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看着如今一向聪明的主子现在明着要去做傻事,该劝的还是得劝,“司公都走到这一步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位子还没有坐稳,那位殿下怎么说也只是咎由自取,何必现在去沾染是非惹一身腥呢……还是快快回去吧。”
听到小太监提到“那位殿下”,男子眉尖轻动,顿了顿身子,这才转过头来,天空雷电恰逢在此时霍闪,一闪而过的白光照亮了他的五官,清晰可见,又恍然若梦。
他墨发盘起,面容阴柔,肤白胜雪,朱唇殷红,昳.丽的容貌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若非眉间还有些许可见的轮廓,恐怕被人误认成那祸国殃民的妖妃也不为过。
只是一出声,便会发现他的声音也如同他的面容一般也是阴柔的,只是此刻大概是因为什么原因,显得有些冷了:“……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他仿佛完全不愿意提起这个人似的,轻轻就揭了过去,“你先回去,我还有要事未办。”
听完这两句话的声音,便知这般妖治妩媚的美人,原来也是个太监。
而如果有朝廷上的清流之派看见这美人,一定会认出来,这便是他们日夜咒骂又屡屡在庭上被他逼退的权宦,李道生。
见司公似乎不是要淌那位殿下的浑水,小太监有些犹豫,对他的话依旧半信半疑,只是终究抵不过这些年来对自家司公的信任,不放心地盯着他看了几眼,还是先行离开了。
李道生看着小太监走远,从檐下伸出手来,任由冰凉的雨水流过指缝,才挽了半指袖子,抬腿走进雨中。
他没有带雨具,雨水就这样顺着额发流到下巴,滑过喉结,又沾湿了衣襟。
仔细看来,这人连喉结都不甚明显,显然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净了身。
年幼就净身的奴才,他们的出身,往往比宫里跟着各位主子的太监更加低贱苦命,有些个运气不好的,甚至可能只是权贵们从牙子手里买回被当成娈童玩弄的,等玩得厌弃了,再丢回来,接着当没根的奴才。
李道生曾经就是运气不好的那些奴隶当中的一个,但幸运的是,他比其他奴才更聪明。
他知道自己长得比其他孩子漂亮,便总是用泥土和着雨水把自己抹得灰头土脸的,任谁看了都没了那个兴趣,以此才躲过了被亵玩的命运。
也正是因为他没在小时候被人玩死,后面他才能找到机会进宫,又一步一步爬上高位,成为权倾朝野又遭人诟病的权宦。
宫墙之间的路并不完全平坦,总有一些坑洼起伏之处,雨势渐大,他踩着路上的积水,鞋底有些湿了,渐渐走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内。
这里杂草丛生,四处荒芜,格外苍凉破败,甚至连冷宫都不如,是李道生曾经和谁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但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成为权宦这么久,李道生的府邸早就已经是金雕玉砌,飞阁流丹,走进他的院子,目光所及都是珍宝,层楼叠榭都只是寻常,年年月月孝敬给他的宝贝扔在库房里,不知多久之前都已堆成了金山。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此地,这个似乎留存着他不堪记忆的皇城一隅。
就在昨天,这座荒凉的小宫殿永远成为了一个废弃的禁地,因为那位乱政的质子殿下不仅被骗着饮下了毒酒,还被乱刀砍死在了这里。
质子裴忌。
一介乱臣贼子,秽乱内政,客死他乡,死状惨烈,甚至死去这么久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就像小太监说的一样,无论沾上哪一样,都太过晦气了。
更何况,在这敏感的节骨眼儿上,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当今圣上杯弓蛇影,说不定就要心生怀疑打上同为叛党的罪名,毕竟这种事对于帝王来说,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李道生哄着老皇帝这么久,又常年站在这不胜寒的高处,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小太监都通晓的道理,他并非想不明白。
但他还是来了。
这里太过荒凉,东西也少,唯一的一具男人尸体,一眼就能看到。
院中的血腥味已经比昨日好上了一些,但鲜血横流的地方引来鸟雀啄食,就算是腐肉,也有些过于难看了。
李道生伸手赶走那些鸟雀,垂下眸,沉默地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竟是找不出一点平常阴狠刻薄或是妖媚惑主的模样。
裴忌。
李道生想,怎么突然就死了。
他在男人面前蹲下来,掌心轻拂过那双眼睛,让没有瞑目的眼皮自然阖上。
雨势渐大,雨水沾湿睫毛,让眼前一片模糊。
李道生轻轻煽动了下睫毛,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这个尸骨未寒的男人,任由下巴的雨珠不断滴落在面前这具尸首上,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响:“死了也好。”
他像是在劝慰自己似的,“安静。”
然后他拿出甚至还带着扑鼻香气的手帕,一点点擦去男人脸上的血污,就像给一块璞玉擦去灰尘,一点点露出本来的样貌。
他不知道,除了长得帅些,脸上身上也干干净净不像小说话本当中说的那般恐怖之外,在他眼中已经死去的裴忌,正像个男鬼一样徘徊在他周围,眼睁睁看着他所做的一切。
“……我没看错吧,”裴忌跟着蹲在李道生身旁,看着这美人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沉静表情,眸子里闪过几次兴味,“李道生,这是在为我收尸?”
裴忌是在昨天死去的。
被下毒又被乱刀砍杀,说不痛肯定是假的,但这毒下来得猛烈,并没有痛苦挣扎多久他就陷入黑暗了,意识再次清醒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他还以为他会去黄泉边,奈何口,或者被黑白无常架去喝孟婆汤,却不想,睁开眼,还是在这个破败的宫殿里。
很快,裴忌就发现自己好像被什么困住了,只能以这种诡异的状态待这具发烂发臭的尸体周围,既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声音,也没有人能看见他,他甚至连只鸟都赶不走,只能看着它们时不时来啄食自己的伤口。
这可比生前活得窝囊多了。
他出不去就只能在这里待着,也没有人会理会一个死去的人,裴忌这性格,自然会觉得无聊。
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李道生竟然是第一个理会他这具腐烂的尸首的。
一开始,裴忌摸着下巴站在一旁,还觉得有几分出乎意料的乐趣:“司公大人……?真是好兴致,就这么厌恶我,对着一具这样破破烂烂的尸体,也要跑来笑话?”
李道生自然听不见他说话,也不会回答。
裴忌也知道这一点,自然也不在乎。
他更好奇的是,李道生会怎么对待这具毫无还手之力的尸体。
这京城里,这朝廷上下,谁不知道他和这位司公是不死不休的政敌,司公大人恨他入骨,厌烦都摆到明面上来了,装都不愿意装一下,连皇帝都对此了解了一二。
所以他猜测着,说不定司公大人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踩几脚,或者亲手拿着带刺的鞭子鞭挞,又或者放一堆老鼠来啃噬……
裴忌竟然有点期待。
但很快,裴忌便发现自己没办法继续把这出好戏看下去了。
因为李道生似乎并不是为了嘲笑他状况看看他死得有多悲惨而来,而是来为他收尸的。
于是他只能眼睁多看着高坐庙堂上权势滔天的司公大人亲自帮他擦去那些血污,看着他不厌其烦的把那些腐肉切掉,又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布包,一针一线把伤口缝合好,看着他就这样顶着暴雨做完一切,浑身的衣衫都透着漓漓湿意。
裴忌戏谑的笑容就这样完全僵在了脸上。
他看着李道生小心翼翼把他破破烂烂的身体抱了起来。
这具烂狗肉一样的尸体,瘫躺在青石铺成的板桥路上,谁走过来都要踩上一脚,却被那双矜贵的玉手抱起,就像在呵护一件碎裂的骨瓷一样。
连同裴忌碎掉的筋骨,一块一块,像是不怕脏似的,全都捡了起来。
而在裴忌的记忆里,眼前这个人一直生着很严重的洁癖,明明是个阉人,却惯是爱干净,没有热水的日子里,都要用冷水擦洗身体,如今看上去,倒是不在乎他抱着的这具尸体有多脏。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连生死都没那么在乎的疯犬裴忌,突然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心慌:“李道生……?”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真的,要为他收尸吗……
裴忌瞳孔微微颤动,心想。
李道生……不是最恨他了吗?
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司公司公,裴忌明讥暗讽喊了这么多年都没喊过李道生这个名字,现在说起他恨他这件事,倒是喊得顺嘴了。
但李道生已经听不见了。
也放不下。
裴忌有点不敢置信地跟在他身后,想要等着司公大人纡尊降贵地把他的尸首投到哪个角落或者投进哪个井里,却都没有等到。
他等到了一面凌霄花窗。
雨势渐小,司公大人抱着他的尸首,躺在花窗底下,阖上双眼,很快睡着了。
第154章
这是有些过于亲密的姿势, 裴忌心乱如麻。
看着这个人比平常更加安静的容颜,他混乱的记忆忽然鲜明了一瞬,隐约记起来, 凌霄花,曾是李道生最喜欢的花。
世人皆道凌霄花趋炎附势, 裴忌最初混进清流一派的时候, 也曾借此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嘲讽过他。
侜张为幻,如蚁附膻,是裴忌笑着给他的定性。
刚正不阿的清流之士们虽然心里都是这么想,但他们同样自认为自己是不矜不伐的正派人,在政庭上口诛笔伐就算了, 不会因为一朵花一项爱好就姿态张狂地嘲讽对方。
很可惜, 裴忌并不是这样的人。
李道生驻足在凌霄花墙下,他便非要凑上前,明知故问:“呀呀呀司公大人喜欢这种花?就算附庸风雅, 司公大人的品味也是独特……”
裴忌一笑时便会露出那对虎牙,星眸善睐,明亮似有日华流转, 说出的话却诛心, 一字一句偏要往人心脏上最软的肉刺去, “我劝司公还是看看别的花吧, 趋炎附势, 为了上位谁的床都能爬上去,如此奸.淫放荡,未免让人发笑,惹人不耻,司公说是吗?”
李道生罕见的没有反驳, 他转过头静静的看了裴忌几秒,又移回目光,看向这在墙头开得正盛的凌霄,忽然伸出手,从枝头折下了一朵。
在裴忌准备再次出声讥讽之际,李道生却用力攥紧了掌心,把花瓣都蹂躏得发皱,然后随手扔在脚下,用鞋跟碾碎了,染上了几分花汁的颜色。
花蕊艳丽,高悬于顶,摘下来扔到地上,也容易被践踏。
没想到他真会这样做,裴忌眼中顿时闪过一瞬的错愕。
他勾起的笑容有些僵硬,心里涌动着一股邪火,指骨捏得咔咔响,一口白牙已经泛着森森冷意:“司公……又不喜欢了?”
李道生用香帕搌掉指尖的那一点花汁水,将掉落的碎发理到耳后,掀起眼皮,轻声唤道:“质子殿下,纵使奴才之后被千人睡万人骑……”
他抬起那双望穿秋水般的眼睛,眼里的恨意像尖刺一样慢慢生长出来,又慢又缓,又冷又冰,“但第一个将奴才强行按在床上无论奴才怎么挣扎哭喊都不肯放过奴才的人,到底是谁,殿下认识吗?”
质子本就不是什么好称呼,还刻意在后面加上了殿下,无异于对着一个朝廷第一大贪官直呼“奸臣大人”。
裴忌听了这么多年,早就接受良好,他只不过没有想到,司公大人会因这么一件小事,把曾经不愿诉诸于口的禁忌说出来,如此明目张胆,而毫无平日里的廉耻之心。
又或许是因为那根刺太尖锐,仿佛插.入裴忌的喉管,让他尽管姿态肆意地勾着嘴角,却除了这句话之外再吐不出一个字,“好呀,司公……”
是他做的呀。
他嫉妒呀。
为什么要丢下他,转头就去找别人呀,司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李道生说完这句话便丢下他离开了,清流派眼看着没了好戏看也都离开了,只剩下裴忌一个人站在原地,盯着那朵被踩碎的凌霄花,突然间笑出声来。
他把那朵花捡起来,漫不经心扫过李道生刚刚碰过的地方,把碎片包在司公大人随手扔下的手帕里,塞进了衣襟。
从那之后,李道生对这花的喜爱似乎就淡了许多,听说一夜之间他园里的凌霄花便都撤了,谁也不敢再在这位司公大人面前提起。
只除了裴忌。
如果不是在皇室当中长大,裴忌,只不过就是一个年轻俊俏点的小流氓罢了。
但无论当时如何,如今看来,李道生还是喜欢的。
意识到这一点,裴忌心慌的感觉逐渐变得更加剧烈。
那朵被手帕包着的花,死前还放在裴忌内衫里呢。
裴忌本能地不想让这个人发现,想把那手帕从尸体的衣服里拿出来扔了,可惜他现在基本只是个鬼魂的状态,无论怎么尝试,身体都会直直穿过去。
死人是不可能拿得起实体的。
姿态亲近靠在尸体上的美人,却仿佛被他的动作扰乱了好梦,恰在此时醒了。
扰人清梦的人也确实来了。
领头的是京城鼎鼎有名的铁钉子,皇帝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皇城禁卫军统领,又是亲封的骠骑大将军,杨康年。
他虽是一介武将,但早年从文,两者中和,便塑造出了一位十分圆滑的侍官。
杨康年身旁还站着另一位武将,剑眉黑鬓,肤如古铜,长得倒是冷峻,乃是镇北将军,马复。
他看见李道生便如看见什么污秽之物一般皱起眉头,明显不欲多言。
他们二人后面跟着一个年轻面孔,在这种情况下还摇着折扇,端了副风度翩翩的身姿,那便是清流一派最支持却最不受宠的的皇室子弟,四皇子,司马胜。
李道生心中冷笑,真是好生热闹,平日凑不到一路,如今因为个死人,倒是都快来齐了。
禁卫军很快以半包围之势困住了这个小小的院子,杨康年站在最中间的位置,像是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况有多严峻似的,笑眯眯的模样仿佛真是特意邀请李道生去喝茶赏月的:“司公原来在这里,真是叫我们这群大老粗好找,陛下想念你,有请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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