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霁将自己最爱吃的点心分给那小孩,薛迟桉却局促地捧着盒子,眨着滴溜溜的大眼睛问他:“真的可以吃吗?”
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让言霁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他不太好:“当然可以,朕既然许了,你就接着,左右不过是盒糕点而已。”
薛迟桉惭愧地低下头,眼中酝酿出泪意,正要说话,马车骤然颠簸了下,外面传来骚动声,一道压低的声音混于其中,传进窗口:“主人,下车。”
言霁撩起锦帘率先下车,车厢内,男孩一眨眼,眼眶里的湿意尽数消弭,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盒子,尚显稚嫩的小脸冷如寒霜,抬手将盖子推开了些,清丽的糯米花香破阀而出,他再不看一眼,弯身跟着出了车厢。
一个浑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正站在外面,朝言霁点了点头,与薛迟桉错身而过时,薛迟桉瞳孔微斜,由于角度问题,他看到半张隐在宽大帽檐下的脸,竟然与言霁如出一辙!
不过,他只看到下颌和殷红的嘴唇,稍像一些也并不稀奇。
薛迟桉将疑虑压在心底,跟言霁躲进巷口的暗角里,看着斗篷人坐上了他们坐的那辆马车,御驾在混乱后快速整顿好重新启程,而宫人们对此毫无察觉。
薛迟桉收回视线,看到言霁浑身放松地仰望着渐生暮色的天空,纤长的脖颈毫无遮挡地展露,乌黑的长发披散身后,脆弱得好似不堪一握。
言霁笑了起来:“天空真的好辽阔啊。”
薛迟桉总感觉言霁话里有话,当皇帝的人都这样吗,真正想说的永远会蒙一层雾。
“走吧,去飞鹤楼看看。”
他们从巷子的另一边出去,就到了直通飞鹤楼的南北街,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街上正是鱼龙混杂、毂击肩摩的时候。
南北街是京中最繁华的街道,前接瓦市,后镶柳巷,一条街养活了无数商人流贩,几乎每个店面的背后,都跟朝堂势力息息相关。
据言霁之前还住在镇国王府时观察到的,这里有三成的贸易仰着顾弄潮鼻息。
那时候是三成,如今恐怕不止于此。
也正是因此,在南北街霸主般占了一半盛名的飞鹤楼,成了无数人眼中的肉饽饽,而飞鹤楼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却无人能查探到,也因此,飞鹤楼一直相安无事地成长至今。
如果飞鹤楼跟母妃没有关系,那他也就到此为止,未来飞鹤楼会落到谁手里,都与他无关。
言霁自然是希望飞鹤楼跟母妃没有关系的。
作为和亲公主,若身后牵扯上这些,那么就不单单是一个楼这么简单,必然会上升到两国之间。
要将母妃接出来就更加难如登天。
飞鹤楼的龟公一早就接到通知,言霁一说是跟清风约好之人,就毫不含糊地将言霁直接带去了五楼。
上到四楼时,就不同于下方喧嚣,安静地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而五楼更甚,只有他们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
一路走过,每一扇錾金的朱红门扉旁边,都挂着一个牌子,有些翻过来,有些正面朝外,写着那些在飞鹤楼最有名气的魁首花名。
从环形状的狭道走过去,一同经了五扇门,最后停在刻着“清风”的木牌前,龟公躬着身谄媚地笑道:“公子到了。”
“谢了。”言霁本想抬手推门进去,但想起段书白此前的做派,朝薛迟桉抬了抬下巴,小孩会意,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打赏给龟公。
龟公满面喜意地走了。
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小童恭敬地将他们请进屋内,而后走到外面,抬手将门上刻着“清风”二字的牌子翻了个面。
屋内未点灯豆,看不清任何物件,在房门关上的那刻,一簇火苗颤巍巍亮起,暖光蔓延开时,勾勒出手握烛灯的白衣人。
“这都五个月了,我还当你之前所说是戏耍于我。”
白衣人将烛灯放在木架上,长睫微敛,转过身时,莹白纱衣拂动,如乌珠似的目子直直看向言霁,脸色略有不快。
那是一副虽说不上绝色佳人,但也足以让人见之眼前一亮的容貌。
三个月挤入飞鹤楼头牌,绝无仅有的第一人。
天命书所言成谶。
-
从进入飞鹤楼起薛迟桉就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听到这名清倌的话,薛迟桉脸色微变。
小皇帝冒着风险来这里,竟然只是为了看相好?
恰时,言霁开口道:“迟桉,你先出去玩会儿,别乱走,我完事后就来找你。”
薛迟桉确实有些待不下,一张小脸赤红,但他却并不愿走,直到言霁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才不情不愿地关上门离开。
出来后,薛迟桉的脸色几乎黑透,他年纪虽小,但从小就开始学习很多超出年纪的东西,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门内会发生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你之前承诺的事,可还算数?”屋内,清风公事公办地给两人各倒了杯茶,就迫不及待地问出声。
言霁不急不慢地端起茶品了一口,他故意喝得慢,恶作剧般地欣赏清风焦急不安的神色。
小皇帝从没被人不耐烦地接待过,骄傲造作的性格导致他也非得针对回去。
欣赏够了,言霁才放下茶杯,嘴角翘着傲慢的笑:“当然算数,将你带出飞鹤楼,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清风的心这才定下:“你让我当上头牌,究竟想获得什么,现在总能说了吧?”
哐当一声轻响,言霁盖上茶盖,簌簌长睫下的眼眸在光影的折射中一抹瑰丽的色彩,有股惑人心魄的魅意。
言霁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被这般注视着,清风仿佛被定在座位上,心魂也随着这一眼陷入那双漆黑的眼瞳。
清风本能地点头。
或者是被那双坦诚询问他的双眼,驱使着点头。
就算是在美人如云的飞鹤楼待了这么久,看到这张过于绝艳无暇的脸时,清风依然被震撼地失了神。
言霁复又笑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的傲慢,这次笑得很好看:“你能告诉我,飞鹤楼外的灯笼,会在哪些时候亮起来吗?”
清风原以为言霁要让自己做什么很为难的事,却听他只是问上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
清风回答道:“五楼一共有十二间房,每间房外都有一盏材质很特殊的灯笼,没有老鸨的吩咐,我们不能碰那盏灯,更不能将它点亮,我当上头牌已经两个月,这期间,老鸨只让我点过一次灯。”
说话间,清风推开窗户,在窗户的左上角,正挂着一盏四方八角的琉璃宫灯,下方的流苏在晚风里飘摇,其模样同画里的轮廓几乎一模一样。
“上次有位客人好奇这灯笼,赏银让接待他的姐儿偷偷点灯,妈妈知道后大发雷霆,当着我们的面,让仆役将她活活打死了。”
言霁将想要点灯的念头压了下去,问道:“你还记得,老鸨来叫你点灯的是哪一日吗?”
“七月初七。”清风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就是在姐儿死后的第二天。
七月初七正是乞巧节,言霁随太后离宫前往金佛寺时。
言霁拧起眉:“除了你,其他人可有点灯?”
清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老鸨不允许我们私下交流点灯的事,若是被她知道,后果不敢设想,而且每次灯亮只有一刻钟,就必须熄灭。”
也就是说,言霁要想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在这个时候点灯,哪些人点了,哪些人没点,几乎没可能,其他地方都因角度问题,看不全飞鹤楼顶的灯。除非他能找到一个能将飞鹤楼全景尽收眼底的地方......
言霁瞪大了眼。
尽收眼底的地方,不就是......母妃所在的未央宫吗。
这个时候,清风压低声音说道:“但那一天,其他有几人,肯定也点了灯。”
也就是说,每次亮灯都不一定是全部亮起,一个密令对应的是不同的点灯规律,从而朝外传达信息。
飞鹤楼的北面对着的是未央宫,那么南面又正对的是哪里?
言霁在脑海里构造了一张以飞鹤楼往外展开的地图,飞鹤楼向正北,为未央宫,从未央宫的角度能看到飞鹤楼五楼上挂着的每一盏北面的灯,飞鹤楼往正南......
出了京,一路疾驰,是柔然的方向。
言霁的眼神越来越涣散,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飞鹤楼敢大摇大摆地以亮灯传递信息,因为只有固定的角度和时间,才能看到正确的信号。
飞鹤楼或许就是柔然设在大崇境内的根据地。
那顾弄潮又知道多少,他不让自己将庄贵妃接出来,是不是早就知晓这一切?那为什么还要让一个流着异族血脉的皇子登上皇位?
让柔然跟大崇斗起来?
让柔然跟大崇斗起来......
言霁兀地明了,乖乖听顾弄潮的话,他最后或许真会如顾弄潮许诺的那样,获得所有的一切,这一切都将是顾弄潮偿还给他的。
但同时,他也将失去所有,如同与恶魔签订契约。
可就算是知道,言霁悲哀地发现,他依然无法反抗顾弄潮的摆布,到底要怎么才能摆脱这个局面呢?
-
“你什么时候将我带出去?”
清风不安的声音打断了言霁的思路,言霁长呼一口气后,说道:“下一次花灯节,我会将你赎走,此后天高地阔,你想做什么都行。”
“好。”清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那么快离开,飞鹤楼的规矩就是规矩,要想以后不再躲躲藏藏,只有花灯节这一条出路。
为了自由,他愿意去等。
言霁道:“你帮我记下每次点灯的日期,如果能知道还有谁点了灯更好,我想要飞鹤楼南面每次点灯的规律。”
清风嗤笑了声:“你这要求可真不简单。”
“我要将你赎出来,同样也不简单。”
“你不是说易如反掌吗?!”
“骗你的,嘻嘻。”
清风:“......”
从清风那里出来后,言霁想起被自己丢在外面的小跟班,想着在五楼转一圈,看看他还在不在上面。
言霁走到环形廊道的最内侧,这里的灯被风吹灭了一盏,显得有些昏暗,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门扉上的牌子,正处在被翻转的状态。
说明里面的头牌正在接客。
言霁正要离开,转身却撞到一人,这一下他没收住脚,撞得额头十分疼,居然有人的胸膺跟铁板一样硬,也不知道额头破皮没。
言霁恼羞成怒地捂着额头,正要呵斥,却听到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陛下?”
昏暗的走道里,梅无香略显尴尬,他实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言霁,同样没想到的还有言霁,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后,言霁从疼痛中回过神:“顾弄潮在这里?”
梅无香是顾弄潮的暗卫,几乎形影不离,梅无香在这里,无需想,顾弄潮肯定就在这周围。
言霁一瞬间就怒了,连接好几日不来上朝,原来是跑飞鹤楼来了?!
梅无香见小皇帝这幅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素来冷酷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缝,解释道:“王爷有要事处理。”
“什么要事非得他一而再地亲自来这里?”话一说完,言霁突然想起乞巧节那一天他被困在雨道上,顾弄潮带着全身整装好的金吾卫出现,难道真就这么巧?
顾弄潮对飞鹤楼的调查比言霁想得更深。
“他在哪间屋子里?”
因为额头的疼痛而被刺激出的眼泪,在这时变得极其暧昧,像是含着委屈的控诉。
梅无香谨遵身为暗卫的操守,抿嘴不语,言霁见问不出,威胁道:“不说的话,朕就一间间敲过去,总能敲到皇叔在的那间,如果你不想闹大,最好现在就告诉朕。”
现在的小皇帝,跟当初在镇国王府的十一皇子一点都不像,十一皇子那会儿多可爱,常常跟在梅无香后面叫哥哥,梅无香看着眼前矜贵骄纵的小皇帝,只觉糟心。
梅无香闭上眼睛,指了个方向,言霁毫不含糊,抬起一脚想往那扇门踹去,但临时又放下了脚,他想起自己目前在顾弄潮面前卑微的身份,忍下怒意,整理好衣襟,抬手扣响那扇门。
叩了三声后,里面传来一声酥软到骨子里的闷哼,言霁神色一变,猛地推开房门,大步迈了进去。
入目红帘软帐,霏香袅袅。
一名衣衫半褪的红衣人半靠在摄政王怀里,手摇一柄略微泛黄的纨扇,听到动静,媚眼中的波光微动,朝门口看来,随即嘴角勾着一抹邪邪的笑意。
像是吸人精魄的妖魅。
言霁瞪大纯净透彻的眼眸,越过那个长得比女子还美艳的清倌,看向自始至终没往这边瞧上一眼的顾弄潮。
梅无香跟在后面进来,聪明地将门关上。
从震惊中回神后,言霁勉强稳住声线,喊道:“皇叔,朕有事找你。”
顾弄潮将刻刀悄无声息收回袖中,目光这才落到言霁身上:“何事?”
原本言霁就只是找一个借口,顾弄潮真问起来,自然回答不出。他的眼神来回往那清倌跟顾弄潮身上瞟,并没注意到,在他刚闯进来时,顾弄潮手中的刻刀,正抵在清倌的脖子上。
“朕......”言霁沉默了下:“朕饿了。”
低沉悦耳的笑声响起,那名清倌从摄政王怀里站起身,整理好褪落玉肩的领口,慢条斯理道:“小楼还真是接待不周,让陛下饿着是奴等之过。”
言霁不喜他。
撇开头没理。
清倌倒也不在意,他俯身靠近顾弄潮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王爷,看来今日,你我依然不能一较高下了,欢迎您下次再来。”
“皇叔。”就一会儿的功夫,言霁又喊了一声。
小皇帝额头红红的,眼睫湿润,眼神带着控诉。潜意识里,言霁觉得不能让顾弄潮继续留在这里,飞鹤楼的秘密顾弄潮未必全都知晓。
顾弄潮幽幽看了言霁一眼,推开清倌站起身:“走吧。”
离开时,那道柔情蜜意的声音突然叫住言霁,言霁顿住脚步,转头看去。清倌衣衫不整地靠在美人榻上,摇着那柄不入景的纨扇,面前的红帘被灌入窗口的晚风吹得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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