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井连同破庙所在的位置,比起那条溪流更佳,是整座山灵脉的汇聚中心,伏钟下意识地用笔尖点了点这里,“你知道这庙荒废的原因吗?”
归泱回忆着那庙中破败不堪的情形,还有那只剩半截的残像,有些犹豫地开了口,“那庙里本来贡的是隗雍帝……但是那场大战之后,传言他堕入鬼道,因此也受到了曾经信众的唾弃。”
“原来贡的是陈辞。”听到归泱的话,伏钟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略带嘲讽的笑意来,“真是孽缘。”
接下来伏钟的一句话,令无意中知道了大佬间八卦的归泱大为震惊。
“这些老东西就没看出陈辞对程见微那点心思?还真不怕陈辞知道了他埋在这里,转头就给刨出来……”
“隗雍帝他……?”归泱实在是很难想象,诸神陨落前,人间的最后一个凡人的帝王,竟然和上界的眼中钉有着这样的纠葛,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那见微,和、和……”
“和我?”
伏钟手上的笔转了一圈,归泱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没敢吐露出来的称呼本人亲口坐实了她暗自揣测已久的猜测。
“我和陈辞对他抱有的心思没什么区别。可惜的是,陈辞比我想通得更早。而我想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什、什么!”
归泱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开始是感到惊喜,很快心间又被酸涩的遗憾填满。
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少年时的程见微,和她一起坐在南正殿偏殿西北方那棵开了花的槐树上。肖似神女妭的秾丽容色已渐渐从程见微的脸上褪去,显现出少年人蓬勃的俊朗英气来。
一身青衣的少年坐在如雨一样飘落的花瓣中神色怅惘。
“他从来没有回应过……归泱你说,他是不是并不喜欢我?”
那时的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归泱已经记不起来,她只记得程见微的忧郁只存在坐于树上的短短瞬间。待他从树上跳下来之后,看向前来寻他的伏钟时,清澈的眼中,除了依恋,再不剩其他。
现在归泱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在槐花还没有彻底凋零之前,告诉坐在树上的那个少年,他的念想,已有回应。
只是时过境迁,当初的程见微,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归泱侧过脸来,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意识全无的程危泠,从那张完全陌生的脸上,她捕捉不到一丝与程见微相似的痕迹。
——真的会是他吗……
“好了,不说这些过去太久的事了。”伏钟的话语唤回了走神的归泱,“跟活水有关的选项还剩破庙后的那个瀑布,那里会会有村民去取水吗?”
“没有,瀑布并不是一年常在,只有下雨的时候才不会断流。说起来,最近这里总是下雨,山上的水应该已经流下来形成瀑布了。”
伏钟用笔在瀑布所在的位置画了一个圈,然后将地图递还给归泱。
“我先去那个瀑布看一下,如果我还没回来而且程危泠已经醒了,他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的话,你就把地图给他,让他来这里找我。”
“可是你的伤……”
“禁咒的威力比我想象中更大,我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
思及尚不可寻的遗骨,归泱欲言又止,“如果真的是他,那你会不会后悔……让他都想起来?”
一宿没睡的伏钟脸上是淡淡的倦意,因为伤口的持续失血,他的真实状态比表面看上去还要差很多。
归泱口中说出的这个问题,他早在最开始怀疑程危泠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而现在他的答案仍未改变。
“魂飞魄散之后,除非集齐所有失散的魂魄,否则他不会拥有完整的记忆。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帮他找回真正的他自己。”
“就算他恨我,也没关系。”
归泱愣愣地看着伏钟,他的脸上是没有一丝犹豫的淡然。
谈及生死的时候,他是如此的从容,就像很久之前,彻底陷入弑神灭族的地狱时一样的不动声色。
第33章
正如归泱所说,村庄后山的破庙并无异常。
破败的殿宇中供奉的残像只剩下陈旧的基座,完全看不出最初的模样。半悬在梁下的牌匾上满是被火熏后的污迹,原本的字迹模糊不清。
伏钟简单查看了一下庙中荒废的水井。
此时雨已不再下,长满青苔的石盖打开之后,落满枯叶和草穗的井水映着一轮朦胧的弯月,潋滟水波间,揉碎着黯淡的幽光。
的确只是一口普通的水井。
伏钟不再于庙中逗留,他穿过漏风的堂屋和衰败的院子,推开了庙后的一扇木料腐朽的小门。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落满槐叶的荒坡,零落的枯枝败叶间可以看到青石板的走向,似乎是一条被人遗忘许久的小径。
伏钟折了一根三尺长的树枝,充作临时的手杖,沿着痕迹模糊的小路往山坡上走去。
干枯的树叶在脚下发出细小的响声,踏上去有一种别样的松软。
他用手中的树枝拨开堆叠得过于深厚的落叶,层层堆积的枯叶下,蛇蚁蟾虫的尸体一一显露出来。
树枝的末梢碰了碰一条蜷曲的乌梢蛇,没怎么用力,干瘪的蛇皮便顿时绽开,露出腐烂的骨肉来。
看上去已经死掉有一些时日。
这片荒凉的缓坡并没有走上太久,伏钟拂开远离村落方向、足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就在前方地势略低地方,有一大片波澜涌动的水潭。
月光下,一条银白的瀑布从高高的山崖上倾泻而下,汹涌的水流落入幽深的潭中,四溅起水花。
潭中的水很是清澈,站在岸边可以看见碎石密布的浅滩,而这一湾浅滩之后则是一片碧绿色的深不见底。
伏钟拾了一块石头丢入深水中,只见重量并不算轻的石块在迅速沉入水里的时候,卷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显然,潭水的深度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被流水几乎尽数覆盖的山石间,伏钟隐约看见一个深邃的洞口在嶙峋的崖壁间洞开。
他站在潭水前,思索着越过深水进入洞中的可能性。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找到了正确的地方了。
有着旱魃血统的程见微,尸骨可以让大地陷入彻底的干旱,那些穷途末路的旧神在将残骸埋葬时,仍对他十分忌惮,因而选择了这片人迹罕至且不断有着瀑布注入水流的深潭。
当伏钟逐步靠近深潭的时候,他越发感觉到贯穿整个背脊的寒冷与疼痛。
封印此地的禁咒,带着巨大的灵压欲将他这个不速之客拒之门外。
伏钟挽起左手衣袖,扯开包扎好左手臂的绷带,将刻下的经文完全显露出来。
他低声念诵了一段咒语,本来静止在手臂上的文字霎时迸射出纯粹的金光,密布的字体宛如活物一般,在割裂的皮肤上肆意游走,不断向着手腕和上臂两端蔓延,吞噬着本来完好的地方。
落水绝崖间的封印被他臂上的经文压制。
奔流垂落的瀑布缓慢地凝固在光秃的岩石上,一层反射着清冷月色的冰壳,一寸一寸自水潭中央冻结,蔓延向伏钟所在的位置。
一时间,伏钟听见了整座山林的悲鸣。
本该随风摇晃的树木与野草蒙上一层雪白的薄霜,于静默中停止摇曳。
伏钟踏上冻结的冰面,随着他的靠近,包裹着瀑布后的洞穴入口的坚冰逐渐碎裂。
洞中盘踞的阴寒怨气失去封印的禁锢,刹那间肆无忌惮地朝通向外界的洞口涌去。
在伏钟步入这不见天日的岩洞中的同时,他抬手结下一层新的咒印。
凝血的指尖在潮湿的石壁上画下与他手臂上同源的经咒,将想要自洞口溢散的怨气封死在洞中。
如呼吸一般断续明灭的金光闪烁着,一点一点照亮在黑暗中封存已久的洞穴原貌。
通往洞中深处的甬道曲折回环,在一片森冷的雾气中看不到尽头。
洞壁两侧是石刻的禁咒和壁龛,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干尸从石龛中伸出乌黑的指爪,目眦尽裂的脸上凝固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刻骨怨恨。
伏钟就着手电筒的光看向地面,但见脚下的路面呈现一种诡谲的半透明,泛着青碧微光的冰状岩石下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暗河。
发着光的河水中,此起彼伏着无数的浮尸,一段又一段惨白的残肢断首上,缠绕着鸦青色的长发,像肆意繁殖的水藻一样铺满了整个河道。
原来县志中记述的暗河是真的,群尸万鬼也是真的。
被处死的女妭后裔们,在那场血腥的博弈中成为殉葬品,和他们死无全尸的少族长一同,禁锢在这不见天日的暗河深处。
死不瞑目,不得往生。
目光所及之处的种种惨状,没有让伏钟感到恐惧,他只是感到深深的倦怠。
和程危泠一起隐居在人间的这些年像是一场并不真实的梦,又像是一段注定终结的逃避。
短暂的喘息之后,似乎遥远的昨日仍然近在咫尺,使他不得不再次直面残酷非常的过去。
清澈的水流缓缓上涨,吞噬陈旧的石阶,淹没赤裸的脚踝。
整个楼道满是挥之不去的水腥味。
和缓的波涛拍击在小腿上,一汩一汩,如同振动的脉搏。
水中睁开眼的石像注视着他,在苍白的石料中涌动着的血红斑纹,一丝一丝凝聚在空洞的眼瞳深处。
悄无声息的对视中,他仿佛受到蛊惑一般走下浸水的台阶,一步一步涉入深水。
一行血泪从石像的眼中流出,飘散在逸动的水脉中。
浓稠的深红在水中蔓延,逐渐将他的身躯包围。
犹如自灵魂深处溢出的哀恸和怨怼,如此真实而深刻,让程危泠不再觉得这只是梦境。
“啪。”
玻璃水杯砸落在脚下,四散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然而此时归泱无暇顾及。
她不过走开短短几分钟,本该沉睡在房间床铺上的程危泠已经不见了踪影。
被嫣红水液浸透的白色被褥凌乱地垂落在床沿。
床边光洁的地板上,堪堪落下一两个凭空消失的血色足印。
第34章
手电筒的电量耗尽在伏钟到达岩洞最深处之前。
人造的光明彻底熄灭之后,洞穴深处水晶一般的岩石发出幽光,薄荷色的柔和光芒,温柔又执着地照亮了他长久注视着黑暗的眼睛,无声蛊惑着他继续前行。
殉葬者们的惨像随着他的前行,隐没在身后的黑暗中。
前方地脉之下流淌的暗河,在甬道尽头处形成一个静默的水泊。
靠岸的边缘有一圈微碧的光芒,圈住一整片暗蓝色的波光粼粼。
像是沉睡的凶兽心脏化作的宝石。
泛着诡谲光泽的透明潭水,浸没着一尊巨大的石像。
雕像的面容恬静温柔,微阖的双目半掩去没有瞳孔的眼睛,仿佛将要从一场漫长的美梦中苏醒。
逝去千万年之久的女妭,以这一种亘古不变的形态,永久凝固于流逝的岁月中。
在这滔天的怨气中,这座雕像是唯一的安宁。
伏钟站在岸边,倒映在水中的影像,是他破碎不堪的本相。
曾经沾染于指间的鲜血已被洗去,而亲手扼杀生命的事实却从未消失。
他知道这沉睡了千万年之久的雕像,曾救众生于滔天洪水的神女,被世间长久的遗忘,她将永远不会睁开双眼,也永远不会再次醒来。
弥漫在整个湖泊中的暗光,自幽深的水焕发出。想必那骨骸就埋藏在雕像座下的水底。
伏钟环视四周,寻找着隐藏在参差岩石中的机关。
当初修建此处的工匠在完成最终工序时,似乎将控制雕像的装置融入了石壁中。
他操控着灵力逐渐扩大自己的感知范围,在经历漫长的搜索之后,终于锁定了机关所在的位置。
位于洞窟偏西的方向,有一方小小的区域是他的灵力无法渗透的。伏钟大概感应了一下,石壁里似乎是镶嵌了一个不大的匣子。
鸾鸟的青羽无坚不摧,凿开石壁对于伏钟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他几乎没怎么费劲,便成功破了岩石撬开那个青桐铸成的匣子。
匣中灌满了水,其中漂浮着一颗和潭底深处一样发出幽光的珠子。浸在水里的珠子不算小,有一个拳头那么大,通体透明,外表却颇为凹凸不平。
伏钟仔细看了一会儿,辨认出珠上雕刻有和洞窟岩石上一样的禁咒,隐隐浮动着禁锢着整个水潭的力量。
此时他左臂上刻下的经文已经蔓延到半个手掌的位置,伏钟索性就着这只手,探入匣中将那颗珠子捏了个粉碎。
随着细碎的粉末从手中滑落,他不出意外地看到原本静止的水面开始起了变化。
细密的水泡连绵不断地从潭水下方钻出,整个水面呈现出沸腾一般的态势。
很快,满盈的水面开始下降,幽深的潭水似乎由某个不可知的渠道泄出。淹没在深水之下的巨大雕像,在空气中渐渐显现出另一种模样。
原来细腻光滑的玉石外壳剥落,露出其中红褐色的内里来。
明明是没有生命的石像,却呈现出被剥皮的兽类一般的血肉质感。
和手臂上的经文相互压制的另一方力量陡然消失,瞬时席卷而来的反噬让手臂的皮肤寸寸龟裂。一片血肉模糊的掌心,莹白的掌骨随着伏钟的动作慢慢地突出肌理的束缚。
伏钟知道此处的封印已经完全破除,但令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洞窟外侧仍旧一片死寂,那些被封印住的群尸仿佛忌惮着什么,并没有因为禁咒的失效而陷入疯狂。
失去潭水填充的深坑四壁有旋转向下的石阶,没有时间再耽搁,伏钟不再纠结外面异常的情况,旋即走向潭岸边石阶的一端。
愈往下走,伏钟愈能感到越发浓烈的尸气和怨气。
这种令人感到战栗的压迫感,即使是当年坑杀旱魃一族数万人,也远不如现在强烈。
伏钟心中的疑惑,终于在他来到雕像底部时,尽数得到解答。
被封于水下的雕像最下方,被雕刻成了陵墓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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