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多问。”江逢舟见左右无人,多说了句,“姑姑若肯听我一言,此事万不能探究,你将药膏转交给摄政王即刻。”
“可陛下龙体向来都是奴婢在......”
木槿还没说完,江逢舟就提着药箱匆匆忙走了,木槿握着手上的药膏愣神,没过多久,去太医署拿药的太监回来,她暂且稳下心神,指挥人去熬药,撞见一人提着热水进去,她叫住问:“王爷还在里面?”
“是。”内侍站定回她,“刚德喜公公叫小的去烧桶热水,又要了药酒,说是王爷要为陛下拭身。”
发烧时热敷抹开酒精,能降热,本是正常之举,可木槿总觉得不该让摄政王操劳。她接过热水,让内侍下去,自己提到了寝殿内。
跟外面忙作一团的景象不同,里面静悄悄的,踩在地面的脚步声混合着震耳的心跳,木槿忍下惧意,提着热水往里走。
没有人不怕摄政王。
虽然摄政王从没做过失仪之事,但他身上散发的凉薄冷峭,令无一人敢与之近身。
金丝楠木框着六道折面的山河秀丽图,隔绝了探向里屋的视线,摄政王淡漠的声音从里传来:“放在外面就可。”
木槿放下热水,却迟迟没走,那道淡漠的声音又问:“还有何事?”
“江太医让奴婢将外敷的药膏给您。”
“进来。”
终于进到里面,木槿想看陛下一眼,却又不敢,直到她将药膏递给顾弄潮时,才匆匆往床榻上瞥去。
陛下明显烧得神志不清,正拽着摄政王的衣袍含糊地喊“母妃”。
木槿:“......”
她很想再看看摄政王是个什么表情,但那位已经接了药膏,冷声叫她退下。
木槿硬着头皮道:“照料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叨扰王爷实在不该。”
顾弄潮重复了声:“出去。”
木槿实在不放心将陛下交给摄政王,但淫威当前,她一个小小宫女无可奈何,只得劝慰自己摄政王已经不是第一次侍疾了,上次陛下吐血,惊动宫闱,也是摄政王衣不解带守在旁边。
躬身告退时,木槿走得极慢,在出屏风前,再次匆匆看了眼里面。
摄政王已转过头去,将陛下头上搭的帕子翻了个面,他低垂的眉眼中,有种晦涩的柔和,任由陛下将他的衣袍攥得皱巴巴,也并没任何阻止的意图。
这副景象看得木槿心觉异样,可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多。
寝殿内再无旁人,顾弄潮才去将热水提进来,将巾帕浸湿拧干后,抬起那只瓷白透红的手臂一点点擦拭,又擦了脖颈,当去解言霁的革带时,陷入梦魇中的人异常地反抗起来,口中喊着“滚开”。
但毕竟生着病,反抗也没多大力气,轻易就被顾弄潮制服住了。
衣领敞开,顾弄潮看到言霁身上痕迹两天了也没消散分毫,说一句身娇体贵,丝毫不为过,常人哪有这般敏感。
顾弄潮帮他擦完,又用掌腹搓热药酒,一寸寸抹在瓷白的皮肤上,言霁挣了一会儿后就脱了力,头发散乱地铺了一枕头,死鱼一样瘫着不再动,只用鼻子细细抽着气。
言霁在哭。
顾弄潮停了手,沉默下,听到言霁又梦呓地开始喊:“母妃、母妃。”
“母妃,我会救你出去的,你等等我。”
顾弄潮眸色冷下,将他翻了个身,搓散药酒抹在光洁莹润的背上,不过一会儿,言霁又开始乱动,为了让他乖些,顾弄潮随口应着:“先抹药,再等你。”
言霁不动了,头埋在枕头里,声音渐渐清浅。
等顾弄潮抹完药酒,将他翻回来捂进被褥里时,才发现言霁已经睡着了,脸上湿漉漉的,紧闭的眼尾绯红,搭在额头上的帕子也掉了旁边。
顾弄潮净了手,拿起帕子重新用热水浸湿拧干,搭在言霁头上,起身去拿药膏时,发现言霁又不动声色地攥着了他的衣袍。
顾弄潮扯了扯,这次并没将自己的衣服扯不来,想到接下来的事,怕将言霁弄醒,不然又会一通折腾。
他只好竭力伸长手去拿斗柜上放着的药膏,连带着将言霁也从被子里扯不来一些,才终于够到。
坐回床边,握着药膏一时有些犹豫,从这两天言霁的态度,他自然清楚之前发生的不过黄粱一梦,言霁想跟他桥归桥路归路,这种情形下,给他上药他会生气吧。
但如今言霁烧得神志不清,顾弄潮也不可能让别人代劳。
不过是落个猥亵天子的罪名而已,更过分的不都已经发生了吗。
顾弄潮自嘲地想完,掀开被子,打开药膏抹在手上,动作轻柔,细细涂抹。
强自定下纷扰的思绪,发现果然肿了。
他当晚应该克制住诱惑,至少节制些。
或者昨日来时不光是命人将要送进来,而是亲自监督言霁上好药,如此,也不至于病得这么重。
思索时,手上的动作重了些,言霁拧了下眉,迷茫地睁开了眼,看着床帐半晌后,终于被疼痛感唤回了神,动了动眼珠子往下瞟去,顾弄潮正好收回手,将被子重新替他盖上,拿过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动作斯娴,神态平静,丝毫没任何不适当的自觉。
言霁红着眼眶瞪着顾弄潮,顾弄潮擦完手,淡淡地回视他,说道:“若陛下觉得生气,臣任君处置。”
“你......”怒气冲冲的质问到嘴边时,却溢出了一丝哭腔,言霁深呼吸了口气,续道,“你跪下!”
顾弄潮愣了下。
他已经许久没朝人跪过了,见言霁仍死死瞪着他,撩起衣摆正要下跪,膝盖弯到一半时,嘹亮的巴掌声响起,言霁摇摇晃晃地撑着身做起,甩出去的手落回,而顾弄潮后知后觉才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
顾弄潮直起身,抬起手背擦了下破口的嘴角,冷淡地勾了勾唇,挑眉问:“解气了?”
“不解气。”言霁胸口剧烈起伏了瞬,撑着床的手肘一软,往下倒了些,又勉力撑住身体,另一手指着房门,“滚出去。”
顾弄潮没滚,言霁反被他倾身压在榻上,床榻发出沉闷的响动,凛冽气势扑面袭来,言霁挣了挣手,但生病中的人能动用的力气面对顾弄潮来说,无疑蚍蜉撼树。
周围都是药酒和顾弄潮的气息,言霁赤红着眼吼道:“放肆!”
“陛下不会天真地以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真的能翻篇?”顾弄潮的唇轻轻擦过言霁的耳廓,一声嘲讽的笑声钻进耳中,“本王若不许?”
言霁从顾弄潮身上察觉到久违的危险,是如饥肠辘辘的野狼盯着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一样的侵掠感。
言霁被迫抬起头,静静看着顾弄潮,提醒道:“朕还烧着。”
压了几日的怒火此刻得到倾泻,顾弄潮并没因此放过言霁,附耳说了一句,言霁骤然握紧了拳。
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紧绷的气氛,木槿端着药在门外道:“王爷,药熬好了,是不是该叫陛下起来喝了再睡?”
看了眼背脊紧绷的皇帝陛下,顾弄潮仁慈地饶过了他,直起身道:“进来。”
木槿进去时,发现陛下已经醒了,脸上顿时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端着托盘走过去,跪坐在床边道:“陛下现下感觉可好些了?”
“好些了。”
托盘里放着一碗乌溜溜的药,和一盘甜糕,言霁瞥过,探出手去端药碗,在手指伸过来的那刻,木槿清晰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乌青,惊讶下正要寻问陛下是怎么弄的,摄政王已率先接过药碗,那只手腕也缩了回去。
气氛一直有些凝滞,言霁盯着顾弄潮:“朕自己有手。”
“臣伺候陛下喝药。”
顾弄潮对言霁脸上分明的抗拒视若无睹,吹凉汤勺里的药汤,递到言霁嘴边,言霁嘴唇紧抿,并不想喝,顾弄潮放下汤勺,凑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道:“陛下想臣当着您贴身宫婢的面,对陛下不敬吗?”
重新盛了一勺喂到嘴边,言霁抿直的唇缝变成曲线,面无表情地张嘴喝下。
喝完,一直缩在旁边假装不存在的木槿将碟子递上去,问他:“陛下,吃点甜糕解苦吧?”
“不要,朕困了。”言霁躺回床上,拉过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木槿无奈地收好碗碟,对上顾弄潮,恭敬有加道:“陛下既已无碍,王爷要不也出去歇歇,偏殿已为王爷备好房。”
顾弄潮没了理由再留,随木槿起身出了天子寝居,却并没有去偏殿,而是径直离开了皇宫。
“摄政王事务缠身,能抽出大半天时间为陛下侍疾,真是难能可贵。”
德喜正跪在地上,将承明宫里的事禀给太后,他本就因是从太后宫里调遣去伺候陛下的,而不被看重。如今太后听说皇帝生病,驾临承明宫向德喜询问情况,德喜不敢不回的同时,还得小心谨慎地寻找合适的措辞。
他战战兢兢地将摄政王夸了遍,却见太后的神态并没得到舒展,反而越发低沉,涂着蔻丹的指甲一下下敲着座椅扶手,神色难明。
德喜也是混迹宫中的老人了,带过的几个徒弟都说太后是宫里待奴才们最友善的主子,只有他总觉得,太后给人一种很薄情的感觉。
只有面对摄政王,她的亲弟弟,才会展露真实的内里。
可这次例外,周围的气温都似寒了一度,德喜慢慢住了嘴,伏在地上不敢再多嘴。
“陛下既已歇下,哀家改日再来探视。”小太监扶着太后走到门口,她蓦地停下,散漫地垂着眼帘,侧过头温声对德喜吩咐,“哀家带来的燕窝,记得给陛下喝了。”
“是。”
送走太后,德喜还处在恍惚状态,就听见身后有几个小宫女正凑在一起,用细细软软的声音说着:“太后看着又年轻又漂亮,为人还这般和善。”
“太后经常给陛下宫里送东西,对陛下也很好呢。”
第73章
这场热病来得快, 去得慢,言霁病了快一旬,才稍有好转。
而这一旬内, 他都称病没去上朝, 奏折倒是依然在往他宫里递,闲来无事言霁也会翻看一些, 知道了隐匿在京城的百余叛贼皆已捕获,摄政王在此过程中受了伤,至于伤势如何, 并没写在奏折上。
也难怪,递到承明宫的折子要比往日多了许些。
更多报上来的是有关康乐的踪迹, 近乎每个州县的刺史, 都上报过他们辖区疑是出现形似康乐郡主之人,有的两地甚至相隔千里, 却是同一天上书奏折。
通缉令发下,整个大崇都因康乐的叛逃而草木皆兵。
毕竟,这是名在逃的一级朝廷重罪犯。
这日醒来, 沉重疲累多日的身体终于松快了些, 言霁听着外屋放轻的脚步声, 没有摇铃使唤,静静看了会儿床帐,又闭上眼浅眠, 希望能再赖过一个早朝。
到了巳时, 宫人小声叫言霁起来,言霁见实在躺不下去, 只能睁开眼, 任由宫人为自己更衣擦脸。
这时, 薛迟桉快步跑了进来,朝气蓬勃的小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神秘兮兮地拉着他的手问他要不要去御花园晒太阳。
前两日,薛迟桉听说言霁生病,没结课就赶了回来,为了让言霁休息好,都是薛迟桉一直偷偷在帮言霁批折子,此时眼底都还存着青黛,被脸上的笑容掩去了些。
“是有什么喜事吗?”
走到御花园,找了个凉亭坐下,言霁方才开口问道。
“这次大考,我夺榜首了!”薛迟桉睁着清亮明净的眼望着言霁,一副讨要夸赞的模样。
言霁微微一愣,他不是记得上次薛迟桉还垂头丧气地跟他说,因为时间不多,他答题很急,发挥不好吗?
原来发挥不好,就是“仅仅”夺了个太学院榜首?
言霁:“=_=?”
薛迟桉敛下笑容,抿嘴忐忑道:“陛下,我能不能讨一个恩典。”
言霁问他:“你想要什么?”
“我想,”薛迟桉顿了下,用很低的声音道,“去一趟岭南。”
“你去那做......”言霁记起来,薛迟桉的家人就是因穆王府获罪而被发配到岭南去的。
最终,言霁答应了这事,让他需要什么去找德喜安排,心里还琢磨着让影七暗中护送他,薛迟桉轻轻“嗯”了声,忽然问道:“陛下,若是一个人对你有所欺瞒,得知真相,你会宽恕他吗?”
和煦温暖的阳光从柳枝间泄下,园中百花争妍,春色满目,言霁收回目光,定定看着薛迟桉道:“不会。”
欺瞒有大有小,但他心胸不宽,定然不会轻易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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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好全的一个晴日,言霁打算去趟金佛寺,见一见母妃,顺便为她供些香火。
对外,不能直说是去拜祭生母,朝廷上,言霁对百官的说法是,登基一年有余,想要去皇陵祭奠先祖,顺便看看皇陵是否需要修缮。
这个理由顺理成章,礼部批复,护卫军护航,随行之众百余人,繁琐的流程走下去,待到出宫那天已是三日后,也是钦天监特地测算过的吉日,宜祭拜。
风和日丽,黄伞开道,京街行人纷纷避让,浩浩荡荡到了皇陵,言霁穿着繁重的衮龙袍被扶下马车,正望着恢弘冷沉的陵墓大门时,守陵人上前叩拜,得到吩咐起身后,在左前方引路,带言霁往里走。
守陵人道:“近些年皇陵并无破损,每年拨来维护上花销的就已足够,正巧今日摄政王也与户部的人来清算账目,就在陵园内,陛下可要先到那边去?”
“不必。”言霁没有犹豫就拒绝了,让手底下的人都是一愣,守陵人虽避世已久,但也看出来当今皇帝与摄政王似乎不睦,止了嘴,说起别的事。
先为开山先祖上了香,再一一拜过几位先祖的陵墓,最后走到崇玄宗的陵墓前,言霁从木槿手里接过香点上,插进香炉,撩起衣摆跪下时,身后乌泱泱的一众人也跟着跪地俯身。
墓碑上刻着里面埋葬的皇帝一生殊荣,言霁一字一句认真看过,在场一时鸦雀无声,萧风吹过道荫,长明灯摇曳,皇帝不起,无人敢抬头。
言霁跪了很久,他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意念,那么父皇此刻必然正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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