现徐微与的身体都还有些不明显的抽动,显见是哭得太狠还没有缓过来,但他的神情却是惊疑不定。
“这是什么?”
徐微与将一张黄符递给陈妈。
陈妈不知所措地接过,完全不知道徐微与是从哪儿掏出了一张黄纸。她眯起眼睛低头仔细打量,在看清其上朱砂的瞬间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这是……”陈妈结巴,“这是镇魂符啊。以前官府砍了大奸大恶之人,怕这些人化作厉鬼继续为祸人间,就用这符镇着下葬。您怎么会有这个?”
……
徐微与沉黑的眼珠像沁了冰水,“拿东西来,把棺材撬开,这里面有夹层。”
杨驰飞一怔,直接掏出后腰匕首跳上棺材,“哪里?”
徐微与用自己带来的寿衣盖在李忌脸上,小心地将他往下挪了几寸,给杨驰飞指出一条细缝。
刚才他趴在李忌身上,无意间发现棺材底部边缘有一角露出的黄纸。抽出就是那张符。
杨驰飞动作利落,顺着细缝找到上方刷过漆的边缘,一匕首破进去竭力往外撬,不多时,三人就听到了胶撕开的声音。
“哗——”
随着多余的木板被撬开,几百张明黄符纸争先恐后地淌下来,直接填满了李忌尸身两侧的空荡。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谁都没想过李家会在李忌的棺材上做这种手脚。
陈妈抢着拿了几张放在眼前看,扔下又拿起几张,“全是镇魂符,怎么会有这么多?”
灵堂中的挽联摇晃起来。
——李豫年只是把残破的白玉麒麟给到徐微与,覆在玉上的恶鬼都能把徐微与缠得难辨现实梦境。
李家怎么就能置身事外,平平安安这么多天呢?
“……欺人太甚。”徐微与几乎无声地说道,“把铜盆拿过来,全部烧了。”
寿衣之下,李忌牵起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剧场
李忌:show~time~
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躲开所有人在房间里抱着小枕头哭)
李忌(灵魂状态)(优雅飘进房间)(抬起手)(用手指)(戳戳)
徐微与:?(泪眼朦胧回头)
李忌(猛地把头摘下来):哇啊——
徐微与:……
徐微与:(翻白眼)(安详睡去)
李忌:……哎哎哎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徐微与徐微与!
第11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谣言四起
火苗迅速窜高,舔舐着铜盆中的黄符,符纸边缘先是亮起一圈红光,而后从外到里快速变为炭黑色——
“嗤——”就在最上面一层符纸全部被烧成灰烬的那一刻,一声类似皮囊子漏气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艹……”
不等众人追究那声音到底从何而起,杨驰飞捂住鼻子,“什么味道?”
徐微与和陈妈也捂住口鼻。随着符纸被烧,一股腐烂的腥臭味猛地散发开来,三人刚才都没有防备一下子吸了一大口。杨驰飞还好,他年轻,身强体壮,只是觉得这味道恶心,像市场上烂了许多天还泡在水里的鱼。陈妈则是脸色发青,赶紧跑到窗边打开了两边的窗户。
徐微与喘了两口新鲜空气,一阵难受,他压了压问陈妈,“怎么回事?”
陈妈摇头:“符咒和术法一样分许多流派,正经的那几个派系还好,手段一直以来比较统一。杂门路的就难认了。这味道,肯定是画符人在朱砂里混了什么东西。估么是用来对付东家的。”
但具体混了什么有什么作用她就不知道了。
晚风卷进灵堂,将腐臭味吹得七七八八。散到院子里,好几个伙计都皱眉探头探脑地往他们这儿看。
杨驰飞走到门口:“干你们的事,别乱看。”
徐微与从门边捡了根支窗户的木棍走回铜盆前,蹲下来往里面拨了拨,没烧干净的符纸被掀起来,火舌立刻凑上去将其焚毁。
“我来。”陈妈说道。
“不用,这味道谁闻都不舒服,你站远点。”火光给徐微与的五官勾上了一圈暖色轮廓,他微微蹙着眉屏息快速将符灰搅了一遍,“这样就行了?”
陈妈连连点头,“对。死人碰不了阳间的明火,所以毁不掉镇魂符。放以前,那些道长用完符以后都会嘱咐官府看着这家人,三年之内不得移坟。因为有的地方柴少,移坟以后会把不用的棺材劈了烧火。”
徐微与垂着乌黑的眼睫默不作声,用力划散所有还留存着朱砂纹样的符灰。
陈妈看他这样子难受,“太太,给我吧,这些灰得用水冲散泼到外面的沟里去,我来弄。”
“……嗯。”
徐微与站起来,还没站稳眼前突地一黑,一股反胃感涌上心头。
“是不是不舒服?”
徐微与摸了摸自己的脉,“没事,我扑点冷水就好了,这儿你处理。这个院子有水井吗?”
杨驰飞赶紧说:“我刚才看了,屋子后面有个小门,小门没锁,外面是个没人的院子,院子里有井。我带您去。”
“你去带人搬车上的行李。天快要黑了,今晚数六个兄弟去车上守夜,剩下的人就在两边屋子里打地铺。另外——”
徐微与朝外看去,乌蓝色的云层间不见星不见月,看样子明天不是阴天就是雨天,“三更的时候,你出去跟一个伙计换班。等半个时辰,翻进来把整个宅子摸一遍,看看李家现在都有些什么人。”
杨驰飞皱眉,“您想查什么?”
在陈妈和杨驰飞面前徐微与没什么可瞒的,直接说道,“李家嫡系和支系加起来有四十多口人,每年花销极大。来之前我查过,朝廷倒了以后李家的靠山也倒了,相邻几个城镇里原本‘孝敬’他们的铺子全都被人收回。也就是说,李家这十几年来全靠祖产和耕地撑着。账上应该已经没钱了。”
“没钱就养不起家丁,而且李忌的事肯定不会告诉所有李家人。你去看看这宅子里有能力和咱们动手的一共有多少个。”
“还是您想的细。”杨驰飞吸了口冷气。
“还有。”徐微与扬起下巴,“注意他们手上有没有枪。”
杨驰飞的脸色不太好看,显然也想起了李豫年惊马的那一枪,“万一……”
“咳。”
徐微与咳了一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心里那股反胃感更重了。他给杨驰飞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先把他交代的事做完其余的明天再说,匆匆朝灵堂后走去。
走过供桌,徐微与怔了下,他才发现这件屋子的后墙另有玄机。
后墙的砖很明显分为上下两部分,下半部分是正经砌的,灰砖与灰砖之间有砂浆相连,而上半部分则是四层瓦垒起来的,没有封死,只是摆在上面做遮挡。
杨驰飞说的小门在墙的最右侧,是一扇没上漆的小木门,看不出材质,门上有一个铜环做的把手,把手上还连了一条挂着锁的铁链。
徐微与走过去推开门,铁链跟着晃了晃,缝隙间全是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徐微与感觉那锁头上还沾了点什么白白的东西,但天光黯淡,他又难受得厉害,暂且将这处异状记下,推开门朝外走去。
一股混合了草木气息的霉味扑面而来。 !
徐微与眼前一黑往前走了两步,扶着墙干呕起来。还好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吐了半天也就呕出了几口酸水。四下只有风声,徐微与难受地蹲在原地咳嗽,抬手抹掉逼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捂着胃慢慢蹲下来一下一下深呼吸。
他昨晚喝的那副假孕药是当年宫里流出来的老方子,不仅能伪装脉象,还能一定程度上还原孕期的生理反应。徐微与背这药方的时候还小,只听家里长辈描述过,不想真用起来居然是这幅情状。
“——太太,喝点水。”
陈妈略显尖细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徐微与吓得一颤。反应过来,他回头看去。
现如今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灵堂后墙的窗户被堵上,小门又开在旁边,里头还有挽联挡着,整个后院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徐微与只能看见陈妈影影绰绰的人形。
但声音没错。
徐微与伸手,“哪来的水?”
“回太太的话,井里打的。”陈妈慢悠悠地说道
……?
徐微与动作顿了顿,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古怪。
“……陈妈?”
“怎么了,太太?”
陈妈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徐微与盯着大概是陈妈眼睛的地方,感觉对面的人好像在笑。有些促狭,有些奇异,虽然不带恶意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透着股徐微与从未感受过的粘腻。
冰凉的碗被那人塞到了他手里。
“喝水,太太,您嗓子都哑了。”来人依旧慢悠悠地。
——陈妈说话不是这个腔调。
中年妇人来到李家的第一天就开始叫徐微与太太,她当然知道徐微与是男人,但于她而言徐微与是她主家这点远重过外界的流言蜚语,她不能出差错,她还有满桂这个女儿要养要护。于是,陈妈的每一声“太太”里都是恭敬。徐微与最开始还纠正了几次,但后来他发现不让陈妈叫他太太陈妈反而不安,也就由她去了。
可面前的这个人不一样。
他好像觉得叫徐微与“太太”很好玩似的,将这两个字轻轻咬在齿间舔舐,又慢悠悠地放出来勾徐微与的反应。即使徐微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依旧从那好整以暇的调子里察觉到了类似于掠食动物玩弄猎物般的慵懒。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朝对方手腕碰去。
很快,他摸到了陈妈手腕上的银镯子。
……
徐微与茫然地睁大眼睛。
这镯子是陈妈嫁人时夫家给的彩礼,后来世道艰险,她剪了许多次换吃食。等到徐微与身边时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后来徐微与看她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看,多问了一嘴才知道其中的故事。
前年,他让李忌拿去铺子里,找有经验的老师傅在不融那一截的情况下补全了整只镯子送还给陈妈。老师傅修旧如旧,接缝处特意做了类似缝线的花样,世上应该找不到第二只了。
是陈妈没错。
……
徐微与拿过碗抿了一口,确认水没怪味,他才又喝了一口。结果一下子喝的太急反而呛到了自己。
“咳咳……”
“太太慢点。”
【陈妈】直接笑了出来,徐微与刚才尝水的动作跟小猫吃饭前警惕嗅嗅闻闻的样子一模一样。他伸手轻轻拍抚徐微与的后背,隔着衣服从蝴蝶骨摸到腰椎。察觉手感不对,又从上到下放慢速度摸了一遍。
瘦了。
这才多久就瘦了这么多。
“……库里有不少鹿筋,今天晚上发,早上拿砂锅煨上,煨到明天晚上放羊肚菌,后天早上就能吃了。车里有羊肉,不过都是肉干……算了,回头让他们杀一头你现在得吃新鲜的……”
“你在说什么?”徐微与止住咳难受地问道。他就听见陈妈絮絮叨叨念了一通,每个字都有音,但每个字传到耳朵里都模模糊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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