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个时候面临最大的危机并不是来源于小皇帝的步步紧逼,而是来自在背后扶持启王府到如今这个地位的那位主人。
康乐本就是一步设在大崇的暗棋,如今暗棋被动,便即将成为弃子,弃子的下场唯有一死,康乐杀了王侍中,只为巩固自己在主人身边的地位,如果再做更多打算,从风险跟收益来比较,主人依然会继续转移她手中的权利,到时候,她只会陷入两难之地。
康乐走到如今,靠的是绝对的谨慎。
一抹缜密精明的算计自康乐眼中闪过,她又以手绢掩面后退两步,朝言霁微微一笑,以一副悲伤孱弱的姿态离开。
跪在府外缅怀王侍中的百姓,自发为侍中未来得及过门的妻子让道,没有一人对此怀疑。
分明前几日的侍中府,还备着红绸彩烛,今日就已命断黄泉,纸烟升天。
第30章
小皇帝罢朝三日后, 顾弄潮进了宫,去找言霁。
当听到德喜说摄政王就快要到承明殿时,言霁依然无精打采地窝在床上, 有气无力道:“就说朕病了, 怕过了病气给皇叔,让他回吧。”
言霁拒见摄政王, 还是有史以来头一遭,德喜只觉小皇帝潇洒了这几日,就把胆给养肥了。
但摄政王来了发怒的话, 他们这些下人通通免不了训诫,德喜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陛下, 还是起来吧, 您这几日都不去上朝,折子也没动, 王爷这次恐怕来者不善啊。”
这样一说,言霁似乎也有点吓到了,动了动手指, 躺着思索了一会儿, 终于道:“伺候朕起来。”
他刚将衣服穿上, 门外就传来一声响亮的“摄政王求见”,言霁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一脸疲倦凄然的模样, 没再让宫人打理, 直接拢上衣袍走了出去。
木槿正大气也不敢出地给摄政王倒茶,看到言霁总算出来了, 暗暗松了口气, 躬身退了下去。
顾弄潮抬起眸子, 看到言霁苍白的脸色,以及泛青的眼眶后,手上端茶的动作稍稍一滞,但也不过很短暂,就率先开口问道:“陛下身体可好?”
“身体......尚好。”言霁本想撒谎说自己不舒服,但当被顾弄潮那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睛注视时,吐出的就只有真话了。
顾弄潮猛地搁下茶盏,冷冷道:“那为何不去上朝,你可知,朝事多耽误一天,一些县郡的困难又会多增一日,何况如今多事之秋,无数大事等着上面的批复,你还敢如此任性妄为?”
言霁忍不住也有些生气,他之前勤勤恳恳料理政务,从没得到顾弄潮一句夸赞,如今不过耽误几天,就被这样斥责,虽然知道本就是自己的错,但还是不由自主觉得委屈:“我的失误害了王侍中丢去性命,难道就不能消沉难过一会儿?”
“非得学着皇叔这份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动声色的心志吗,可我学不会,学不会就是学不会,我会难过自责,会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再算计得周密点,会想如果当初同意收回圣旨,是不是王侍中就不必丧命。”
小皇帝拧着眉艰难控制摇摇欲坠的泪光,满眼自责懊悔,偏偏又做出愤怒的表情,掩饰自己快要溃决的心态。
顾弄潮直直看着他,说道:“当坐上这个位置时,身为皇帝的你,就不能再让心情控制自己,你难过一天,外面会有千万人会因批不下来的赈银而饿死病死,你又可曾想过?”
“若是敌国打过来了,是不是还要等你心情平复好了,再去布局遣将?!”
言霁被吼地低下头,眼泪滑过苍白的脸颊,低声嘟哝道:“不是还有皇叔在吗?”
他之所以不去处理,正是因为有恃无恐,知道顾弄潮会去做。顾弄潮又何曾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淡漠地问了句:“若我不在了,你又要依靠谁?”
皇叔……皇叔怎会不在呢……
言霁缩起手指紧紧抓住衣袖,眼前所见隔着一层泪光,一切都朦朦胧胧,不似人间。
顾弄潮接着道:“无论你选择依靠谁,保皇党也好,母族也罢,都意味着你要将手中的权利外放出去,而被你外放出去的权利,很可能会反过来成为对付你的利剑。”
一个众望所归的野心家跟他说上这么一番话,已经可以算是仁至义尽,言霁认真地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底,面上却做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顾弄潮,吸了吸鼻涕道:“我依靠的只有你一个。”
言霁哽咽道:“皇叔,我斗不过他们,你帮帮我吧。”
以前看顾弄潮能把所有人玩弄鼓掌间,对下属轻描淡写一句话,转日京中位高权重的大臣就被抄家灭门,言霁还以为自己也能做到。
明明他也做好了所有准备,明明他都提前看过人生剧本,为什么还是无法掌控事态的发展。
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向顾弄潮低头。
顾弄潮就是预见到如此,故意看他出丑的吧。
顾弄潮捏起言霁小巧的下巴,看进那双不甘的桃花眼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斗不过康乐吗,因为霁儿,你还不够狠。”
“你对别人不够狠,对自己也不够狠。”
“你知道康乐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吗?当你决定对付一个敌人时,你首先要掌握的就是她的过去,从她的弱点下手。”
“那年启亲王死后,偌大一个王府几近分崩离析,身为皇室却任人欺压,启亲王那些幕僚只忠亲王,缘何对一个小丫头唯命是从,再到后来为她复正王府,博得弟弟直袭父亲爵位的权利,这一步步,当真只有算计才能做到?”
言霁瞳孔颤动,哑声问道:“不然......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天盛六十年,康乐郡主出卖自己的身体,辗转诸多权贵身下,笼络大臣,直至攀上当时如日中天的太子党,干尽糜烂之事,才换得如今王权富贵。”
言霁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吐息间的冷气寒彻心肺,他不受控制地颤抖。
顾弄潮神色冰冷,接着说道:“康乐手上染尽无数富商之血,一步步吞并米商油盐等诸多水路商路,然而因为当时大多数朝臣与之都有往来,先帝至死也被蒙在骨中,只当这对姐弟纯良无害,不让他们回到封地而已。”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得知康乐手上掌握着商脉,但若是单靠你此前那些幼稚的行为,能忽悠启王,却不能将康乐引入局,甚至康乐背后那人,已经在算计你入局了。”
“康乐背后那人?”
顾弄潮松开手,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锋芒,嘴角慢慢勾起嗜血的笑意:“这些,陛下就不必知晓了,臣会将大崇朝根下的腐木尽数铲除,陛下只管乖乖当你的皇帝,总有一天,这天下都将是陛下的。”
顾弄潮走后,言霁浑身无力地做倒在椅子,眼泪不受控制地越落越急。
无论是当皇帝,还是封后,亦或者对付朝中政敌,他都毫无选择,被顾弄潮控制着、推着去做,从小时候教他写字,再后来教他杀人、教他政务,临近一脚时,又告诉他——你别再不自量力。
然后让自己更无可自拔地依赖,然而沦陷的自始至终也只有他一个,顾弄潮永远都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他可以选择依赖顾弄潮的保护,甜蜜地沉浸在包裹着糖衣的炮-弹里。
但小皇帝的骄纵自矜叫嚣着反对。言霁甚至都快对顾弄潮生出恨意,其实他更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皇兄们的那份心机和野心,他只是不想让顾弄潮看轻,只是想把母妃从冷宫接出来。
言霁不甘止于此,他已经在康乐身边布下足够的暗雷,只需要引爆就够了。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木槿将摄政王送走后,回来就看到小皇帝一个人默默在哭,连忙走过去道:“陛下怎么了,你、你别哭啊,王爷是不是欺负你了,这......要不我们去御花园散散心?”
“不去。”言霁两三下把眼泪擦干净,闷闷地说道:“他没欺负朕,朕只是不服输而已。”
哭过后,言霁很快调整好心态,斗志昂扬道:“朕一定会让顾弄潮知道,皇权、军权、商路,朕都会统统拿到手。”
木槿看到小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与往常不符的暗芒,声音隐在唇齿间低语道:“朕已经对自己足够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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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您会不会将人逼得太急了?”
作为冷心冷血的杀手,梅无香从来没对顾弄潮的决策表示过任何不满,但这次,梅无香冒着大不韪开了口,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不想看到那个自己投喂着长这么高的少年,从不知事的小殿下,被主人教养成满腹算计的皇帝。
十一殿下在太学院读书的那几年,吃不惯大锅饭,偏爱吃镇国王府的食膳,都是梅无香包好热腾腾的饭菜,施展轻功飞檐走壁送过去的。
再冷情的杀手,对自己喂大的小龙崽,都会有些护着。
顾弄潮快上马车前停下动作,眼尾朝梅无香扫了一眼,梅无香立刻跪在地上,脊尾处窜起一股寒意,他越发不敢动弹。
低着头只能看到那截暗黑绣着金丝的衣摆,头顶传来清冷至极的声音:“十三岁就会剑走偏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他这副柔软可欺的模样,倒是骗过了所有人。”
顾弄潮坐进马车里,闭上眼沉心静气,直至马车启程,走入喧嚣的街市,他才闷声咳出一口血,转瞬就熟稔地用手帕擦干净。
他远比言霁认为的时间段更早认识言霁。
那会儿镇国王还是先帝最依赖的武将,最险峻的关口都全权交给了他父亲,镇国王府一度是京中最煊赫的权贵,他有五位兄长,两个弟弟,兄长中三个战死沙场,一个落得终生残疾,自己自幼体格较弱,常常被父亲责骂无法保家卫国。
父亲打算将他送进宫中,由皇子择为伴读,既从不了武,便要他从文。
那时候,年仅八岁的十一皇子,是父亲最为不看好的,哪怕当时小皇子已出崭锋芒,但父亲却说,庄贵妃这一母族野心勃勃,作为和亲公主生的皇子,没资格夺嫡。
享受无尽宠爱的十一皇子,却身陷在诡谲怪诞的泥沼中,前路未卜。
一次宴会上,他遇到了言霁,小皇子穿着锦衣玉袍,安安静静坐在他的太子哥哥怀里,跟其他娇养着长大的孩子不同,那时的小皇子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警惕,任谁去逗弄他都不予理睬。
隔着烟火远远观了一眼,顾弄潮当时只觉得这个小男孩生得玉雪可爱,眼睛又圆又亮,看着就颇为聪慧。
再后来,父亲察觉到先帝对他已生忌惮,便举家搬往关口,发生了盘安关一战,有人通敌叛国,三座城池接连沦陷,最后种种罪证直指镇国王府。
最后,顾氏一族,只剩下早已入主中宫之位的大姐。他本逃过一死,但为了平反冤情,冒着九死一生的几率,重返京中。
他满身血垢,不辨容颜,腿上还折了骨,一瘸一拐地由人鞭挞着游街而过,无数人指着他唾骂,在一黑一明快要晕厥的视野中,他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从路中央驶过,然后似被挡了道,停在他面前。
他听到鞭打他的那位京官恭敬地在喊“十一皇子”。
“他是谁?”那是一道如石落清涧般稚嫩好听的声音。
京官答道:“一个罪人。”
他极力抬起眸子,从掀起的锦帘后,看到一张像是刚大病初愈般苍白脆弱的脸。
十一皇子像是觉得新鲜,不顾侍从的劝阻,屈尊降贵地走下来,走到被踹倒在地的罪人面前,蹲下-身直直看着碎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睛,说道:“本殿瞧着这罪人的眼睛,倒是狠辣得很,我喜欢。”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小皇子将一瓶握得温热的药瓶放到他手里,附耳说道:“这里面的药让我保住了一条性命,希望也能给你点帮助,如果你活下来了,别忘了报答我,我需要一个,有着你这样眼神的人。”
小皇子站起来,拢了拢身上的绒领披袄,回到马车上时似呆呆傻傻地说了句:“从低端爬上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
马车驶过时,他听到十一皇子身边的侍从道:“殿下,您又说胡话了。”
“是吗。”小皇子痴痴地笑。
再后来,经过三年牢狱的折磨,他暗中联系大姐终于集齐了平凡镇国王府的证据,当年陷害父亲导致顾氏近乎灭门的权臣以车裂的结局告终,顾弄潮时隔三年再次面圣,看着龙椅上九五之尊,这个顾氏最大的仇人。
他跪了下去,语气毫无起伏,似世间所有的悲喜都与之无关:“臣叩谢陛下,为父亲平反冤屈。”
他表了一番忠心,又谋划了一场刺杀,再将先帝救下,先帝便当真了,让他袭了父亲的王爵。
小皇子初来他府上时,愣愣地看了他许久,被问起,才腼腆地说了一句:“皇叔,我好喜欢你。”
“特别是你的眼睛,真好看。”
言霁那副满心依恋的模样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就连顾弄潮都不知道,但现在,所有人都在说新皇小时候落了水,被烧傻了,单纯天真得很。
小皇帝不知道当年被游行示众的就是他,于那时的言霁来说,一个罪人根本不值得关注,若是活下来,感念这点恩情必然会找上门,没找来,权当死掉了。
但于顾弄潮来说,却是他看不清言霁的始初。
梅无香说错了,他从来没有逼过言霁,他只是在让小皇帝,一步步暴露自己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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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乐只会是他需要对抗的第一道关卡,后面还屹立着更多的艰难险阻,朝政决疣溃痈,如果连康乐都无法扳倒,那他之后,又要如何对付那些更加如狼似虎的豺豹。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的小言霁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腹黑正太。
第31章
康乐郡主的婚事作废后, 朝臣们又想起了皇帝迟迟也未定下的中宫,再次如雪花般投递奏折,而此次, 一反常态的是, 小皇帝决定考虑考虑。
言霁以测算八字为由,邀请傅袅一同前去钦天司, 若是适合,就定日期。
众人只当小皇帝被他们烦得不行,不得已妥协, 生怕再有变故,以傅家为首的大臣们便赶紧商量了个出宫测算的日子, 不给小皇帝反悔的余口惜口蠹口珈。可能。
出宫这天, 言霁没让太多人随行,连木槿和德喜都没带上, 一早地吃饱了饭,上了御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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