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心虚,裴忌摸了摸自家马儿头顶茸茸的毛发,终于抬头看向司马胜的方向,淡淡勾唇,不软不硬地嘲讽:“到底是他生你的气还是你生他的气,想必皇子殿下一定比我更清楚。”
短暂的互相攻击结束,这下可好,一些事藏在心里面本来就憋屈,被人直接地点出来就更加难受,两人的心情不约而同都变得不怎么美妙。
裴忌莫名觉得手里有点痒痒,只可惜这里无人可揍。
于是在司马胜怒瞪的目光当中,他抬起手,手指搭上弓箭,半拉弓弦,再轻轻一松,那弓箭便如长了眼睛似的,倏然飞了出去。
没有任何动静,裴忌静默不语。
司马胜正想出声嘲笑,让他跟自己的水平一样,就别在这里装箭术好,还是应该认认真真地努力,却听“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落地,一道奇怪的惨叫突然从灌木丛当中传出,裴忌便又射出了第二只箭。
这便有了。
裴忌走过去,抖落掉叶片上的雪,伸进半凋零不凋零的灌木丛中,掏出一只漂亮的白尾海雕来。
第二箭刚好射中脖颈,鲜血浸入羽毛中,把一圈白羽都染成了红色,翅膀上还有未抖落干净的余雪,是一着残忍又瑰丽的景象。
裴忌盯着这只白尾雕看了几秒,抓着他的身子,走回自己的马旁边,把手里的猎物丢给了司马胜:“……捉到一只小雪鸟。”
司马胜慌慌张张把接住,有些难以置信,:“你你就这么给我了?”
裴忌可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友好过,皇子殿下忍不住反复确认道,“这么大一只白尾雕,拿出去够炫耀好几圈了,你确定就这么给我了?”
顾不上理解皇子殿下的震惊,裴忌跳上马,侧过头,扯唇一笑:“……不然四皇子殿下,还真打算空着手去面见老皇帝吗?”
司马胜微微一愣,明白过来后瞬间喜滋滋的,他心里的怒气一扫而空,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刚刚被这人怎么讽刺过:“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也太厉害了吧,这雕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平常都难以射中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裴忌沉默几秒,想起刚刚那只雪鸟落魄死亡的样子,那样卑微,那样惨烈,尽管生前为了活下去已经做了诸多努力,遇到趁人之危的猎手,却仍旧毫无挣扎的可能。
在这片即将复苏的丛林当中,雪泥鸿爪,日头一出,便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忽然抬眼望向格外空茫辽远的天空,唇边的弧度还是轻勾着,然后裴忌抓紧马绳,对司马胜的问题,淡声答道:“……因为他本就受了伤,已经飞不到平日里那么高了。”
就像这世间的大多数时候一样,从荣誉满身、金瓯名动,跌落到灰败惨淡,一无所有,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命运也总是这样仓促,它从不给任何人任何时间准备,就已经把你推到了那种境地当中,你要么往前走,要么陷入泥土。
围猎的时间也恰好快到了。
裴忌一抖僵绳,双腿夹紧马腹,只听一声嘶鸣,马儿便迎着洒落下来的金光,朝回疾跑而去。
世事无常,少年们应该早早知晓,爱恨交织才是常态。
只不过偶尔也会有意外。
比如裴忌骑着马往回没有走多久,就撞见了还在趁着最后机会打猎的三皇子阵营。
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马背上的李道生。
阉人刚把一个猎物送到三皇子手里,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压根没料到转头就能看见裴忌,本来还淡淡无颜色的眼眸顿时闪烁起来。
隔着大老远,裴忌也能看出他浑身僵硬,甚至想要用袖子去遮挡自己染了污血的面颊,然而大概是想到如今自己身处的地方,又不得不硬生生放下,侧过脸去,掩耳盗铃。
裴忌心里生涩地疼了一瞬,像是被利刃插进心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死的话,本来只有一瞬的疼痛,却是绵延长久的。
年轻又聪明的骏马打了个响鼻,不明白主人为何在此停留,几只马蹄来回踱步,显然是在催促。
裴忌却无动于衷,手上的缰绳攥得发疼,眼睛却直直勾勾的盯着那处,简直像要把那个人盯出一个洞来。
直至最后一道钟声响起时,裴忌才终于收回目光,再次驱马,跟上了四皇子的队伍。
这场围猎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结局,尽管杨康年与马复也打到不少猎物,但要和人多势众的三皇子比起来,还是差了些火候。
老皇帝龙颜大悦,大做褒奖,赏了三皇子一派不少东西,连着其他两派也跟着沾了光,得了不少金银。
眼看着这场围猎就要圆满落幕,三皇子趁此机会,从众人当中走出,忽然道:“父皇,儿臣此次能够获胜,还要感谢一个人。”
“哦?”老皇帝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宠子,忍着喉咙的痒意勉强咳嗽几声,脾气好得不像话,“能让我皇儿特意提出来感谢,想必定是一名有勇有谋的猛将。既是如此,皇儿大可以提及名姓,朕也好做封赏啊。”
这与对二皇子四皇子的态度截然不同,引得其他两派的臣子一阵艳羡,支持三皇子的宠臣们则挺起胸膛,更觉跟对了人,脸上有光。
众目睽睽之下,三皇子果不其然说出了李道生的名字,甚至当李道生出来恭喜皇帝时,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一旁推波助澜,为李道生要来了官职。
被宠爱的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敢张口,而无需担心老皇帝会突然发怒,治他一个大逆不道之罪。
于是等再度侍立到三皇子一旁时,阉人眼里明显有了淡淡的、不甚明显,却堪称喜悦的光亮。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闪而过的一幕,裴忌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喜悦——是他从来没有在李道生脸上见到过的喜悦,仿佛让面前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心脏那处的疼痛骤然变得剧烈,他再次垂下眼睫,突然松开攥紧的手,低头看着掌心,似乎早已锈迹斑斑。
骗他的。
……都是骗他的。
李道生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从不曾真心实意地笑过。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变得血肉模糊,他还是跪在李道生的坟前,任由温热的鲜血溅在眼睫,从下巴一直流进身体,到处都灼烫,到处都撕裂。
可他却流不出泪来。
因为他只是一只孤魂野鬼而已。
通感五识皆散尽,三魂六魄支离碎。
……
“警告!警告!宿主灵魂状况极其不稳定,即将抽离肉身,极大可能存在溃散风险,请系统立即阻止宿主危险行为!”
“警告!警告!宿主灵魂状况极其不稳定,即将抽离肉身,极大可能存在溃散风险,请系统立即阻止宿主危险行为!”
“警告!警告!宿主灵魂状况极其不稳定,即将抽离肉身,极大可能存在溃散风险,请系统立即阻止宿主危险行为……”
尖锐的警告声反复响起,是从来没有任何宿主触发过的最高级别警报,001恍惚一瞬,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
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但现在情况危急,001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就已经按照紧急情况处理办法,从一个发光的蓝色球体幻化出人身,抓住处在溃散边缘的魂魄,冷冷喊道:“……裴忌!”
谁也听不见这世界之外的声音,只有绑定了系统的裴忌能听到。
“……裴忌,你还记得你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那样强烈又不甘的念头,被录入到时空管理局的数据库当中时,是满屏滚动的红字,看一眼就知道是多么深重的仇怨。
或许不只是仇怨,还有……思念。
这样复杂的感情简直就像一件粘稠湿重的黑色雨衣,就算只是旁观,恐怕都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正因如此,管理局才破例让001绑定了裴忌。
但没想到,这样强烈的怨气,竟然连重来一次的世界都能受到波及。
裴忌的身影时隐时现,跟怨鬼溃散时也没什么区别,他那被黑恶缠绕的灵魂如陶瓷般一层层碎裂与剥离,落到地上,消失无踪。
就001问完这句话的这点时间,裴忌的灵魂就已经溃散到七八岁的小孩状态了。
没用了。
到这种情况,提及前世的事,裴忌也根本不记得。
……怎么办?
就算任务失败,也不能让宿主就这样灵魂溃散啊?!
001难得皱了下眉,他焦急地翻阅的数据库,心中忍不住骂道:他的这群宿主不是都是反派吗,狠厉无情心思阴暗才该是他们的标配,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爱主角啊?!
等等……
001突然灵光一闪。
主角……?
毫无征兆的,李道生的头钝痛了一下。
他蹙了下眉头,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毕竟才刚被授任了官职,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因为自己的失态功亏一篑。
但没有想到,本来以为只是一时的疼痛,却在几秒过后剧烈起来,大脑混沌,好像多了什么新的记忆。
又或者,是本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前世的记忆太多,大脑混沌的时间对李道生来说很漫长,但在这个世界当中,其实只有一瞬间。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身上的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那个杀伐果断、狠辣无情的司公,终于回来了。
第173章
关于那日, 裴忌已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好像做了一场过于遥遥无期的囫囵大梦,痛苦, 灰暗,惨淡, 最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人喊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好像一会儿是掐住李道生的裴忌裴大人,一会儿是几岁的小裴皇子,一会儿又是和好友的裴公子, 唯独不完全是他自己。
记忆把他切割成很多份, 他也辨不清,眼前的一切到底是虚是实,是真是假, 惟有混沌铺天盖地,像是风暴一样席卷过后,最终留下他身为质子初来此地时, 求生欲望极淡的瞬间。
父皇母后的宠爱是假的, 兄友弟恭是假的, 名动宫城是假的, 说什么信他, 誉满天下本该是他也都是假的。
他只是一个替死鬼,在宫中替他的好弟弟挡过流言蜚语和明枪暗箭,到了这种时候,就又作为“最宠爱的孩子”被推出去,免了他们真正宠爱的孩子受苦。
直到这种时候, 他一帆风顺镶了金边般的人生,才终于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这个口子,叫真相。
所以他会这般嫉妒三皇子,一半是因李道生,另一半,也是因为他自己。
他还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什么故国故土,他早忘干净了,但在这一方面,他似乎高估了自己——他从来未曾从这层阴影当中逃脱出来过。
毕竟流离他乡,这低微的质子身份就会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他是怎样的被欺骗,被抛弃,被放弃,他是怎样的天真,以为凭他自己的聪颖过人就能获得父母真正的爱。
可真正的爱从不需要理由。
裴忌从来没有获得过,当然也难以轻易明白。
然而裴忌不记得自己的处境如何,系统可替他记得清清楚楚。
怨恨和嫉妒,要毁灭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001远远低估了裴忌心里这份恨,这份由爱而生的恨,是怎样扎根在一个人的骨子里,扎根在他的心脏里,让冷漠理智的情感淡漠者疯魔。
他也确实没想到,哪怕疯魔到这个程度,却只要李道生抓住他的手,问一句“怎么了”,那危险系数疯狂跳动的灵魂就会瞬间稳定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001漂浮在空中,不由想。
这样虽然为人,又和恶鬼有什么区别……?
不过就是多了一份稀薄的爱,一份夹杂着恨意的强烈渴求,狗链子一松,便要疯了。
系统本不应该有情绪,可奇怪的是,001似乎在裴忌身上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就好像……
他也曾……
他也……
他本来要做什么?
001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他刚刚想了什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灵魂系数虽然稳定下来,裴忌溃散的时间相对正常灵魂体来说毕竟太长,李道生把突然跪倒下来的他带回去,又昏睡了整整七日,仍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李道生如今有官位在身,还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过这七日内就帮着处理了两三件大案子,更得圣心。
更何况因着他是太监,皇帝从来不把什么谋权篡位的罪名安到他头上,也不会对一个太监有什么其他怀疑,加之三皇子的举荐,给出的荣誉更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
于是,李道生手里握着的权力,比前世更加迅速地膨胀起来。
在这七日内,李道生也曾多次派太医查探裴忌的身体状况,好想办法叫他醒来,得到的结果却无一不是“身体状况稳定,无需治疗”。
当然是如此,这并不是身体上出现了什么创伤,而是魂魄上的,当然查不出有什么病症。
这种情况让李道生很是焦躁,极差的脾气也跟着权力的上升慢慢崭露头角。
他一面因着前世的回忆对裴忌有诸多别扭,一面又想着这一世裴忌对他的好,最后只能这般猜测:既然他能重生,裴忌或许也能。
但若真是这样,他一想着自己死前那般难看的样子或许也被裴忌看见,又觉得有几分难堪,便更想不通裴忌对他这么好的原因。
裴忌……难道真的会喜欢一个太监吗?
他这副残缺的身子,跟谁比都是比不过的,性格也差,脾气也差,还看上去做了背弃裴忌的事——
李道生最近又接了一个案子,到了深夜才有时间回来,三皇子倒是想送他一副宅邸,他前世为了气裴忌,想着收了便收了,这一世,却被他拒绝。
他还是回到了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捧着烛火点燃床边的灯,床上是还在昏睡的男人。
看着这幅安静甚至有点苍白的睡颜,李道生俯下身,趴到他的胸口处,听着他平稳的心跳,轻声道:“……小混账,再不醒来,我就派人把你丢到乱葬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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